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花无宴
离家多年的儿子,突然接到老母亲的电话,后者想拍张遗照,交代身后事,他将如何面对?
来自台湾地区的纪录片《神人之家》,以这通电话为开端,揭开一个家庭的伤痛往事。片中的这个儿子,便是纪录片的导演卢盈良
该片在去年拿到了台北电影节的百万首奖、最佳纪录片奖、最佳剪辑奖和观众票选奖等四项大奖,还在瑞士参加影展期间受到热烈追捧,豆瓣评分也有8.3的不俗成绩。
由于该片以导演本人的视角切入原生家庭,展现农村生活的点点滴滴,不少人将它和2017年的《四个春天》相提并论。
但除了题材相似、视角相似,且都以较长的周期跟踪拍摄,两部影片的情感底色其实差别很大。
《四个春天》像是一个质朴的文艺乌托邦,我们渴望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享受音乐熏陶,拥有和导演一样的温暖人生;而《神人之家》再现了东亚家庭的另一种境况——从无对话,彼此折磨,在一种基于本能意识的“活着”后,逃离这个受诅之地。
身形瘦小,整日劳碌的母亲;无所事事,沉溺彩票的父亲;得过且过,一事无成的哥哥,导演卢盈良并非直接呈现这些家庭成员的绝望状态,而是通过“神明”这样一个少见的视角,来折射每个人的内心世界。
在导演老家,对神明的信仰向来浓厚,卢家尤为重视,在楼上单独空出一间房,供奉神龛和香坛。
这一切源于卢盈良的哥哥在12岁时,突然“通灵”,被神明选中,成为十里八乡求神问路的名人。此后多年,哥哥除了农活之外,兼职帮别人算命卜卦,卢家也因此和神明结缘。
但在导演的镜头捕捉下,我们会发现,家人们对神明的态度并不相同。
母亲虽身体不好,但每天仍爬上爬下,祭拜神位。当被儿子连番问及为何一直坚持时,她落寞地说道:“以前你哥离家,你和你爸也不在家,你姐去上班,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都是他们在陪我。”
和母亲朴素的情感寄托不同,父亲对神明是功利性的。他总想从神香飘出的烟里猜数字,用来买彩票。
而和神明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哥哥,在镜头中,逐渐陷入到尴尬的境地。影片特地用“小番茄事件”,道破了两代人之间的观念缝隙。
在种小番茄之前,哥哥特意向神明请示农事日期。
可就在种下果苗不久,连日暴雨将农田全部淹没,神明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年幼的侄子心有不甘,他先是赌气说出早就不信神明那一套了,但随后不久,他就泣不成声,希望哥哥能拜托神明,找到解决办法。
哥哥不想欺骗自己的儿子,但为了抚慰下一代的不安和惶惑,他只能装作和神明通了气,说华佗会和朋友打招呼,解决困境。
在此,神明成了这个平凡家庭的安慰剂。当这家人越是在现实中找不到希望,他们就越是将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
就像导演在哥哥做农活时,颇为绝望和困惑的问道:“你真的觉得神明帮过我们家吗?还是应该说,真的有神吗?”
很少会有华语电影探讨这种形而上的主题,更别说将这一讨论置于农村家庭的成员之间。
当然,我们不用将《神人之家》和《第一归正会》《基督最后的诱惑》这类的宗教电影相比较,导演卢盈良也志不在此,他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基于他对原生家庭的绝望。
卢盈良的父亲几乎从未尽过责任,只知道游手好闲,甚至因为早年间的赌债,连累全家人不得不搬家;哥哥虽然心眼不坏,但能力欠缺,数次创业失败,只能由弟弟借钱还债。
卢盈良无奈18岁就到大城市打拼,几乎再也未曾回来,是因为他知道一旦陷进这个神人之家,就会和那些神明牌位一样,成为被全家人寄托的“希望”。
从影片一开始,直到中后段,卢盈良很少出现在画面中,基本以画外音的方式和家人稀疏交流,且充满了对抗意味
这种情况,直到父亲被突然查出癌症才得以改变。
卢盈良终于决定帮父母拍摄遗照,并在选照片时,罕见地和父亲对话,一家人坐在一起,难得的温馨和睦。
相信这一幕会让不少人暗自落泪,因为它的温情方式,是以遗照死亡为桥梁来连接的。积怨多年的情绪逐渐消散,并不是因为卢家走上正轨,而是父亲终将逝去。
这是属于东亚家庭的可悲结局,正如前不久的《关于我和鬼变成家人的那件事》,庹宗华饰演的父亲之所以最终打开心扉,是因为毛邦羽已经去世,遗憾让人放下偏见,也让人放下姿态。
《神人之家》接近结尾的部分,卢盈良终于回到那个曾令他心灰意冷的家,从哥哥种的小番茄中尝到了甜味,带着母亲坐火车去看海,完成她多年以来的心愿。
这位老妇人待着的地方,其实距离海岸线只有几十公里,她年轻时除了结婚照外,只有一张青涩秀丽的照片,此后所有的人生,全献给三个子女和那个不成器的丈夫。
如果说《神人之家》中,真有神明存在的话,那么便是卢盈良的母亲,她才是这个家庭真正的黏合剂。
看《神人之家》时,总让我想起黄梓的《小伟》和大鹏的《吉祥如意》。这两部一个是艺术片,一个是元电影形式的纪录片,但它们在某种程度上,都隶属于家庭私电影的范畴。
这几部电影的创作者,都将原生家庭里的疾病、死亡和成员间的龃龉诚实地呈现出来,那种或长时间的沉默敌对,或按捺不住的剑拔弩张,都让我们回想起曾经的岁月。
《神人之家》或许称不上什么年度重磅,更谈不上在影像层面取得了多高的成就,但情感表达上的真挚,确实许久未见。
导演卢盈良从对家人拜祭神明的冷眼旁观,到将视角从神明身上移开,挪到父母哥哥身上,这一视点上的转变是清晰可见的。这在无形中告诉我们,他不再将自己和家人做二元对立式的审慎观察,而是选择了体认曾经的身份陪着母亲,在那条无边无际的海岸线走下去。
作者 | 花无宴
编辑 | 楼   主
校对 | 胡   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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