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经《南方周末》授权转载)
折戟九次的资深金像奖影后陪跑人终于走上领奖台。第41届香港电影金像奖颁奖礼,拿到最佳女主角奖的郑秀文难掩激动:“我要感谢上帝,没有让我一路顺风,就是这些没有一路顺风,更让我懂得谦卑柔和……(此刻)我柔和不了,今晚真是很开心,终于不用在赛道上默默陪跑,终于可以昂首冲线。”
2023年9月15日,得奖近半年后,郑秀文的封后之作《流水落花》终于在内地公映。但在电影里,颁奖台上的荣誉与雄心一齐消失了。人们看到郑秀文素面出镜,几乎贡献了职业生涯最“淡”的表演。
郑秀文(左)在电影《流水落花》中。(资料图/图)
《流水落花》的故事并不复杂,郑秀文饰演的天美原本是校车上的随车照管人员,因一次校车路线的改换,她辞掉工作,回家做起“寄养家庭”里的临时母亲,和为老板开车的丈夫彬一起,阶段性抚养来自社会福利机构的孩子。
孩子们的家庭背景各具苦辛:有的父亲在坐牢,有的因为自身疾病等待领养。生活重新围绕孩子们打转,属于这个家庭的隐痛也慢慢浮现:数年前,天美和彬年幼的孩子夭折了。做寄养父母,也是在填补“父母”身份空落的遗憾。
某些层面上讲,天美、彬以及这个家庭的过客们,都是社会的“失语者”。当这个家庭决定成为寄养家庭,他们开始遭遇所谓健康的运转系统的检视,每当社工提出半小时后要上门,天美如临大敌。按规定,抚养期间,夫妻二人中必须有一个人要在家陪伴小孩。
床铺桌子要尽可能整洁,香烟是绝对的禁忌,连烟味也要勉力散去,那被视为“不健康”的标志。但是对这样一对长期默默承受丧子阴影、艰难过活的夫妻来说,他们实在想象不出比这更健康的排解途径了——那些泄气的、被日常磨损的、零落而需要收拾的瞬间,需要靠一支无语的烟来消解掉。
聚焦社会底层或边缘人的电影很容易走向过度凸显其社会性的一面,仿佛人的境遇也变成展示社会问题的道具;另一个极端则是温情过剩,胀满人和人之间过于热络的相处细节。
《流水落花》尽力立身在中间地带。它不放弃对温情瞬间的捕捉。一位寄养男孩独自在家时受伤送医,社工随之责问“天美姨姨”和“彬叔叔”,他聪明地为他们开脱——天美姨姨不在家,是为自己买药去了。他们一同度过春节,看烟花在城市上空绽放,情感亲密圆融。但几乎是下一秒,这段关系在影像上的生命戛然而止。新的寄养孩子来了。中间没有虚张声势的告别或过度苦情的不舍。
电影《流水落花》剧照。(资料图/图)
《流水落花》隐约可见日式电影的风味,在需要凝神的时刻,常常陷入感伤、物哀的氛围。譬如天美坐在阳台上吃蛋糕,放任雨水挟风溅入自己的领地,在裤子上洇湿出水迹。
她常常一个人站在桥上,等着阳光从狭长的水渠上一寸寸地移过,将黑暗从自己身边带走。“我不是很喜欢大开大合地表情达意,而是喜欢用一种抽离的、冷淡的视角去观察事物,所以可能拍出来的电影也是这样。”导演贾胜枫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
电影中见不到什么叙事的雄心,一些激越的片段,看上去也不过是在弥补生活本身的过度静态。当一位寄养男孩的母亲,情绪失控地找上门来,社工抱歉地对天美说,会立马帮忙找到新的寄养家庭。天美因此表达不满:他不是货,随时可以搬来搬去。类似情形显然已不是第一次。男孩刚刚与他们建立信任,马上又要分别。
寄养过的孩子中间,天美曾经对一位唇腭裂的女孩起了领养的心思。但社工告诉她:领养家庭没有挑选孩子的权利,按照某种考核标准,唇腭裂女孩的最佳养父母是一对美国夫妻,暗示天美和彬在经济上的弱势。天美罕见地表达愤怒:你问过孩子的意见了吗?如何判断最佳?那时,唇腭裂女孩已经叫天美“妈妈”。
有时,澎湃汹涌的往事在诸如睡前夜话或者亲密行为邀约时,突兀而短暂地冒出来。丈夫多次提出再要一个孩子,天美反驳他:这次如果再有遗传病该怎么办?对话止步于此,没有更递进的情绪。他们默契地接纳儿子的去世,并没有要反复咀嚼、不断梳理、重复悲痛的意图。他们的生活就像一张不断被命运揉搓的旧报纸,活着的目的不过就是一点一点将它展平。
电影《流水落花》剧照。(资料图/图)
诚如片名《流水落花》所暗示的,寄养孩子们像暂落下的花,生活将他们临时带到天美的家庭里。有网友评价:在影片的前半段,孩子是落花,寄养家庭是流水。到了后半段,寄养家庭变成了落花,孩子才是流水。
的确如此。放眼望去,失去孩子后,天美和彬的生活几乎陷入停滞,他们年复一年操演的生活本身,看不到太多的变动。当孩子来临,这个家庭方才恢复一点生机,富有动感——孩子们童年的顽皮以涂鸦的形式留在墙上,铅笔标下一道道逐步攀升的身高线,贴在镜子上教导孩子开朗一些的微笑花贴纸贴上又揭下,一对爱逃课的姐弟在墙上写:家希家朗到此一游。这些连成一线的涂鸦,展示了时间在这个家庭内部的流动。
《流水落花》中,有一个镜头点明了导演捕捉时间真身的意图——在天美的想象与回忆中,在这个家庭里待过的孩子们,按照个头站成行,如手机信号般排列。第一个来到寄养家庭的小男孩最为矮小,处在会惊恐到尿裤子的阶段;而在这个家庭停留的最后一个男孩,17岁,已能帮天美扛米、穿针。
7个寄养孩子流水般在这个家庭停驻过。年龄段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流水落花》展现了一对夫妻可能遭遇的一切养育子女的问题。在这样的设计里,影片抹除了创痛为这个家庭带来的特殊性,还原了一个更具普遍性的家庭境遇。
在小学的家长同乐日,他们像所有正常的父母那样,帮助孩子参加体育比赛,鼓励孩子恢复自信;在17岁的少年表达想要永远留在家里时,又坦然接受孩子最终将要走向更大的世界的现实。从这个意义上讲,导演在冷淡疏离的影片风格下,填埋了一个温馨的底座。毕竟,对于天美和彬来说,这或许已是现实中最好的结局。
者 | 潘   轩
编辑 | 刘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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