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有关君子的论述非常丰富,这九项当然不能全然概括,但是大家已经从中可以领略基本脉络了。
但是,仅仅是六十名言还远远未能穷尽中国君子的特征。大家一定还记得,在特别混乱的社会,有的君子走向了顽泼,为君子之道增加了生命。更具有学理意义的是,儒家在受到佛教的启示和时间的冲击后,出现了新儒学,并涌现出一批新型君子的典型,如王阳明、曾国藩等等,以自己的生命形态对君子之道进行了重要补充和纠正。这些,我在以后的课程中还会提到。
但是,有一件事情实在是等不及了。我在讲述君子的时候已经反复涉及一种对立面人物,那就是小人。如果不对他们做系统论述,那么,君子之道就会显得不太完整。
君子故里(河南长垣,余秋雨题)
其实,小人的出现,是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所做出的一种理论设计。
简单说来,儒家在对君子进行阐述的时候,采取了一种极为高明的理论技巧。那就是,不直接定义君子,只是反复描绘它的对立面。君子的对立面,就是小人
用一系列的否定,来完成一种肯定。这种理论技巧,也可称为边缘裁切法,或称划界确认法。这种方法,在逻辑学上,是通过确认外延,来包围内涵。
因此,小人的出现,对君子特别重要。其实不仅在理论概念上是这样,即使在生活实际中也是这样。如果没有小人,君子就缺少了对比,显现不出来了。
小人,在古代未必是贬义,而是指向低微社会地位的生态群落。诚如俞樾在《群经平议》中所说:古书言君子、小人,大都以位而言……汉世师说如此。后儒专以人品言君子、小人,非古义矣。
但是,生态终于积淀成了人品。这组生态对比,也就渐渐变成了人品对比。
君子和小人的划分,使君子这一人格理想更坚硬了。
在汉语中,人格,是指由一系列拒绝、摆脱、否决,来实现自己的框架和筋骨。在君子边上紧紧贴着一个小人,就是提醒君子必须时时行使推拒权、切割权,这使君子有了自立的规范。
君子和小人的划分,并不一定出现在不同人群之间。同一群人,甚至同一个人,也会有君子成分和小人成分的较量。连我们自己身上,也潜伏着不少君子和小人的暗斗。这也就构成了我们自己的近距离选择。唐代吴兢在《贞观政要·论教戒太子诸王》中说:
君子、小人本无常。行善事则为君子,行恶事则为小人。
这就说得很清楚了,其间的区分不在于两个稳定的族群,而在于我们内心的一念之差,我们行为的一步进退。我觉得这种思想,与萨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存在主义哲学中有关由选择决定人的本质的论述颇为相近。
儒家让君子和小人相邻咫尺,其实也为人们提供了自我修炼长途中的一个个岔道,让大家在岔道口一次次选择。
君子,是选择的结果。小人,是儒家故意设定的错误答案。设定错误答案的目的,不是让你选错,而是让你选对。
不管怎么说,为了理论设计,为了君子,为了选择,我们必须把小人加入课程。
尽管大家都不喜欢小人,但是这是中国文化的重大发现,也是中国历史的真实存在,我们应该耐下性子,认真地看看这批人。因此,我也会尽量讲得仔细一点儿。
孔子用一系列对比句式,把君子和小人之间的界限划得清清楚楚。面对这种划分,小人的办法很简单,那就是把自己伪装成君子,再把君子推到小人一边。结果,孔子的那些名言,居然常常从小人口中吐出。这是大君子孔子没有想到的。孔子也许想到了一点,但总觉得众人无可欺,但他不知道,众人太有可能受到欺骗了。
孔子见老子(吴为山雕塑作品《问道》)
因此,在孔子之后,中国历史上永远活跃着大批奇特的人物。他们作用很大,让人很不愉快,却很难被辨识、被清除。
造成这样的结果,有一个学术上的原因,那就是,小人虽然被一次次对比性提及,却几乎没有被系统深入地研究。因为这是一个捉摸不完的群体,研究起来很难,而且,很多君子也不愿意长时间地陷入这么一个让人不愉快的泥潭。
这群人物不是英雄豪杰,也未必是元凶巨恶。他们的社会地位可能极低,也可能很高。就文化程度论,他们可能是文盲,也可能是学者。很难说他们是好人坏人,但由于他们的存在,许多鲜明的历史形象渐渐变得瘫软、迷顿、暴躁,许多简单的历史事件一一变得混沌、暧昧、肮脏,许多祥和的人际关系慢慢变得紧张、尴尬、凶险,许多响亮的历史命题逐个变得黯淡、紊乱、荒唐。
他们起到了如此巨大的作用,但他们并没有明确的主张,绝不想对什么负责,而且确实也无法让他们负责。他们是一团驱之不散又不见痕迹的腐浊之气,他们是一堆飘忽不定的声音和眉眼。
你终于愤怒了,聚集起万钧雷霆准备轰击,没想到这些声音和眉眼也与你一起愤怒,你突然失去了轰击的对象。你想不予理会,掉过头去,但这股腐浊气却又不绝如缕。
我相信,历史上许多钢铸铁浇般的政治家、军事家最终悲怆辞世的时候,最痛恨的不是自己明确的政敌和对手,而是曾经给过自己很多腻耳的佳言和突变的脸色,最终还说不清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的那些人物。
处于弥留之际的政治家和军事家颤动着嘴唇艰难地吐出一个词: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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