在某次大学座谈会上，已是知名编剧的大卫·西蒙谈到，他现在最害怕的仍是观众质疑他作品的真实性。
即便已身处影视圈名利场，这位创作出经典剧集《火线》的剧作家，依然最关心他的故事讲述是否足够“真实”。
美国电视剧监制、编剧、作家大卫·西蒙
而为了作品中的“真实”质感，他也从来不惧下苦工夫：经年累月的观察、调研走访，厚厚的案头资料，是他编写每一部作品前的必备功课。
这让他迥异于那些靠一些高概念设定或高强度戏剧性反转博取观众眼球的编剧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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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早在进军影视业之前，大卫·西蒙写下的两部体量庞大的非虚构作品，就完整践行了他的这套方法论。《街角：一个内城社区的一年》便是其中之一。
作者：何熠
01
微观街角众生相：
封闭的毒品犯罪生态链
《街角》是大卫·西蒙和爱德华·伯恩斯联合创作的一部非虚构作品，后者之前做过警探、教师，巴尔的摩本地人，也是后来和大卫·西蒙合作编写多部剧集的联合创剧人。
这本书在微观个体层面，牢牢将视角锁定在西巴尔的摩，费耶特街与门罗街的街角。作品中跟访的对象，都来自这里。
这是一个毒品猖獗泛滥的街区，充斥着形形色色的人：有对街角动态异常敏锐的老毒贩，这类人对市面上正流通的各类毒品质量一清二楚；也有深陷毒瘾却苦于囊中羞涩，拉帮结伙想要干点不法勾当的吸毒者；有些已经浑浑噩噩的重度吸毒者连自己的血管都找不到。
于是，为吸毒者找血管打针的“巫医”在街角应运而生，“巫医”的酬劳不是金钱，而是那些吸毒者带来的货品——为吸毒者找到血管，就能吸到比常人更多的海洛因和可卡因，这就是对“巫医”最好的酬谢了。
西巴尔的摩，贝克街和宾夕法尼亚大道的拐角处 via：talkpoverty.org
围绕着“毒品”，这方小小的街角，已经将自身打造成一个封闭到牢不可破的犯罪生态闭环，吸毒贩毒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但由此诱发的各类社会问题，却深深地折磨着街角上的每一位民众和每一个家庭。
身在一个安全有序环境下的寻常人，在短短一年中，人生多半并不会发生什么天翻地覆的改变；而住在这一方街角的人们，却能在历经春夏秋冬后，产生彻底的改变。
无常是对这里最好的注解。有人可能在一次犯罪中突然被枪杀；有人可能想戒掉毒瘾改变人生，但很快发现太过艰难，在经历了挣扎后最终放弃。透过书中描述，我们能清晰地感知到社会生态环境的影响是如何残忍地腐蚀着这些普通人生活的。
在这里，吸毒和贩毒并不是泾渭分明的两个群体，大量的毒贩或揽客者其实自身也已深陷毒瘾多年。在排屋内来一针后去街角卖货，卖完货后再回排屋来上一针，成了他们的生活常态。
via:www.telegraph.co.uk
事实上，在这样的环境下，那些原来从未沾染过毒品的普通人很难独善其身。
书中大篇幅描述的重要人物之一加里·麦卡洛就是典型。他年纪轻轻结婚，效仿移民到巴尔的摩辛苦打拼的父亲，靠起早贪黑、勤奋努力，在巴尔的摩有了自己的地产和公司，俨然“美国梦”的代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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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自从加里吸毒之后，曾经打拼换来的一切便化为乌有，家庭也支离破碎。被毒瘾折磨却无钱购买时，去偷去骗成了常态。即便他的内心深处依旧善良，知道家人对他寄予厚望，却还是一次次陷入到可怕的循环中。
书中有一处描写他身无分文却又毒瘾发作时的状态：母亲给他十块钱，让他去买厨房用品，这一路上，毒瘾像一条“蛇”一样在体内深深诱惑着他，希望他能迅速投降，用这十块钱向街角上的毒贩买货。一路上，他的念头在冲动和抑制之间来回摆动，在经历了重重诱惑之后，他最终靠着那仅存的一点意志力，将厨房用品买了回来，算是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和信任。
然而这并不是故事的终局。加里最终还是被潜伏在身体中的那条“蛇”打败了。
 via:Shutterstock.com
吸毒者遇到的最倒霉的事，莫过于拿着犯罪换来的毒资，却买到了一些用苏打粉假冒的劣质货。在这里，原则和操守已荡然无存。
在书中开篇第一个描述的人物“肥仔”科特的眼中，这里堕落了。他是这个街角世界的老江湖，知道曾经五六十年代的街角，除了毒品交易，还有日常规则下的情谊、人们对信誉和权威的认可，眼下的这种欺诈式交易根本没有容身之地。
正所谓“盗亦有道”，如科特一样的过来人开始哀叹人心不古。这是《街角》非常迷人的地方，那里总会有几个认为“江湖规矩大过天”的过来人。在混乱无序的环境中，他们依然愿意坚守自己的原则，即便这在新一代人看起来顽固不化、令人费解。
02
街角生态的诞生：
时代的变革与毒品政策的失败
《街角》已然奠定了日后大卫·西蒙剧集作品中的一大特性：绝非仅限于讲一个故事。这里，纵然能看到描摹细致的众生相，然而大卫·西蒙并未沉陷于这些细节之中。
这部书的每一部分里，作者总会在记录到一个切面时戛然而止，适时地从微观个体的视角中抽离出来，带领读者进入一个更加宏阔和纵深的视角，来探析这一切的源起。
就像费耶特街与门罗街一样，许多巴尔的摩街角一度是由勤劳朴实的移民组建的世界。但为何在短短几十年，这些地方就演变成了混乱绝望的毒品犯罪世界呢？
一方面，在三十年代初期，推动移民潮的用工需求和制造业经济开始衰退乃至消失；另一方面，系统性的种族歧视在这座城市一直根深蒂固，久而久之，曾经黑人白人交融的社区里，随着政策的影响，白人带着税金逐渐离开，只剩下黑人群体苦苦度日。两位作者描述了经济衰败造成的失业率骤增和系统性的种族歧视如何让街角生态变得越发糟糕。
《绝命毒师》剧照
毒品在街角越发猖狂，抢劫、盗窃等衍生而来的其他犯罪问题和青少年教育问题也一并发生。政府开始针对这些街角上的社会问题做出政策调整。然而这些政策在作者看来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以巴尔的摩的教育问题为例，作者敏锐地意识到，不管学校的教学效果如何，教育理论和教育组织形式如何完备，“在街角那个吞噬一切的宇宙中都已经一文不值了”。怀抱理想的教育者告诉在街角长大的孩子学习的价值以及重要性，但这些东西对他们而言并不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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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他们可能短暂地回归校园，摆出一副要改过向善的样子，然而情况根本坚持不了多久。因为家庭的暴力、父母的不认可，又或者是支离破碎的生活，早已在这些孩子进入学校之前，就粉碎了他们的心灵。在这样几乎无解的困境面前，理想和口号显得尤为空洞。
看过《火线》第四季的观众一定还记得，这一季集中探讨巴尔的摩的青少年教育问题，透过街角上几个孩子的遭遇，我们看到了周而复始的命运是如何在他们身上体现的。剧集最后，没有孩子真的能被拯救，他们最后的归宿仍是街头。
03
“站边上看”新闻主义
的胜利
在阅读《街角》的过程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那些对于嗑药、盗窃、抢劫的细节栩栩如生的描绘。这种对细节的高度还原，有赖于两位作者的创作方法论。
其实他们用的就是最传统的方法，大卫·西蒙戏称自己的方式为“站边上看”新闻主义。而众所周知，受访者在面对采访者或者镜头的时候，掩饰自己再正常不过。为此，两位作者在当事人面前尽量不掏纸笔，在见证完事情发生后再立即着手记录。
与此同时，随着时间的推演，街角上的人们不再怀疑他们是警方线人，或者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逐渐将他们当成空气般的存在。书中高达百分之七八十的内容都至少由两位记者中的其中一位见证，而未曾亲眼看到的事情，两人也使用了多方信源求证，确保足够客观。这是两人创作时相对客观的那部分。
《绝命毒师》剧照
然而作者也不讳言，随着记录这些人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他们也开始越发对自己的观察对象产生好感和怜悯，只是这要确保在不影响创作的限度之内发生。
比如当受访者提出要搭车前往某地时，新闻记者会断然拒绝，但两位作者则认为，如果这些微小的事并没有对受访者的生活和心理造成足够影响，也不会改变什么，那么他们还是决定施以援手。
事实上，一直到本书写完后的多年，大卫·西蒙还一直关心着他笔下的这些朋友。在《街角》的改编剧集和后续剧集《火线》中，他都会邀请当初的受访者参加台前或幕后的工作，以此改善他们的生活境遇。
《街角》的这种创作思路，在大卫·西蒙转型为电视编剧后，其实也一直得到了贯彻。《街角》的同名改编美剧，是大卫·西蒙首度与HBO合作的作品。此剧过后，双方继续合作至今。
大卫·西蒙的作品具有很强的社会学式精准剖析与文学式悲悯情怀。他从来不是好莱坞意义上的编剧，而是如同一位独立的社会观察家，深入街头风险之地，观摩世相百态，然后用最真实的记录，将观察所得融入自己的创作中。理性的分析没有让他的作品流于冰冷的观察，而热切的关怀也并未让作品丧失客观的精度。
在距离《火线》完结十余年后，大卫·西蒙的最新限定剧作品《城市的主宰》再次将视角聚焦到巴尔的摩这座城市。那熟悉的味道又回来了。
这无疑让我们相信，他是真的深爱这座城市，爱这里的人们！（*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 END -
《街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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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大卫·西蒙 爱德华·伯恩斯 著

李昊 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西巴尔的摩，费耶特街与门罗街的街角。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美国梦”早已支离破碎到只剩噩梦。人们为毒品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沉重代价。但与此同时，这里竟然还凝聚着希望、关怀和爱。
《街角》真实记录了美国巴尔的摩内城一年内发生的焦灼故事，主要围绕十五岁的迪安德尔及其破碎的家庭展开，追踪了一群为生存苦苦挣扎的边缘人，揭露了纷繁复杂的街角江湖，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形象粉墨登场。街角充斥着捕食者与猎物、毒品贩子和抢劫犯，还有喜忧参半的警察、手无寸铁的瘾君子以及无辜受害的过路人。
这是一部记录美国巴尔的摩内城一年内发生的街头犯罪故事的纪实作品，前所未有地捕捉到了一个大部分人都鲜少知晓的美国。仅仅通过一处街角，两位作者便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执法警察、道德十字军以及福利体系在巴尔的摩这样一座城市发挥的作用是多么微乎其微。《街角》带领普通读者深入到美国那些被遗忘的角落，去了解那里人们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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