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声的回鸣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温度
中秋节,老高走了
文/刘树荣
‍‍‍‍‍‍‍‍
老高是我自己的叫法,领导上一直叫他小高。那一年,我毕业分配来到并城的这家厂里,所在的科室是“生产计划处”。老高是这个处的头儿,所以官方的称呼应该是高处长,或者高处。说是一个处,实际上就是一个办公室里三四个人,而且企业的性质是隶属省军区的家属工厂,职员本来就免不了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只有我算是个涉世未深的“外来户”。如此的打水扫地勤表现,我成了老高最得力的属下。
老高长一副中年男人的圆圆脸,面颊总是洋溢着笑容,笑的时候他的两只眼睛似乎都在闪光,透露出一丝儿带着狡黠的随和喜气,让人觉得放松和亲近。他是双眼皮儿,我们老家话称为“花花眼儿”,他的双眼皮儿又非常的明显,给人一些格外的欢喜和注意。老高老家在江苏淮安的农村,一般北方人提起江苏印象里无不是富庶的江南。事实上,来到江南我才确切的发现这是一个巨大的误会。因为真正意义的江南那是苏南和上海,而在他们的眼里,苏北几乎是贫穷的代名词儿。
当然,这倒未必是地域黑,而是因为客观上一条长江分隔两岸,经济上的差距还是很明显的。加之众所周知我国农村和城市迥然不同的二元社会结构,想来老高在老家的时候,一定也是吃了不少苦的。我不清楚他是那一年入伍当兵的,又是怎么样获得了提干的机会,最终得以鱼跃龙门成功转换身份晋级成了城市人。我遇到老高的时候,是他已转业到了后勤工厂成为“高处长”,事实上这一系列的转型都是非常不容易达成的。于是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那就是他笑呵呵随喜的形象一定帮他占了不少先机。
老高有一个口头禅就是“……何必呢!”,看上去这个意思大概是一切随缘的意思、犯不着嘛!我那时作为“新兵”,最高指导原则总归是夹起尾巴做人,但无奈个性局促偏狭,有那么几回忍耐不住,和同事们起了摩擦。他来开导我,最后就是以熟悉的口头禅来收尾——何必呢!但是他自己却也有憋不住的时候。那时节全国上下改革的东风正劲,领导上锐意进取,对我们的工作要求也严。有那么几次,老高从老板办公室出来,脸色就没那么好看,只听到他絮絮叨叨的嘟囔着为自己辩白,大意总是领导要求太高,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结局来一句:何必呢!这事就算告了一个段落。
大概是我努力表现的缘故,抑或老高自己也是苦出身,对我应该是多了一份同情心,况且我的理解总体上他就是那种心软的人。老高对我这个“外来户”很好,隔三差五的总在老板面前为我美言上几句。那些日子,厂里正在筹办一个“中外合资”企业,投产在即,我们忙着接待安排各种土建施工、设备安装,生产调试等等的合作单位,迎来送往的事情很多。这时候毎每有招待的场合,老高总是叫我“小刘,咱们一起去!”这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新手无疑是多了不少长见识的机会。其实,在我心里最大吸引力却是另有所属,那就是鸡鸭鱼肉之外又可以节省一顿饭钱!(我不是美食家对吃什么本身要求不高,因此并不关心菜单。)诸君莫笑少年穷,以当时我之个人的境遇和心理的确就是这样的一番情景。
不过最使我感念的饭局却并非来自这些大场面。记得那是正月初六,那年春节后上班前的一天。一大早出发,我坐了大半天的长途汽车,从老家到了省城,再辗转回到清冷的宿舍,这才意识到吃饭竟成为一个问题。因为大街上饭馆、小卖部尚未开门呐(那些年还没有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正在踌躇间,老高派了他儿子高明过来宿舍,是叫我去他家吃饭。进得门来,桌上已摆好一个热气腾腾火锅。阿姨也是江苏老家的人,他们两口子很有些夫妻相,讲的都是老家口音的普通话,我听着颇有些费力,往往不能正确回应他们的关心话语。火锅的选材和口味自然也是江苏老家的风格,和北方的习惯差别还是很大,因此满桌的佳肴于我来说实在谈不上可口,然而他们一直都在热情的招呼我多吃点儿……饭毕回去宿舍的路上,已是八九点的夜深时分,早春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但我却感觉不到冷。许是刚刚吃了火锅的缘故,浑身上下都是热乎乎的。
不久,车间开始试生产,我也荣升为工段长,负责组织制剂车间的生产工作。时间紧、任务重,自己也很想好好表现来回报领导的信任和老高的栽培。然而我实在太“嫩”了,管理工作并不比做高考试卷容易,经验不足加上自负偏狭的毛病,没有多久就灰溜溜的败下阵来,我被转岗到了市场销售部。“一夜回到解放前”,我陷入了痛苦的反省之中,由此对于老高也生出了几分怨气,抱怨他没有“保”我,而且似乎还讲了我的“坏话”。挫败让我万念俱灰,怨天忧人。
“合资企业,我们都是聘用制”老板告诫我。这话让我惊出了一声冷汗,我的铁饭碗没了!新企业新产品,市场完全空白,一切需要从零做起。背起行囊,前路茫茫,未来的世界一片黑暗。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置之死地而后生,一年努力,一年奔波,居然败部复活,我得以绝处逢生,成功地开拓岀一方市场。部门换了,工作内容不同,我和高处渐行渐远。加之新品还有政策的优势,这使我的收入倍增,大有黄金万两之势。老高作为支持部门虽也有绩效,但我的收入却远远的超越了他。骤然而至的大翻身让我觉着高处真的要褪为老高了。
然而,我的事儿他还是很关心。工作的缘故,我经常奔波在外地,有一次突然接到了老高的电话,告诉我职称申报的情况。原来军区在所属企业开展新一轮的职称评定,他已经为我报上了名儿,担心填报信息有出入来找我核实,这着实让人感动。
服务了大半辈子,老高自己没能赶上这一波市场的红利,可是却为弟弟赢得了一次发财的好机会。产品的市场日渐广阔,只是他的老家那片儿迟迟未能启动,老高三弟尚红务农在家,发现这是个好机会便找上门来,要老高在老板面前设法争取一下。靠着大哥的信用担保、如此知根知底老板觉得让他试试水也无妨。于是尚红抓住机会就投入此中,因缘际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收入也实在可观。老三挣了钱只顾着自己逍遥,并没有哥哥什么事儿,反倒因为扰乱产品市场价格给老高挖了一个不小的“坑儿”。说起来就是低价倾销收割别人市场的果实。那人家当然不干,官司打到总部,最后还是老高背锅。
这事儿让老高很被动,有次和我提起,看得出来,他很闹心。可是,兄弟情深,老高还是护着弟弟,到处替他说项,消弥由此引发的各种矛盾。尚红长得很像大哥,圆脸、微胖,颠着一个大肚皮。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大概已是囊中丰厚,打扮颇有几分气派。一条铮亮的宽皮腰带㧜在腰间闪闪发光,歪领的白衬衣下摆掺在裤子里,却不能弄得严实整齐些,露出半截衣襟在皮带外面,一条乌漆麻黑的红领带垂在大肚腩上,伟岸之余颇有些滑稽。这是我们一道吃饭时他留给我的印象。据说老三的钱只贴补老婆娘家人,对于自己哥几个毫不着意,这让老高很生气,但也实在无可奈何。
再后来,军队不许经商,我们的单位整体转制,彻底的走向了市场化。企业作价变卖了,人员各自分流,那年头盛行的是“孔雀东南飞”,我选择了离开,自此与老高鲜少往来。只有一次还是因为老三的事情他打电话给我,希望我能帮他协助处理一下,然而结果并不理想,他很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斗转星移,转眼之间十多年过去,我远离了那座城,仆仆于江湖间,老高和我彻底断了联系。只是,偶尔的,我还是会想起他,想起那年寒风里热气腾腾的火锅……
又是一年的中秋季,回到并城我突然想起了老高,决定买点东西去看看他。打他手机已经处于停机状态,再打家里的电话也是不通。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不可能!另一个声音马上打断了思绪,我摇头直怪自己乱思量。辗转找到了还在那个院子里住的人打听,迟迟没有消息。第二天再打,许久那边回过来,——老高,昨晚走了。我一时愣在那里,一片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幽幽荡荡的消失在视野的尽头,这人生的金瓯又缺掉了一个角。
作者简介
刘树荣,70后理工男。记录生活点滴,用真实的名字写负责任的文字,2023年9月30日于沪上。
平台原创文章均为作者授权微信首发,文章仅代表作者观点,与本平台无关。
~the end~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