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5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将2023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挪威作家、诗人和戏剧家约恩·福瑟(1959— ),以表彰其在文学上的成就。
约恩·福瑟
约恩·福瑟是挪威当代著名的作家、诗人和戏剧家,当代欧美剧坛最负盛名、作品被搬演最多的在世剧作家,已在挪威和国际上先后获得了40多项大奖,连续四年入围诺贝尔文学奖候选名单。他也是奥韦·克瑙斯高的老师,创造个人独特文体的文学大师。2010年,他夺得易卜生国际艺术大奖,被称为“新易卜生”。
约恩·福瑟的文学创作生涯开始于小说,1983年,他的长篇小说《红,黑》出版,1992年,他完成了戏剧处女作《有人将至》,后逐渐以剧作家的身份蜚声世界。他的作品被译成40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频繁上演。法国《世界报》称他为“21世纪的贝克特”。他的主要作品包括《而我们将永不分离》(1994年)、《有人将至》(1996年)、《吉他男》(1999年)、《一个夏日》(1999年)、《秋之梦》(1999年)、《死亡变奏曲》(2001年)和《我是风》(2007年)等。
世纪文景即将出版的《三部曲》是约恩·福瑟的代表作小说之一,2015年斩获北欧理事会文学奖。这部作品展现了他幽冷、肃穆而简洁的史诗性风格。小说包含紧凑相连的三个部分:《醒来》《奥拉夫的梦》和《疲倦》。故事从年轻的情侣阿斯勒(Asle)和阿丽达(Alida)离开家乡、前往比约格文(卑尔根市)开始,最终阿斯勒被绞死。在该书的最后一部分,阿斯勒和阿丽达的女儿阿丽斯已经是一名老妇人,她回忆起了自己早逝的妹妹和自己年轻时离开身边的哥哥西格瓦尔德。
这个表面上叙述简单的故事唤起了人们的宏伟想象,给人一种永恒的感觉。约恩·福瑟所写的一切都是简单和复杂的独特结合。他不断使用“重复”这一手法上,他笔下的人们在不同境遇中会说出相同的话,说明我们能掌握的词汇多么稀少、我们能随意使用的表达多么有限——或许这也是历史不断重复自身的表征。然而,当我们更加仔细地阅读时,会发现某个语句每次被重复时都有轻微的改变。就这样,这些重复形成了错综的意义场域,而不只是对永恒真理的反复申说。
《三部曲》中包含了丰富的文学和文化史指涉:《醒来》让人联想到有关耶稣诞生的故事;《奥拉夫的梦》融入了基督教幻象诗学的元素,特别是改写了挪威中世纪叙事诗《梦歌》(Draumkvedet);《疲倦》有着清晰的神秘主义背景。该书最重要的主题,实际上是召回往昔——它由层层累加的故事和命运构成,而它们彼此之间有着或隐或显的联系。约恩·福瑟熟练地使用着艺术、宗教、家庭和历史的母题,但叙述和意义一直保持开放和流动。正如卡尔·奥韦·克瑙斯高所说的那样:“约恩·福瑟是必读的欧洲作家。”
以下内容节选自约恩·福瑟的《三部曲》,为该书的试译稿。

原文作者|约恩·福瑟
约恩·福瑟《三部曲》外版封面。
阿斯勒和阿丽达在卑约格文的街上兜来兜去,阿斯勒肩上扛着的两摞东西基本就是他俩所有家当。他拳头里攥着提琴盒,里面是他从父亲西格瓦尔那儿继承来的小提琴,阿丽达则拎提着两网兜吃的。
现在他们已经在卑约格文的大街小巷里转了好几个小时,想找个地方住,但几乎不可能在哪儿租到房。
“不行”,他们说,“我们没啥可出租的,没有。”
他们说,“我们能出租的地方都已经租出去了。”他们说着诸如此类的话,于是阿斯勒和阿丽达就只好继续走上街头,来回溜达,敲敲门,问他们能不能在这幢房子里租一间房。
但是这些房子里没有一个有空房间出租。
那他们能怎么办呢?他们在哪儿能找个栖身之处抵挡这眼下暮秋的寒冷和黑暗呢?无论如何他们得在这城里租到一间房。
现在顶好的是没下雨,但眼看这雨也快要来了,他们不能这样一直无止境地走下去,可为什么没人愿意收留他们呢?
也许是大家都一眼能看出来阿丽达快要生产了,哪天分娩都有可能。她的形容一看就是如此,又或者因为他们没成婚,因此算不上正经的两口子,正经人家不会待见他们。
不过,这事是谁能从他们身上看得出来的吗?不,不会是这样,或者也可能会,因为没人愿租房子给他们总归要有个原因。
阿斯勒和阿丽达没有承受牧师之手的祝福,并非是他们不愿结婚,而仅仅因为他们才堪堪十七岁,如何能有时间,有条件来办事呢,他们肯定没有操办婚礼所需的一切,一旦他们力所能及,就会正正式式地结婚,要有牧师,有主厨,有司仪,有小提琴手,以及这好日子里少不了的其他一切。
但在那之前,就先这样吧,能怎么过就怎么过,现在这么过其实还挺好,但为什么没人能容得下他们呢?他们究竟有什么毛病呢?也许如果他们心底认为自己是已结了婚的人,丈夫和妻子,这样也许会有帮助。
因为如果他们自己就这么想的话,别人可能就更难看出来他们过的是罪人的日子。不至于他们敲了那么多扇门,所有那些被问到有没有地方出租的人里没一个愿意收留他们。
而他们也无法再这样转下去——已到了要将息的时分,秋深了,天黑了,很冷了,而且雨也可能快要下起来了。
“我累极了”,阿丽达说。
约恩·福瑟
他们停了下来,阿斯勒看着阿丽达,他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因为他们多少次籍着说起即将落地的孩子来安慰自己,会是个女孩,还是个男孩,他们说着这样的事,阿丽达觉得养女孩比较省心,他想法恰恰相反,男孩最好带了,不过,真生了个男孩,或者真生了个女孩,对这个马上就要让他们成为父母的孩子,他们的欢喜和感激一丁点儿都不会少。
他们说着这些,念着这个不用多久就要出世的孩子,让心里好受些,阿斯勒和阿丽达在卑约格文的大街小巷上走着。直到眼下,他们的心事也还并不真的沉重。
至于没人愿意收留他们,船到桥头自然直,很快就会有什么人有个小房间能出租,他们可以在那儿住上一阵子。
肯定会好的,既然卑约格文有那么多房屋,小房子和大房子,不像杜利亚村,只有几家农场和几栋小小的海边度假木屋。
她,阿丽达,是布罗泰特农场的赫迪斯妈妈的女儿。
他们说,她来自杜利亚村的一个小农场,她的童年在那里和妈妈赫迪斯和姐姐奥琳娜一起度过。
在父亲阿斯拉克一去不复返之后,那年阿丽达三岁,姐姐奥琳娜五岁,阿丽达甚至都说不上有任何关于她父亲的记忆,除了他那把嗓子。
她至今能在脑海里听到他的声音,那嗓子里浓郁的感受,那透亮地清澈而宽阔的层次,但这可能就是爸爸阿斯拉克留给她的所有了,因为她完全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也不记得其他的什么,只记得他唱歌时那把嗓子,她从爸爸阿斯拉克那儿得到的就只有这些。
而他,阿斯勒,在杜利亚村的一个船库里长大,那里布置像个阁楼上的小小人家,他就在那儿长大,和妈妈西莉娅和爸爸西格瓦尔住在一起,直到爸爸西格瓦尔有天在秋季风暴突然来袭时消失在海里。他在西边那些海岛外捕鱼,船在那些岛屿之外,在“大石头”外面,沉没了。
那时妈妈西莉娅和阿斯勒还住在船屋里。但是爸爸西格瓦尔没了之后不久,妈妈西莉娅就生起病来,她越来越瘦,瘦到视线仿佛能穿透她的脸,看见里面的骨头,她那对蓝色大眼睛日益硕大,最后占据了她整张脸,在阿斯勒眼里看来就是如此,她长长的棕发比以前稀薄,萧疏如羽。
后来,有一天早上她再没起床,阿斯勒发现她死在床上。妈妈西莉娅躺在那里,蓝色大眼睛睁着,望向旁边,望着爸爸西格瓦尔本该躺着的那边。那一头长而稀薄的棕发盖住了她大半张脸。
妈妈西莉娅躺在那儿,死掉了。
约恩·福瑟
这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当时阿斯勒16岁。从此他生命中唯一拥有的就是他自己,以及船库的那点家当,还有爸爸西格瓦尔的小提琴。如果不是有阿丽达,阿斯勒就只剩一个人了,彻底孑然一身。
当他看到妈妈西莉娅躺在那里,死得不能更透了,已经走了,那一刻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阿丽达。黑色长发,黑色眼睛。她整个人的一切。他有阿丽达。现在阿丽达是留给他的唯一东西。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阿斯勒把手放在妈妈西莉娅冷而白的脸颊上,抚着她的脸颊。现在他只有阿丽达。他想着。他还有小提琴。他也想到了这个。
因为爸爸西格瓦尔不只是渔夫,还是个相当得用的小提琴手,在整个外西格纳地区的每场婚礼上都有他演奏,很多年来都是如此,在哪个夏日傍晚,哪儿有舞会,哪就有爸爸西格瓦尔在拉琴。
就在这个属于他的时代,他从东部来到杜利亚村,在雷伊特一个地主的婚礼上演奏,他和妈妈西莉娅就是这么相识的,她在那儿当佣人,在婚礼上服务,爸爸西格瓦尔则在那儿拉琴。爸爸西格瓦尔和妈妈西莉娅就这么认识的。
妈妈西莉娅怀孕了。她生下了阿斯勒。而爸爸西格瓦尔为了养活自己和家人,在一艘出海打渔的船上找了个工作。那个渔民住在大石头那儿,在杜利亚村有个船库,他和西莉娅可以住进去,作为报酬的一部分。
提琴手爸爸西格瓦尔就这样又成了个渔夫,他住在杜利亚村的船库。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日子就这样过了下去。
现在爸爸西格瓦尔和妈妈西莉娅都走了。永远离去了。
眼下阿斯勒和阿丽达在卑约格文的街上来回走着,他们所有家当被捆做两卷,扛在阿斯勒肩上,他还拿着爸爸西格瓦尔的琴盒以及小提琴。
周围黑了,周围很冷。
现在阿丽达和阿斯勒已经敲了很多扇门问有没有地方出租,得到的答复一律是不行,他们没啥可出租的,能租出去的房间都已经租出去了,没有,他们不出租房间,他们没有这个必要。他们得到的答复都是这一类。
阿斯勒和阿丽达走着,他们驻足,他们望向一所房子,也许那儿可能有地方出租,但如果他们竟敢壮起胆子敲响那扇门,不管怎样,他们得到的不过是再一次的“没有”。
但他们也不能就这样在街上来回兜圈,所以他们当然得壮起胆子,去敲响那扇门,问有没有房间出租。
可是阿斯勒或阿丽达如何能再一次鼓起勇气去提出他们的请求只为再听一次“没有”呢,这行不通的。
这事十成十就是如此,就这样了,也许他们带上所有家当一路航行来到卑约格文是个错误,但除此之外他们又能怎么办呢,难道他们住进布罗泰特农场赫迪斯妈妈的房子里,即使她不愿意他们住下来?
在那里没有任何前途,假使他们能在那个船屋住下去,他们还会住那儿的。
但有一天阿斯勒看到一个小伙子,和他差不多大, 开着船驶向船库,他降下帆,把船在岸边系好,然后他就朝船库走了过来,一会儿就听到库门被敲响,阿斯勒去开了门然后那小伙进来了。
他清好了嗓子后就说,他现在是这船库的主人了。他父亲和阿斯勒的父亲一起出海之后失踪了,现在他自己也需要这个船库。
因此阿斯勒和阿丽达当然不能在这里继续住下去,所以他们得收拾好东西另寻住处。
“就是这样”,他说,然后他走到床边在顶着大肚子的阿丽达身边坐了下来。
“这样”,阿丽达站了起来,走到阿斯勒身边。
于是那家伙往床上一躺,伸了个懒腰,他说,他累了。
现在他要休息了,他说。
阿斯勒看看阿丽达,然后他们走到库门前把门抬了起来。然后他们走下楼梯,在船库外站定。阿丽达挺着大肚子,和阿斯勒两人。
“现在我们没地方住了”,阿丽达说。
阿斯勒没回答。
但这毕竟是他的船库,所以也没法子可想,阿斯勒说。
“我们没地方住了”,阿丽达说。
“可是已经深秋了,这天又黑又冷,我们总得有个地方住啊”,她说。
然后他们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而且我马上要生了,随便哪天我都有可能生”,她说。
“是啊”,阿斯勒说。
本文为独家内容,摘编自《三部曲》。原文作者:[挪威]约恩·福瑟。综合:何安安;编辑:荷花;校对:翟永军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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