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一个创业者在朋友圈晒一张跟“大人物”的合影,他觉得好荣幸,我仔细看这个大人物,就说,这个人眼神空虚,要么是太累,要么是骄傲,也可能两样都有。这个创业者就说,你不要嫉妒人家。我就说,我从来不嫉妒明星,他是谁。创业者这才说,他是李佳琦。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李佳琦长什么模样,之前从没进过他的直播间。

这是一个顿悟时刻。在一个认识李佳琦,知道他每年赚十几亿,并且有私交的人那里,他是一个会被羡慕嫉妒恨的大人物。但在一个完全不认识他,不崇拜他,对他没有任何期望的人这里,只需要凭直觉,我就一眼看出他是个病人。
从此开始关注这个人,每次看到他在直播间里涂上艳丽口红叫卖,我就惊讶,这是一桩多么反雄性的事。这个人一年至少播365场,有一次结束瘫在那里说,“真的,每天头痛到死掉,每天坐在这。”我脑袋里就冒出来一个大问号,他把那么多的本能、情绪、压力怎么控制住,又用什么方式释放出去。
再早一点的2015年,湖畔大学的人到大理来找我聊天,他们问,如何筛选优秀的创业者。我就讲,优秀的创业者都是病人。显然他们有点吃惊,我就讲,14亿人口,又是全球化,在地狱级的竞争里,赢出来的都是有极强欲望的人,这才能帮他们顶住压力,我不敢说这个欲望和压力会把人格挤变形,但大概率,会把健康或者心态挤变形。
而一旦他们赢了,有了钱和权,那就迈入深一层的地狱模式,身边的人,几乎所有人都戴着面具,都可能是为了权和钱扑过来。为了应付这些人,他们又各种斗争和妥协。
在人类这样一个不完美物种之中,赢是必须付出代价的,那就是成为一个病人。李玟自杀之后,有人梳理了得抑郁症的企业家,张朝阳、任正非、俞敏洪,一张长长的清单。
李佳琦是个狠人。有人问科比:你为什么如此成功?科比说:你知道洛杉矶凌晨4点的样子吗?有人问,李佳琦凭什么称王?回答可以是,你知道六小时里可以连续试多少种口红吗?2016年出道时,口干舌燥直播一晚上,而观众数是零。2017年六小时的口红专场,他从描轮廓开始,到涂色、抿开,用蘸卸妆水的化妆棉擦掉,再开始下一次,嘴唇刺痛撕裂,然后麻痹到毫无知觉。几年之后,只要看到口红,嘴唇还会条件反射的隐隐发痛。
中彩票大奖的人,心态一般都崩了,生活并不如意,而互联网就是一场大奖。李佳琦本是一个在三线城市站柜台卖货的年轻人,但一场完美的时势把他送上台风之巅。4G手机把十四亿中国人堆在直播间的门口,产能过剩需要清库存,又把大量商品堆在直播间的后台,一个产业爆发了。李佳琦可能比其他人聪明和勤奋1/10,但在赢家通吃的互联网,这1/10换来一万倍收益,他成了中国的带货之王。
经历风暴之后,仍然心静如水,那是不可能的。
前几天看见刘润的评论,说李佳琦引发如此强大的一轮一轮的情绪,表明当下社会正承受高压。但我认为这只是一种精英视角,只是一面,被忽视掉的另一面是,从爆发增长里长出来的“精英”群体,本身处于一种病态。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只有极少数过去了,没过去的一群人,是“患得”的心态,害怕得不到。而独木桥另一头,是“患失”的心态,得到了却恐惧失去。没人是放松的,都处于强烈的不安。
强烈的不安和无限的压力,把一个人挤压变形,他要么向内走,就成为抑郁症,要么向外走,就成为狂躁症,这两者看起来相反,但只有一墙之隔,只取决于你是逼迫自己还是逼迫环境。显然李佳琦选择了向外爆发,西方有个词叫burnout,就是“逃避责任,力不从心,狂躁易怒,丧失理性预估后果的思考能力,瞬间打破自己建立起来的一切,误将毁灭当做唯一出口。”
所以在事后看到李佳琦在直播间的表现,第一反应是讨厌,接着就是怜悯,这个人点灯熬油八年,熬不住了。无论你多厉害,双11一天预售215亿,超过4000家上市公司一年营收,但一次没把自己摁住,就会被无数人踩踏。
如果说李佳琦代表一种模式,那与此对称的另一种模式,我能想到的完美代表是迈克尔·杰克逊。李佳琦的“俗”,和杰克逊的“雅”,正好一对阴阳。李佳琦在直播间里“安抚”,让人得到物廉价美,安稳过小日子。杰克逊在舞台上“激发”,帮人宣泄情绪,短暂背叛平庸的生活。有一天,李佳琦忽然不再安抚,而是向外爆发。而杰克逊,并不只是激发,而是一直向内压抑。能量在人体里的流动是奇妙的。
杰克逊的一生,给人感觉就是试着去做个完人。他是摇滚之王,也是全球慈善之王,在43岁以前,个人捐出3亿美金,他做的事遍及全球。其中有一件小事。28岁的杰克逊花1950万美元在加利福利亚买下2700英亩的地,仿造迪士尼建了一个“梦幻庄园”,请病童、穷人、粉丝来免费游玩。庄园的剧院里专门做了两个隔离间,那些接受化疗、免疫力低的孩子在这里看电影,免得细菌感染。
但杰克逊经历着非常人能受的痛苦。他两次受到性侵儿童的指控,虽然被判无罪。由于训练和演出,身上有无数伤痕,25岁被烧伤,从那个时候起,不得不服用止痛剂和镇静剂。一次排练从50英尺跌下,腰背严重受伤,但坚持下去。35岁彩排突然晕倒,血压是40-70。他长年患有重度白癜风和遗传红斑狼疮,其肤色变白和相貌大变与此有关。杰克逊常年难以入睡,只能依靠镇静剂。最终,1米88的杰克逊只有57公斤,每天吃一顿,50岁时死于过度的镇静剂注射。
如果这两个对比不能让你有直观感受,我换一个更感性的方式。你有没有看过杰克逊公演的录像,每当公演,提前就会有救护车停在旁边,那些疯狂的女粉丝,她们在演唱会现场跟着剧烈跳动,如痴如醉,撕心裂肺的呐喊,痛哭,最后真的会休克,昏厥,然后被抬进救护车抢救。
能让一个人陷入如此难以自拔的病态,你可以想象,杰克逊身体里激发出强大到可怕的力量。这股力量向外爆发可以让一个人休克,那在杰克逊身心里,会如何威慑到他自己,我猜想,为了降服这股力量,杰克逊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力。这可能就是发生在杰克逊身上的逻辑,他的命运。
泰森和李小龙是一对阴阳。他们的共同点都有极强的攻击性,差别在于,泰森是在拳击场上把人打倒,李小龙是在电影里。但如果以为李小龙只是在表演,那就错了,在实际生活中,他也是个极有进攻性的人。当他发脾气时,只有妻子琳达才能劝住他。据说跟洪金宝第一次见面,在片场,一语不和,脚就放到脸上去了。叶问收下李小龙不久就说他是个“短命种”。叶问告诫说:“小龙,你不要走得那么快,急什么呢。”
但不同在于,两个人释放自己的攻击性,用了完全不同的方式。泰森的方式是粗俗,对外。泰森从小在大街上打架,成名之后在飞机上打架,甚至在拳击赛当中咬霍利菲尔德的耳朵。泰森大声骂人,“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喂给你吃。我要杀人。我要把人的胃挖出来,吃了他们的孩子。我要强暴你,直到你爱上我。”这些释放了泰森的能量。
李小龙跟泰森不一样,他是对内的,哲学的。李小龙大学念的是哲学,他学习老子、苏格拉底、柏拉图、笛卡尔、以及乔布斯也相当推崇的那位日本禅师铃木大拙。他领悟到功夫的本质是水,你不可能抓住水,也不可能击败水。李小龙是矛盾的,他说自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生活如坐牢。李小龙认为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部分在争夺控制权,胜利者盛气凌人,要操纵,失败者满口对不起,一副可怜相,斗争永不结束。
两种方式带来不同的命运。泰森像野兽一样活着,而李小龙走向另一个极端,曾在一起拍片的成龙说:他每时每刻都处在压力之下,醉心于使自己变得完美。泰森因为强奸进了监狱,这两样东西帮他释放了能量,他一直强壮的活着。李小龙33岁死在情妇的床上,美国医疗专家的结论是,死于“缺乏睡眠及压力太大而诱发的突发癫痫症,再导致心脏或肺部猝然停顿”。
孔子说,人到七十,可以从心所欲不逾矩。这是人类至高的追求,而对于绝大部分俗人而言,这是两件不可能同时做到的事。随心所欲,就会犯规伤人,而不犯规伤人,就会压抑自己。
在常人的世界里,分成观众和主演两个角色,就像是独木桥的这边和那边的两个世界。但没有例外,所有人都有严重的不安全感,对于观众,消除不安全感的方式是相互抚慰,相互舔伤。而对于主演,一团和气会加重他的不安全感,他们彼此攻击,彼此喷火,才能消除不安全感。只是这两个人群并不能相互理解。

最近科技圈流行《马斯克传》,大家都在看,身边的人对马斯克的描述包括: “一直活在童年的痛苦当中,黑帮式的独裁,双重人格的恶魔模式,用炒掉员工来发泄自己的愤怒,根本就没有与任何人建立起真正的情感联系,得罪了几乎所有创业伙伴和长期下属,枕边恋人和投资对象。”不过他们也承认,马斯克是不曾见过的牛逼人物。
马斯克第一次见到推特CEO阿格拉瓦尔,觉得这个人很讨人喜欢,但这就是问题所在,他认为讨人喜欢不应该成为CEO,而应该是一条喷火的龙。他解雇了阿格拉瓦尔。后来又通过提前几分钟完成交易,一个处心积虑的技术操作,向阿格拉瓦尔和另外三个高管少支付了2亿美元。他不是在乎这点钱,他是要报复。
推特标榜自己是一个友好的去处,溺爱被认为是一种美德。“我们绝对具有高度的同理心,非常关心包容性和多样性;每个人都需要在这里获得安全感。”推特有居家办公方案,并允许每月有一天法定的“休息日”。公司里常用的流行语是“心理安全”:大家要小心,不要引起他人的不适。
这令马斯克苦笑,这跟他的三观严重不合。他进驻推特后告诉一个主管,“所有这些该死的鸟都必须离开”。他解雇了75%的人,可推特依然顺畅运转。
在内华达州工厂,一个周六的晚上10点,因为机械臂对不准,耽误了安装进度,马斯克大怒,叫来年轻的制造工程师。他大声叫道:“嘿,这机器瞄得不准,是你干的吗?”工程师怯怯嘟囔了几句,马斯克停不下来:“这是不是你做的?!”他失去耐心:“你就是个白痴!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几分钟后,项目经理把这个工程师拉到一边说:马斯克下令解雇他。一周之后,这名经理也被解雇了。又过了一周,经理的上司也被解雇。
在外人看来,马斯克属于典型的burnout,一个员工说,他只是找不到有效的方法对付他的挫败感。
而马斯克自己的说法是,“对于所有曾被我冒犯的人,我只想对你们说,我重新发明了电动车,我要用火箭飞船把人类送上火星,可我要是个冷静、随和的普通人,你们觉得我还能做到这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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