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三卷,为免费内容。

西巴尔的摩,费耶特街与门罗街的街角。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美国梦”早已支离破碎到只剩噩梦。人们为毒品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沉重代价。但与此同时,这里竟然还凝聚着希望、关怀和爱。
《街角》真实记录了美国内陆城市巴尔的摩一年内发生的焦灼故事,主要围绕十五岁的迪安德尔及其破碎的家庭展开,追踪了一群为生存苦苦挣扎的边缘人,揭露了纷繁复杂的街角江湖,一个个鲜活生动的形象粉墨登场。街角充斥着捕食者与猎物、毒品贩子和抢劫犯,还有喜忧参半的警察、手无寸铁的瘾君子以及无辜受害的过路人。仅仅通过一处街角,作者大卫·西蒙与爱德华·伯恩斯便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执法警察、道德十字军以及福利体系在巴尔的摩这样一座内陆城市发挥的作用是多么微乎其微。
经出版社授权,我们摘选了第一章《冬》,分享给读者。
本书现已上市,点击【阅读原文】即可购买
“肥仔”科特(Fat Curt)站在街角。
他整个人都压在医院的铝制拐杖上,为生存这桩古老的生意折弯了腰。他布满针眼的双手肿到再也触不到裤子口袋的最深处了;一双前臂像是膨胀的皮革;浮肿的双腿则堆在了水泥地上。但超重肥胖的四肢接上的却是一具干瘪的躯体:看向这个男人的中间部位,“肥仔”科特再也不肥了。
“哟,科特。”
轻轻转了转身,科特就看到朱尼从费耶特街(Fayette)对面溜了过来,要去布鲁家扎今晚的最后一针。科特在离布鲁家大门还有几英尺的地方,那里站着布鲁先生本人,站在这栋属于他老妈的、曾经崭新干净的排屋门口。他站在上门的客人中,一边挠着胡须,一边把每个人给的钱放进口袋。如果你要新的工具,那就多付两块钱。当然,如果共用那就不额外收钱。
山脚下的吉尔莫街(Gilmor)附近传来了一阵短促的枪声——鞭炮声的间隔不可能这么平均和刻意。布鲁几乎没有显出一丝紧张,他由着朱尼擦身走上了大理石台阶。朱尼是常客了:不需要给钱。
“他们现在就在打枪了。”布鲁说道。
科特咕哝了一句:“混蛋们可不管什么时间。”
布鲁轻柔地笑了,然后转身跟着朱尼进到了排屋里。
“肥仔”科特拖着步子慢慢走向了门罗街(Monroe),发红的双眼跟在那个刚把一辆饱经风霜的皮卡停在路边的白人男孩身上。但他没生意可做:吉钱帮(Gee Money)年轻小贩中的一人已经接下了这笔买卖。
科特在瓦因街(Vine)的街角上徘徊,碰到了布莱恩,后者冲着科特点头致意。这里也没啥生意:有布莱恩·桑普森在这里搞他的那套老业务——卖小苏打——就不会有生意。科特摇了摇头:布莱恩又想用该死的艾禾美让自己的屁股吃枪子儿了。
山脚下,这次是在霍林斯街(Hollins)和佩森街(Payson)附近某处,传来了更多的噼啪声——这是暴雨到来的前奏,尽管还没到十一点。科特没去理睬这些,而是转身挪回了费耶特街。他知道,还有时间让自己赚点小钱。
“可还行?”
终于,一张他认识的脸从下面的芒特街(Mount)上来了。这是个深色皮肤的憔悴瘾君子,赶着上山来,希望能买点好货。他冲着科特走了过来。
“今儿可还行?”
科特哼了一声表示还行。店还开着。
“来点好的?”
“肥仔”科特,街角的权威。他在这些街道上混了二十五年了,所有人都知道在费耶特街和门罗街交汇的这个街角上,没有比他更好的贩子了。柯蒂斯·戴维斯(Curtis Davis,科特的全名)嗓音沙哑,是可靠的信息提供者,也对质量控制以及消费者权益有着坚定信仰。他这里没什么花招,没有鱼目混珠的玩意儿,也没有注了水的混蛋东西。“肥仔”科特,是王牌贩子。
“你冲那儿走。”他说道,转身用拐杖指了指瓦因街的入口。
科特对着小巷子口望风的人点头确认后,瘾君子满怀饥渴走了过去。慢慢地,这个正一天天衰老下去的贩子杵着拐又走回了街角,在钠气灯黄亮的灯光下拖着脚来回踱步。市政府在这里安装了舞台级别的照明系统,光线刺眼又直接,似乎要公开地蔑视灯光下的一切。“肥仔”科特就一直暴露在这丑陋的光线之中,但他还记得昏暗的蓝色灯光更温柔地笼罩着这一切的日子,那时候这个社区被允许保有些许隐私。而现在,距离午夜只有一小时的此刻,整个街区都能望见这个街角。海洛因和可卡因。可卡因和海洛因。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时刻供应。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周七天,时刻供应。
更多枪声响起。听上去是富尔顿街(Fulton)和列克斯街(Lex,即 Lexington,列克星敦街的简称)一带。但科特还在岗位上,等着下一笔买卖。此刻西区的警察们最后一次开车经过了这个街角。装有警用电台的警车沿着门罗街慢悠悠地开着,但不会有警察突然从车里跳出来,只有仪式性的眼神警告,阴沉地展示着权威。
在山下霍林斯街和佩森街附近,传来了一串长长的、不连贯的声响。从枪声判断,这一次开了十到十二枪,用的是九毫米的子弹。但警方对此充耳不闻,他们的目光都在行人身上扫来扫去,红色刹车灯一直亮着。
负责望风的都起身离开了。贩子、顾客和跑腿的也都溜了,像雾气一样消散了,沿着费耶特街往下,融进了背街的小巷子里。“肥仔”科特也背对着警方的巡逻车走开了,拐杖和脚步的交替实在太过缓慢,每一个动作都更像是做做样子,而不是真要走出去——仿佛暗示这只是一次在自己地盘上的礼貌性撤退。根据经验,科特知道这不过是警方的一次短暂拜访,而且没有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警察会在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下车,踏上这些街道。
侧过头,他瞥见刹车灯熄灭了,巡逻车队静静地驶过了十字路口:先是一辆车,然后它的队友也开向了门罗街。科特堪堪走到离列克星敦街尚有一半距离的地方,此刻又转身走了回来。商店还开着,但齐齐开火的枪声就在几秒之外了,四面八方都是。连开六发的枪声在医院上头回响。列克星敦街上有一支 .22 口径的枪发出了脆响。一支猎枪发出的咆哮则利落地回荡在下方的费尔蒙特街(Fairmont)某处。
该撤了,科特想道。得赶在他们从我的黑屁股里掏出几发“霍珀的子弹”前走掉。他蹒跚地拐过了街角,登上台阶走到布鲁家门前,用拐杖敲了敲前门。布鲁把门拉开一条缝,然后让开。科特溜进了房子。整个街角都注视着这名日益衰老的智者。“肥仔”科特告诉他们是时候撤了,于是最后的“士兵”们也都提起精神,跟着他溜了。“蛋仔”达迪(Eggy Daddy)和“饿仔”(Hungry)先走,跟着是布莱恩和“包子”(Bread),最后是科特的兄弟丹尼斯——自从脖子中了枪,还伤到了脊椎,他也有了自己的医院拐杖。一个接一个,他们跨过了布鲁家的门槛,凑到了酒精灯、蜡烛和注射器周围,大部分人是在等丽塔。丽塔,街角的医生,拥有罕见的魔法,能在冰冷的、正在死去的肢体上,在那些鲜活的血管就不应该存在的地方找到还可以注射的位置。
但他还记得昏暗的蓝色灯光更温柔地笼罩着这一切的日子,
那时候这个社区被允许保有些许隐私
外面的街道现在空无一人。没有贩子,没有跑腿的,没有瘾君子。警察也没了,正如科特预测的一样。距离午夜还有一刻钟,所有装有电台的警车都回到了西区的“洞穴”里,车头车尾紧紧贴着,停在高大仓库和教学楼后面;或者,还有更好的地方,那就是某些坚固东西的下面。
整个西边,零星枪击的清晰响声现在汇成了一阵刺耳的嘈杂声。在费耶特街下面朝着港口的方向,还有富尔顿街往上冲着高速路那里,枪火的明亮橘黄色在门廊、窗户和屋顶上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它们如同一片渐强噪音中的萤火虫,有一种别样的美。门罗街上的一扇窗户碎了。列克星敦街上也碎了一扇。往北一个街区的彭罗斯街(Penrose)上,某个毫无理智的傻瓜冲进了弹雨中,又突然畏缩了回去,抓着自己的前臂,跑到最近的门廊上查看伤口。
午夜临近,这层层叠叠的大混乱场面变得更吵闹了,街道上往来疾驰的灯光是这曲爆裂打击乐的“目击证人”。这是既陌生又熟悉的声响,是我们时代的标志性声音,是这个失败世纪骄傲且情绪高涨的炮声。上海。华沙。西贡。贝鲁特。萨拉热窝。以及此时此刻的西巴尔的摩。
富尔顿街上,两个十几岁的女孩站在自家排屋的门廊处,准备冲到列克星敦街一个女性朋友的公寓去。她们走下了台阶,嬉笑着,缓缓走进了这个漩涡。但她们甚至还没能走到人行道上,隔壁的邻居就出现在了门廊,醉醺醺地笑着,松垮地站着军姿,双手握着一支 .38 口径的长杆猎枪冲着天上。
六道闪光点亮了街道。女孩们俯身冲回了自家大门。她们依然大笑着,目光瞥过大理石台阶,看着那个醉鬼回到门里,重新装弹,然后以完美的节奏再射出了六发子弹。持枪的男人就像是某个劣质瑞士时钟上的小雕像,垂下手臂,又滑回门里重新装弹。计算好这个过程的女孩们,现在再次冒险跑上了富尔顿街。她们冲过了街区,沉浸在自己的少女笑声里,同时也竖着耳朵辨识着嘈杂枪声。
午夜带着完美的空白降临了——这是一个无人在门罗街或者费耶特街上开火的罕见午夜。没有贩子和瘾君子流连在蒙特街上。巴尔的摩街和吉尔莫街交汇的路口上也没有巡逻的警队。当然也不会有闲逛的市民——大部分理智的纳税人早在几年前就已经逃离这个社区;剩下的几个如今蜷缩在走廊尽头和房屋深处的房间里,尽可能地远离流弹。往东二十个街区,几千人正在内港大道(Inner Harbor)上和酒店大堂里寻欢作乐,在另一种夜空里观赏烟火。但在这里,西巴尔的摩,声光庆祝需要的是一块空地。
嘈杂的声响又持续了整整十分钟,然后才能从一片声音中分辨出单独的枪响;还要再过十分钟,才能听出这阵声响也明显减弱了;整整半小时过后,剩下了晚到之人打出的零星四散的枪声。渐渐地,这个世界开始转动了。瓦因街上的一个醉鬼飘出了小巷子,向着列克星敦街走去。贩子在蒙特街上显了形,带电台的警车掠过巴尔的摩街上摇摇欲坠的商店。瘾君子踩着滑板滑过费耶特街,敲响布鲁家的房门。布鲁应了门,收了两块钱,在突然降临的安静中向外张望了一下,而瘾君子一言不发地走过他身边进入房内。
一小会儿后,“肥仔”科特出现了。他一步一拐地挪过了布鲁家的门廊,来到门前台阶上,停在那里等着取货。他的头转向一边,充血的双眼扫视着门罗街到蒙特街的街角。“肥仔”科特再度变回街角的权威,变回这个失落世界里保有着集体智慧的智者。无论此处还信奉着什么真理,他都是最古老的代表。站在门廊上的他像是村子里的通灵人,替吸毒点里聚在他身后的异教徒们解读着街道,神经调校到能搞清楚对象和频率的状态。如果这个胖子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其他人就还会待在室内再打半小时的针;如果没有看到,那商店就恢复营业。
一把半自动步枪的脆响从海鲜餐馆那一带传了过来,但科特毫不在意。太微弱也太晚了,当然也太远了,洪水已经来了又退了。再一次,他蹒跚踱到了费耶特街和门罗街的街角上,对人行道宣示了主权。
“肥仔”科特,人在街角。
渐渐地,整个社区似乎都明白了暗示。一个接一个,吸毒点里的身影散去了,朱尼、平普和“包子”也都溜回了人行道上,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意。贩子们重新出现在瓦因街的街口上。蒙特街上也恢复了营业,“裸钻帮”(Diamond in the Raw)的人有最好的货。而在富尔顿街的街角附近,“蜘蛛袋”(Spider Bag)的家伙们也开门迎客了。巴尔的摩街和吉尔莫街走到底,全是“大白鲨”(Big Whites)和“死刑犯”(Death Row)的地盘,余下鬼知道的什么地方这周则由“纽约男孩”(New York Boys)占去卖货了。
瘾君子们开始在各个街角之间流连。瘦得像竿子一样的可卡因成瘾者和浑身脓疮的注射吸毒者们把脏兮兮的一块钱和五块钱按进伸过来的手里,然后排队等着进到小巷子快快地来一发。贩子们把货藏在旧轮胎里或者放在煤渣砖后面,要不就是在某道后院墙边的高草丛里。满是纹身、牙齿一颗不剩的白人男孩们从猪镇开着破旧皮卡或道奇达特上来,在蒙特街上紧张地闲逛着,透过碎裂的后视镜观察情况,期望那些分不清长相的黑鬼中的一个,在拿走了自己的二十块钱后能带着点儿货再回来。很快,所有人就会以奋不顾身、毒虫上脑的状态冲到某栋烂得狗屎一样的排屋里去,哪怕沿路要砸坏生活中仅存的意义,也要冲向那个有注射器和烟管、有烧焦瓶盖的房间里去。他们不耐烦地操弄着那些玩意儿,绝望地狂踢旧沙发想要找到火柴,或者在找血管的过程中连扎自己十几次。最终他们都会撞进温柔乡中,等待那个比性交还棒的感觉冲上巅峰,结束后再回到街角。
站在门廊上的他像是村子里的通灵人,
替吸毒点里聚在他身后的异教徒们解读着街道
“肥仔”科特守在岗位上,看着他们来来去去。年复一年,他洞察了真相,让他们避开了那些垃圾货,介绍对他们有用的货。一直以来,他都把自己久经时间考验的信誉倾注在某个年轻贩子的货上。
“谁有‘金星’?”
“马上就来。”
“和昨儿是一样的货?”
“哥们儿,这玩意儿可带劲了。”
“行吧。”
到了凌晨一点,夜色就同平日别无二致了。柯蒂斯·戴维斯知道夜色永不落幕,金钱和欲望也不会被节制。他能讲述的故事可以追溯到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回到那个他站在同样街角的曾经。当时游戏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那时候他兜里有点儿钱,上帝也知道他的欲望。从此之后,他几乎每个晚上都待在这些街角上,直到只剩下欲望。他昨天在这里,今天也在这里,明天还会在费耶特街和门罗街上,注视同样的场景再次上演。
谈论改变毫无意义,连聊聊暂停甚至只是慢下来都没有意义。在自己这颗老兵的心里,科特知道每个人都在说着同样的鬼话,说出口的瞬间就没人相信了。比如布鲁,今晚还在容留吸毒和玩枪,但嘴里总是说自己明天就不干了。这是我的心愿,布鲁总说。扯淡,科特自语道,这玩意儿是永恒的。
“哟,科特。”
“嗨,嗨。”
“可还行,科特先生?”
科特悲伤地笑了笑,然后呢喃着说出了简单的真相:“啊,哥们儿,这啥也没有,除了同样的那些傻事儿。”
他在费耶特街和门罗街上又兜售了一个小时的货,然后拖着身体回到了布鲁家,去整自己今晚的最后一针。注射器在“肥仔”肿胀的四肢上找到了入口。离开吸毒点的时候,他心情不错,精神饱满,手里还拿着一份小小的廉价黑麦威士忌——传统而罕见的优惠。
他一步一拐地沿门罗街挣扎着往上,没有明确目标,只是比他无聊惯常的边界要多走出了两步而已。彭罗斯街。然后是萨拉托加街(Saratoga)。科特一瘸一拐地挪着,啜着手里的酒瓶,一路拄着拐走在人行道上,直到这冲着高速路过街天桥方向的短暂探索变成了对自由意志的谦卑宣言。在今夜的西巴尔的摩,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肥仔”科特没有坚守在岗位上。根据最后的信息,他离开了街角往北走去。他是在散步。这个胖子要不是在散步可就见鬼了。
在穆博利街(Mulberry)上,一辆经过此地的西区警车慢了下来。也许警察是打算停下来想想要不要动用城市有关饮酒的法律——在这个社区用它就有点像在台风天里开乱扔垃圾的罚单。更可能的情况是,某个老警察,某个熟悉费耶特街和门罗街的老人,惊讶地看到街角的固定角色离开了他的地盘,游荡到了北边几个街区以外。不管是哪种情况,科特都觉察到了对自己的关注,因此试着把瓶子藏在肿大的手掌里。这个姿态足够展示他的屈服了。警察点了点头,然后开车走了。
科特继续走着,几乎微笑了起来。
新年快乐。
加里·麦卡洛等在韩国杂货店前面,此处就在蒙特街街角边上。清晨的寒气逼人,他把重心在两条腿上换来换去,一只手把玩着套在另一只手腕上的松垮皮筋,嘴里还哼着一支柯蒂斯·梅菲尔德的曲儿。旋律温柔,在附近贩子们的噪音中,乐音几不可闻。加里融在背景里,堪堪可见。他在那儿,但又没在那儿。他很擅长等待。
托尼·布瓦斯来到了蒙特街的街角。他是从市场过来的,若有所指地冲加里笑着。加里打心底感到了温暖,冲着自己的搭档美美地咧嘴笑了起来。拿到货了,从“家务事”那里搞到好货了。对,没错。这两人一同转过了街角,往上走回费耶特街,头在一月寒冷的疾风中低着。加里抬起一只手捂住嘴,深深地咳嗽了起来。
“干。”
“啥?”托尼·布瓦斯问道,四下张望了一下。
“真冷。”加里说道。
“哦,可不,”托尼附和道,“该死的风冷死了。”
加里偷偷摸摸地瞟着费耶特街,然后过街走向了“死刑犯”那帮人——他们全都忙着做买卖,没人留意。他们经过空地上的垃圾堆,回到了一周前某个“纽约男孩”丧命的地方。当时死者头顶的血水从一顶白袜队的帽子下渗出来,一支 9 毫米口径子弹手枪,弹夹还满满的,挂在他运动服的腰间。
加里绕着边缘走过这个地方,但还是忍不住瞥了一眼:那块暗沉的锈红椭圆色块还沾染在野草和泥土上。干。
他们经过空地,来到了一栋红砖排屋旁边。费耶特街 1717 号的房门用封门的胶合板迎接他们。加里把自己的体重压在封门的胶合板上,弯出了一个可供人挤进去的缝隙。托尼跟着进到了房里。加里又把胶合板复了位。两人在黑暗中特地多听了一会儿动静,确保这个地方是空的。但前门走廊里的尿骚味说明这地方可不是一直都空着。
“他没啥意见吧?”加里问道。
托尼·布瓦斯确信地哼了一声。谈判进行得挺顺利的:街角那小子要价十八块卖了他两包“死刑犯”的货。那是托尼身上全部的钱。因为还少两块,托尼讪讪地提议下次多给点儿,那个比他年轻的贩子冲着能拿到手的现金让了步,清楚这两块钱是永远也别想收回来了。
循着旧有的记忆,加里领路穿过了黑暗走廊,转弯,伸手去摸索中央楼梯的圆柱扶手。他扶了一会儿,回忆着这玩意儿的漂亮弧度。
“维多利亚式的,”他说道,品味着这个词语,“这是维多利亚风格的。”
托尼没有说话。
“看看这边儿。那可是原装的。”
上楼梯时托尼一言不发。
“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摩(Mo,加里的口头禅)?”加里停在了第二层的楼梯间。“票子。这样的一栋房子里可是有大钱的。”
夜色永不落幕,金钱和欲望也不会被节制。
在离他两级楼梯的下方,托尼盯着某面被含铅涂料涂成屎棕色的木板,显然在好奇怎么会有哪怕一美元能留在这栋排屋的某处。他们钻进这地儿二十多次,卸下了最后一丁点儿铜管和铝窗栅,在追寻完美刺激的过程中,吞噬着这处加里·麦卡洛早年生活的容器。无论这栋房子里还有什么样的快钱可搜刮,都早已被拖到十个街区以南的联合钢铁金属公司(United Iron and Metal Company)的磅秤上:称重,收钱,然后化成铁水。但加里攀上了通往第三层的楼梯,他说话时在身前凝出了雾气。他嘟囔着房屋翻新,还有持证分包商和房地产价格一类的话。
“……我说的比珍珠还真,摩。要是你知道往哪儿去,就有票子可赚。你是不知道而已……”
托尼哼哼唧唧地上了楼梯。
“……就像在市场上一样。有些科技公司的股票,比如那些电脑公司啥的,哥们儿,我给你讲,如果你知道怎么做的话,可以在六个月里把一万美元翻上十倍。”
“对,可不。”托尼说道。
“真的。”加里坚持道。
“可不咋的。”托尼毫无情绪地说道,“你说得对。”
“哥们儿,你就是不知道。”
加里·麦卡洛也许是二十个街区半径内唯一一个清楚市盈率和短期资本收益区别的活人,此刻他带着悲伤的失望摇着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加里没有像托尼·布瓦斯这类人一样无奈地接受一切,后者只为当下而活。
“你只是不知道而已。”他又说了一次。
距离加里能把一切归置清楚的时间尚未过去太久。他那时是干着两份全职工作的工作狂,还有自己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当副业。他持有瓦因街上的好几处房产。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奔驰。每个工作日,他都会审读《投资者日报》(Daily Investor)的内页专栏,寻找投资股票的线索,自己开立在嘉信理财公司(Charles Schwab)经纪账户上的现金余额一路涨到了十五万美元。加里对自己那栋三层排屋也有规划呢:那之前不过是作为一项投资买入的,但最终成了他忙着建设的富足且正确的生活核心。他打算翻修这个地方,让它重现光彩,把它变成自己的城堡。
托尼在楼梯间掠过他,除了手上的东西,对一切都毫无兴趣。
“在哪儿搞?”他问道。
“后边儿。”加里说道,冲着后面的那个卧室点了点头。
加里在窗沿上找到了两个瓶盖,他的搭档搞定了其他一切。玻璃纸袋被打开,里面的海洛因粉末被倒了出来。托尼快得势如疾风。注射器里挤出了水滴,火柴燃起了火苗,再把液体慢慢地抽进那根塑料圆筒里。注射器里吸足了三十毫升的量。子弹上膛、一切就绪。没有可卡因来锦上添花,但这也够他们撑到出门了。
托尼轻轻地戳了戳自己前臂的后部,一滴红色的血渗了出来,标出了下针的位置。加里用的是左前臂,在那条经常用到的暗棕色路径上选了个中间的点。托尼对吸毒过量的迹象毫不在意。加里在自己注射器的底部瞅见了一丝粉红,于是开始往前推,推到一半停了下来,估量着刺激感,小心地等待着。注射器又在拇指和食指之间温柔地停靠了一会儿,然后一路冲到底。
“有点儿东西,”托尼呢喃道,有点茫然和失望,“但比不上昨天。”
“昨天的可爽爆了。”加里附和道。
托尼回到了阳光下。光线是从后窗的玻璃里透过来的,在卧室污迹斑驳的地毯上量出了一块光影交错的温暖区域。加里丝毫没有留意到寒冷,靠坐在远端的墙角下,看着由悬浮灰尘构成的宇宙飘浮在光线中。
托尼点了点头。
“比你想的要爽,摩。”加里笑了起来。
“我也快了。”
一小段时间里,他们只是坐着,等化学反应发生,让刺激感把自己暖起来。两人都处在完美的放松状态,除了刺骨寒冷啥都感觉不到。很快他们一起大笑起来,因为那个把他们带来这里的勾当笑了起来。
勾当。这是加里的说法,也是加里的习惯。他和很多海洛因瘾君子一样,事关勾当的蛮荒冒险历来值得被承认,在某些层面上,甚至是被享受。在西巴尔的摩,你可以因一次好勾当而骄傲:妈的,一次成功的、能成事儿的勾当值得庆祝。尽管这个勾当可能在任何一名检察官读起马里兰州法典注释时一败涂地,但每个在街角求生的人都明白并接受勾当和罪行之间的区别。拿枪指着一个人的脸,抢了他的钱包,这是犯罪。嘿,那你就是个罪犯。但从一栋在建的排屋里偷走铜管子,当废铁卖了,这是勾当。朝街角贩子的膝盖上来一枪,抢他的货,那你就是个强盗,在贩子和警察眼里你都是猎物。连着两个小时盯着同一个贩子分装小袋,等他转过身后顺走他的货:勾当,简单又直接的勾当。闯入某户住家,里面还睡着实诚纳税人的那种,绝对是犯罪。钻进停在路边的车里,卸走磁带播放器,区区勾当而已。在加里心中,勾当不仅事关行为的严重程度能不能够得上犯罪,而且在于是否存在除你之外的任何人受到伤害的可能。在加里·麦卡洛的生命中,这一点至关重要。
毫无疑问,他会继续注射海洛因。要是近期收不到福利救济金支票,那他会偷点东西换钱来搞海洛因。之后,要是他别无选择——如果已经没有其他合理备选了——他会为自己盗窃和吸毒的事儿撒上一两个小谎;但实际上,加里太过实诚,不会去欺诈社区里的任何人。结果就是:没有犯罪,没有残忍,不过是些简单的勾当而已。关于加里·麦卡洛有一个又悲哀又美丽的真相:这个在美国所能创造出来的最残酷、最无情的贫民窟里出生长大的人,不会让自己去伤害任何人。
比如今天早上,费尔蒙特街那栋排屋地下室里的勾当几乎就搞砸了。当时加里和托尼待在地下室的黑暗中,摸索着关掉冷水的开关,同时还有六七个吸可卡因的瘾君子在他们头顶上争吵。他和托尼磕磕绊绊,撞到各种东西,直到托尼找到阀门关掉了水。他们尽可能安静地切下了那段很棒的一号铜管,与此同时头顶上充斥着污言秽语的声音一直在起起伏伏。
结果就是:没有犯罪,没有残忍,不过是些简单的勾当而已。
“该我了。”
“干他妈的,这是我的。”
“哥们儿,这次轮到我了。你不地道。”
“贱货,我说啥你都不听。”
托尼开始从嘴里往外大口喷气,试着压抑住大笑。加里也憋得很辛苦,要是他俩目光对上,那就再也忍不住了。他们在黑暗中肩并肩,尽最大克制压抑着冲动,在管道切割机工作的同时,每一声溢出的轻笑都搅得腹中抽搐。然后,从他们上方传来一声泼妇的哀嚎。一个女人的声音:
“莫——瑞斯,莫——瑞斯!”
“干吗?”
加里和托尼僵住了,因这女人的吼声又怕又僵。加里猜测要是不得已的话,托尼是愿意干一场的。但在他心中,他只愿意搞搞勾当而已。要是嗑嗨的莫瑞斯真下到了地下室来,加里愿意挨他一顿揍。
托尼先回过神来,又按开了切割机,直到最后一段铜管带着一声闷响从排水系统里脱离下来。
“莫——瑞斯!”
“干吗?”
“水龙头里没水了。”
“你说啥?”
他俩一同冲向地下室后门,在肾上腺素带来的刺激感中大笑。加里在墙边停留了一小会,把他们剩下的铜管抱了起来。他们上方某处,莫瑞斯还在斥骂自家女人,说她把应该用来交水费的钱都抽光了。街区远端的背街巷子里,托尼开始放声大笑起来。
“干。”加里说道,这是他最脏的脏话。
一边微笑一边摇头,他向前伸出的手中攥着一根很快就会被熔掉的铜管。他仿佛拿着国王的权杖一般,把它举在天光下仔细检查。
“至少三十块。”
“对,三十块。”托尼附和道。
现实姗姗来迟。搞勾当的快乐会让你无论搞到了什么——铜管、锡屋顶盖板、铝制纱门——总会一眼看上去觉得它比实际更值钱。此刻的加里和托尼,举着管子,轻易就估了三十块。足够搞两份上好的海洛因,再买点可卡因来锦上添花了。甜蜜的预期让前去联合钢铁金属公司的十个街区像跨步迈过院子那么轻松。
“呵!”加里叹道,满脸笑容。
不出所料,他们从“联合钢铁”的磅秤上只换来了十八块整——直接进了那个卖“死刑犯”货的年轻男孩兜里,换回来的是两个打了折的、原价十块一个的玻璃纸袋,现在全都进到血管里了。
舒服地待在那块阳光里,托尼望向加里,轻轻地笑了。
“妈的。”托尼说道。
加里冲他回了一个笑脸。
“妈的,要是她没在楼上刚好要开水龙头,我们还正在底下的话。”
“你还一直在逗我笑。”加里说。
“哥们儿,我可忍不住。”
每一次道地的勾当都有它专属的刺激,那种从孩提时就体验到的激动会紧紧附在每个瘾君子的心上,无论他搞这一套勾当已经多少年了。这是那种十二岁小子没付钱从五元店顺走糖果时体会到的热血感觉;或者是冲着经过的警车扔苹果,被警察追还成功跑掉了的感觉。我们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那是伴随着任何没受到惩罚的罪行的肆意喜悦,是那种当你成功搞成了毫无意义的事儿后收获的自我满足。
“哥们儿,”加里最后说道,“那可太野了。”
他们又笑了起来。一开始笑声响亮,从彼此的幽默中汲取着能量;然后又轻轻笑了一会儿;再后来,当海洛因席卷了他们,便陷入了沉默。
加里脱下帽衫的帽子,挠了挠头顶。他两条腿都伸在身前瘫坐着,摸着自己正在后退的发际线,皱了皱眉头。每一天,他都更像自己父亲一点儿。要不是因为父亲比自己大了三十多岁,那其实也没啥。加里好奇了一小会儿,到底是遗传还是吸毒,或者是两者一起把自己搞秃了。海洛因和可卡因显然已经改变了他,这一点他是清楚的。每过一天,皮肤在他看来都暗沉了一点儿,双眼都浑浊了一点儿,甚至在没有吸毒嗑药的时候也一样。当然,笑容还是没变。要是加里脸上挂着那个嘴咧得大大的笑容,你能在一个街区外就把他从人群中认出来。除了手臂上的针眼,他的身体也和自己记忆中的没啥区别——个子不高、比例合理、运动员一样壮实。但是,加里如现今这般重度吸毒的历史仅有四年。他可以望向房间对面,看看托尼发黄的眼睛,就能看到自己的未来。托尼·布瓦斯又高又结实,曾是一个强壮的男人——加里不止一次见过他把别人狠揍一顿——但如今他脸上肉有点太少了,眼睛里的阴影有点太多了。加里盯着托尼看得越久,就越忍不住陷入比较。毕竟,他们俩穿着同款帽衫和迷彩外套,像是执行某个注定失败的任务的突击队失散队员。是加里建议穿这么一套衣服的。我们每天都在外面搞勾当,他分析说,既然已经在搞这档子硬核的行伍事儿了,干脆走走军旅风。
但现在,随着毒品刺激的消退,加里细看了一下托尼,又看了看自己,再望回托尼。这一刻,他感到一股凉意,好像有个什么恐怖的东西溜进了这栋房子。加里试着再笑起来,但被杂音卡住了喉咙。他开始担忧,托尼是不是已经被那个病毒感染了,这才日益消瘦了下去。现如今,“虫子”正在费耶特街上泛滥。
……
获取完整阅读体验
请下载“小鸟文学”app
题图为电视剧《街角》(2000)剧照
或在应用商店搜索“小鸟文学”👆
本月🐦
欢迎你带着好奇心阅读小鸟文学
小鸟文学是个独立 App,它的表达在不停变化,认识它的人都有不同的机缘。此前你可能会从各种短篇小说、长篇访谈,人类学田野笔记或者和它的前身《好奇心日报》的联系认识到它,如今它还在持续作出调整。不过它的价值观一以贯之:和我们所处的世界保持距离,与此同时又不会袖手旁观。
📪联系我们
新浪微博|豆瓣 @小鸟文学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