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魏晓涵
编辑 王珊瑚
图 Wendy
“我买了十个傻瓜胶片机寄到外公的养老院”
三年前的冬天,我在英国做了一个梦,梦里到了外公在湖南的养老院。每次去养老院,一定会把他接出来,找很老的理发店修脸、刮耳。弄完之后,我们就坐在一个职工单位那样的小区院子里。“真是舒服啊,好久没有这么舒服了”,梦里外公一直说。我抬头,第一次在梦里看见灼热的阳光,透过梧桐树金黄色的树叶(洒下来),被刺痛得流泪。
我很少梦见家里的老人,可能因为太久没有回国,也一年半没去见外公了。进养老院之前,他一直住在我们家,差不多十多年时间。老人像是一个家庭里的守望者,小时候觉得挺温暖的,你知道回家永远有人在等你。
真正决定长期住进养老院有很多现实的考量,我研究生出国之前,外公阿尔兹海默症的症状逐渐显露出来。一开始是记性不好;然后说胡话,变得特别不讲道理;翻箱倒柜地找他的钱,总觉得被人拿走了。但他并不是24小时都这样,有时候会变回正常。偶尔控制不住大小便,妈妈给他洗裤子,他还是有意识的,会觉得羞愧。
妈妈还是觉得老人家在养老院太可怜了,再在家里住一下,看看我们能不能照顾好他。结果就是一天晚上,大半夜听到关门的声音,老人家自己跑出去了。家人疯狂地找,还好他腿脚不是很快,走到(小区)大门口就被找到了。被找到的外公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特别特别慌,说没有人管他。
即使是一个中产阶级的家庭,子女也没法24小时陪着他。你没有亲自照料过一个老人的生活,就不会知道那是多么繁琐。他的身体会变形,不能按他平常的鞋码来买鞋,因为脚会肿得塞不进去,必须不断买不断退,直到买到一个他喜欢的。平时爸爸要上班,妈妈在家陪着外公,也有自己和下一代的生活要忙。妈妈觉得这样不行,外公身边一定随时要有专业的护工,到了那个阶段没有太多选择,只能送到养老院。
进养老院的过程预热了三四年,一开始外公肯定不愿意,尝试了很多——在四个子女家轮流住,因为没长期住过不习惯;再后来在小区里单独租了房子,总有矛盾,换过七八个保姆还是不行。最终送他进养老院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点神智不清了,也不再发表自己的看法。
我猜外公大概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吧。不管我们做过多少种尝试,也算对老人倾注了很大的注意力,但仔细看他的轨迹,还是逐步把老人家排除出了我们的生活重心,我觉得他一定是明白的。
生活中很多重大的事情,都是平静地发生,我们总以为会有一个仪式感的场景,但很遗憾就是没有。送外公去养老院那天,他已经不在乎了,也没有感觉了。它只是在你心里起了很大的波澜,妈妈一个人在家里哭,“我好失败,不能让爸爸在我身边养老了”。
周末回家妈妈说到这件事,就会红眼睛。那几年我忙着考研究生,没有一天休息,外公也几乎从我的生活中退场了。他的阿尔兹海默症逐渐加重,以前做饭很好吃的外公不再能做出记忆中的饭菜,我突然意识到,生命中一个很爱的人已经离开了,但他的躯体还在世界上,你甚至没有机会去缅怀。
做那个梦的时候,我在英国读研究生,因为疫情也回不去,看不了他。不知道他在养老院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我想留下一个他的视角下,生活的痕迹。买了十个一次性的傻瓜胶片机寄到外公的养老院,邀请他帮我记录一个养老院的冬天。
“他肯定大方地把相机分给了其他人,我才得到一张他瞌睡的照片”
外公没有接触过摄影,生病之前他只拍一种照片,就是全家福。我特地选了一次性傻瓜相机,按一个键就能拍的那种。然后拜托护工把拍完的相机收回来,寄到一个冲洗的地址,也没有提太多要求,怕增加人家的工作量,对老人家有意见。
收到照片是两个月之后,我都快忘记这件事情了,妈妈突然传来一大批文件。我把它打开,那种感觉特别神奇,像参加了一个班级聚会,那些相片是一张邀请函,邀请我进入到他们的下午,通过他们的视角看到他们的生活。
那个养老院在一座二线城市的城郊,规模比较小,老人家才二三十个,失能的偏多一点,每个人都有一台轮椅。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离舅舅家不远,方便有什么事能赶到。远处有山,绿化很好,外面围着一圈铁栅栏。
栅栏像是一种“隔离”,不仅是物理层面,从社会层面也是,把他们作为人稍微复杂一点的需求全部抹掉了,保证人活下去的需求。很多事住了养老院你才会知道,那里没有带骨头的东西,鱼吃不到,虾也吃不到,没人给你剥,排骨可能隔很久能吃到一点,口味都很清淡。水果给的是最简单易得的,比如你今天想吃个榴莲,那是在做梦。
外公是养老院里为数不多能自由活动的老人。他肯定大方地把相机分给了其他人,所以我才得到了一张他瞌睡的照片。老人的日子没有昨天,没有明天,每一天都是今天,只是被短暂的假寐分成一段段的碎片。
不像年轻人会拍一些风景,他们很喜欢拍人,每一张都有,有一些脸是模糊的,老年人的视线就是很混乱的。如果是一个站得很高的视角,那肯定是护工拍的,想记录他们照顾老人的样子;有一些特别矮的视角,那是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拍的。
照片里过曝的冬天的阳光,和我梦里的阳光一样耀眼。他们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发呆,照片里很多老人显得呆滞,眼睛都不聚焦了,口里含着饭咽不下去,胸前有一个很大的饭兜兜。他们的生活确实就是这样,无聊空洞,不知道是不是人生的最后一个冬天。
当一个人过得被动,没什么生存能力的时候,你会觉得他生活得应该很差吧?这样的照片居然只占了一半,照片也比我想象中拍得好很多,花成一团的“抽象派作品”比较少。我还是低估了老人家,他们也会享受阳光,和别人聊天,会拿着相机笑得很开心。
我一边看一边笑,人到了老年哪怕是落入到住养老院的境地,生命还是会给自己找很多的“出路”。有一张扒栏杆的照片,一个平时很虚弱的老人,嗖的一下就站起来,可能想要翻墙出去,身边的轮椅也看不见踪影,有一种“逃离疯人院”的悲壮。
“养老院的阶级以子女关注程度作为区分”
进了养老院之后,外公的生活反而变得更规律,早睡早起。养老院还每天带他们做操。有长辈在养老院的群里,就会传出一些外公做操的视频。他们有活动室,也兼食堂,晚上放点《新闻联播》什么的,老人的味道特别明显。但我外公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他的房间更多是一种清凉油的味道。
外公住的是单人间,他特别喜欢在自己的房间转悠,打开他的柜子,摸摸他的衣服。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会把东西摆得特别整齐,春夏秋冬都要戴个帽子,冬天是羊毛的,春天就是透气一些的草帽,尼龙或者亚麻的。
在养老院如果多花钱,就可以像外公一样拥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护工可以在旁边支个小床,24小时陪着他。我们每周都要给老人寄牛奶、营养品、衣服,向护工询问老人的情况,这无形中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量,于是又要给他们买点衣服、吃的或者首饰包包,逢年过节的红包也得给。
这里的阶级以子女关注程度作为区分,节假日被子女开车接出去玩的,平常子女来送饭的,每周都会收到子女网购物资的等等。养老院里也有智力残缺的、被家庭抛弃、和家里关系不太好的老人,是不会有子女来看你的。
外公三项都有,成为了本院话事人,号令三军。糊涂的时候会和别的老人打架,成为一只捍卫领地的老猫。有时候我英国这边凌晨了,还能看到国内的早晨发来一段外公跟别人打架的视频。老人家打架是会用轮椅冲着对方的,像小孩子开碰碰车一样,而这样的“老年斗殴”每天都会在养老院更换主角轮番上演。
如果看到照片里外公一个人站着,其他老人家都是坐着,那估计是他在训话。印象中外公在我面前特别和颜悦色,几乎不会说重话。但他在养老院的视频里就表现出那种“老年版狂飙”的气质。
一堆有点神经衰弱的老人家凑在一起,打架都是想象不到的原因,比如可能只是路过,外公就觉得他老欺负我,偷我东西,天天往我房间里闯。我妈和舅舅其实也挺心焦的,就像小时候在学校打架会请家长一样,养老院会打电话告诉你家老人今天又吵架了。我妈就赶紧给对方子女赔礼道歉,给护工送点礼,再劝外公,那个人脑子不好很可怜的,外公被说服了,其实他不清楚他们俩差不多。
这样的外公让我感觉很陌生,但这也是他(不太在亲人面前展露)的一面吧,我还是很爱他。他可能觉得自己是领导在开晨会,其实以前他完全没有做过领导,就是一名普通的矿工。年纪大了,可能思维就回到最本质的需求了,不会想着和别人经营一个长期的关系。生命的衰落不一定是无声无息的,有可能是很暴躁的。
我觉得社会对于“养老”的要求,我们家人是做到甚至超过的,但对一个人晚年的需求的照顾,还是远远不够。比如老人也会渴望亲密关系,我听说过,养老院里有的老人家觉得护工是我的老婆,为什么要去你的卧室?
养老院我去过三四次,每次待的时间都很短,也从来没有走完过。我不太愿意回忆养老院的场景,它特别像我童年的那种寄宿学校。寄宿学校的小孩也和老人一样,没有人再亲你抱你了,也没有依靠了,会比较谁的妈妈来看自己了?谁是第一个来接自己的?
我很欣慰的是,在照片里看到了外公拿着照相机笑得很开心的样子。我好像很久没见到他笑得这么开心了,每次去养老院,他总是红着眼睛流着泪问,你下次什么时候来啊?待多久啊?过得好不好啊?我总会有意识地亲亲他,抱一下他,拉着他的手,其实心里面很悲伤,我想他不知道已经多久没被人亲过了,上一个亲他的人会不会还是我呀?
“这里是招待所呀,过两天就要接你回家的”
去养老院看他,我和表哥都会推着他的轮椅出去走走。外公胆子真的很小,假如前面有个减速带,要慢慢推过去,不然他会吓得不行。我们有时候有点想玩,就像小时候推超市购物车一样,推得太快,就听见外公在轮椅上骂尽了他平生所有的脏话。
生病之前,记忆中的外公属于那种“运动型男”,穿着回力鞋、老头背心,走路飞快。有时候会跟别人吵架,看上去很凶,但吵完架去摸他,会发现他的手发凉在抖。逐渐理解他的生活之后才知道,那个年代一个矿山单位的小工人,像个大家长一样养育四个孩子其实不容易,如果他不把自己撑起来,显得自己很大的话,生活就会更艰难。
后来失去劳动力之后,老人家就会想要争夺家庭成员的关注,当时奶奶也在我家住,她俩就会在很小的事上吵架干仗,比如争夺电视机的主导权。每次年轻一辈出门他都会很紧张,问你去哪儿?后来已经到了我出门拿个快递都会问几句的程度。
长大之后才理解,他是想掌握每个成员的动态,害怕被抛弃。我印象特别深的是,有一次我在卧室睡觉,外公遛狗回来,问有人吗?我睡得迷迷糊糊没有回答,就听见他开始跟狗说话,“又是我们两个人”。
生病之后,外公的记忆总是错乱的,和养老院的他视频,他总是要反应一下,去看他,有时候把我认成他的小女儿,或者把我认成护工。
不清醒的时候他会问,“我这是在哪儿了?”外婆已经去世很多年了,他还会问我老婆呢?记忆中他好像觉得自己正处在壮年。我妈就按照他的记忆告诉他,你现在出差了,这里是招待所呀,过两天就要去接你回家的。外公马上接受了这个设定,很快能安抚他。
他养老院的房间里唯一关于家庭的东西只有一个电话簿,巴掌那么大的,记满了他要联系的人。里面有一张很老的全家福,照片上我妈妈都还是个宝宝,那是他记忆中的一家六口人。
外公已经不和我们说想回家了。他要回到哪个家呢?女儿家,儿子家,还是自己一个人租房子的家,或者当初那个六口之家?我觉得外婆去世的时候,他可能就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了。
我们还是带他回到了住了一辈子的那个矿山单位上。那年清明节,我们去给外婆扫墓,把外公接出来出了个“远门”,去了老家,带他见了年轻时的三四个朋友,那个年代的老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那是我印象中外公进了养老院之后,唯一一次很有尊严的、像一个正常社会成年人的样子。他穿得干干净净的,坐在沙发上似乎都挺拔了一些,不再跟人吵架或者惶惶不安,恢复了侃侃而谈的样子。
他们不太说得出离别的话,但会默默地抹眼泪。老人家的眼睛有点干涩,不像年轻人有那么丰富的眼泪,就不停地用很粗糙的手,去搓自己的眼皮。道别的过程特别漫长,可能前一个小时就说要走了,又没走喝了杯茶,送到门口,又要再聊个十几分钟,上车前一直慢慢走,走一步拜拜一声。
外婆的墓地在山上,车开不上去,外公也去不了了。我们带他回了以前住过的平房,外公在那里度过了他的青壮年,我出生也在那里,我们的小家庭是依附在那个大家庭之上的。
那个平房已经被拆掉了,整个一排楼变成了一个很大的坑,像是给人挖的坟。但外公特别平淡,说着都挖掉了,紧接着问,那我分的房子在哪儿?告诉他之后他马上就忘掉了,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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