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来自新近好书的试读章节,由小鸟文学编辑部从近期出版物中挑选而来。祝阅读愉快。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三卷,为免费内容。

《天真的人类学家》之后,人类学家奈吉尔·巴利博士前往陌生的苏拉威西岛,在潮湿闷热、危机四伏的高山密林中艰难穿梭,寻找当地的托拉查人。这个民族的文化独特神秘,因壮观的建筑和神秘的祖先崇拜而闻名。《倒霉的人类学家》就是巴利此行的田野笔记。不同于高深莫测、正襟危坐的人类学调查报告,他凭借幽默乐观的性格,通过诙谐轻松的文字,将田野工作中遭遇的痛苦与折磨、危险与敌意,与异域文化的种种冲撞,通通化为妙趣横生、令人捧腹的欢乐笔记。
经出版社授权,我们摘选了第八章《山里的巡回演员》,分享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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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学家也许是你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客人。我不会邀请这样的人到家里去。他总是用愚蠢的问题困扰主人,使他们分心。起初,他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毕竟,你一开始并不知道如何去捕捉陌生的生活方式的本质,人类学家甚至连他们正在寻找什么样的猎物都没有达成一致——是在人们的头脑中,还是在外部现实的具体事实中,两者兼而有之,还是两者都不存在?另一些人会认为,大部分人类学“知识”是观察者和被观察者之间的杜撰,依赖于两者之间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因此,一开始总是下意识地继续做下去,之后再去准确分析自己做过的是什么。
就个人而言,我很容易决定从哪里开始。约翰尼斯宣布我们将在早上出发去参加一个玛聂聂庆典。他的祖父会陪着我们,步行前往五六公里外的地方。厨房里坐着一位面色凝重的老先生,他的手里拿着一根长矛,口中嚼着一块煮熟的木薯。他一看到我就和蔼地笑了起来,咬了一口木薯,然后将木薯滑进口袋里,预备待会儿再吃完它。
整个村子都被调动起来。孩子们从房子里探出身子盯着看。他们发不准“Belanda”(荷兰人),所以喊着“Bandala”(盒子)。屋子里涌出一连串访客,其中大部分人都着黑衣,这是死亡的颜色。托拉查的两大节日在这里被区分开来。西方的节日和“降烟”——死亡的节日,以及东方的节日和“升烟”——生命的节日。托拉查的仪式看起来完全不平衡,更多地强调死亡而不是生命。然而,这很可能是由于传教士的影响。他们抑制了相对放纵的生育仪式,让死亡仪式看起来像搁浅的鲸鱼一样不协调。不同派别的基督教对古旧的习俗达成了不一样的妥协。一些教会坚持认为他们的信徒必须远离死亡节日的某些部分,并且不吃献祭的水牛。另一些则要求信徒向教堂供奉水牛。有些教会强调基督徒不能有坟墓的画像,就是这样。其他教会则允许有一个画像,只要它被用于纯粹的纪念。
大家互相问候,笑声不绝于耳。约翰尼斯的祖父总是让人敬而远之,脸上有一种宴会上男管家的庄严。“我不太会讲印尼语,”他解释说,“但我想让你知道,在这个村子里,我是古老宗教的代表。这些人现在是基督徒,但他们仍然要听从我的话。我已经宣布玛聂聂仪式正式开始。现在,在仪式结束之前,大家不许耕种田地,不许盖房。即使是基督徒也要遵守这一点。”
我转向约翰尼斯问道:“你也是基督徒?”
“是的,我和你一样,都是新教徒,但对我们年轻人来说,这并不重要。我们……”他摸索着寻找词语,“比内内克那一代人思想更开明。”
内内克哼了一声:“年轻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当我想开始学习宗教,学习那些古老的诗歌,大家都恳求我不要,说我会永远是穷人。他们是对的,但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约翰尼斯也会学习。他不是一个愚蠢的男孩了。”
山顶上矗立着一座教堂,按照蒂罗尔的风格粉饰了尖顶。教堂后是一排排没有人烟的紫色的阴森山丘。透过云层的缝隙,阳光倾洒在屋顶上。它看起来像是世界上最孤独的教堂。我们走在路上时,老人的一连串观察和解读如体育评论员般轻松自如——历史、神话、个人回忆。许多文化都有特许的权威人士——他们本土的人类学家。这些人偶尔会出现在该主题的文献中,名字为一代又一代学生所熟知。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些人,但内内克显然是其中之一。我有了一个助手。我的专家兼报告人现在出现了。尽管我在这里只待很短的时间,但也不可能不开始工作。我掏出一个笔记本,开始把这一切都记下来。
一大群人聚集在陡峭的悬崖底部,悬崖上则布满了方形的洞穴。这些都是埋葬死者遗骨的坟墓。与托拉查的其他地方不同,这里没有代表死者的木制人偶,每个坟墓都用刻有水牛头的木板简单地封住。约翰尼斯坚称,过去曾有过这样的形象,但现在都消失了。在如今的节日里,人们会把逝者的遗体用新鲜的布包起来,再放回坟墓里。有人专门到城里去买布料。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布的颜色是最为艳丽的那种,上面还有米老鼠和唐老鸭的印花图案。
我曾希望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溜进去,悄悄地躲到一个角落里,摆出民族志学者刺探他人隐私的姿势,但未能如愿。内内克是一名表演者。这是他的大事件,他要把它发挥到极致。我们穿过茂密的灌木丛,走近人群,他们看不到我们。我们溜到参与者圈子外的一块岩石后面,内内克发出一连串的沙沙声和咕噜声,试探性地呼唤约翰尼斯来帮助他。几分钟后,他换了身衣服冒了出来:红色条纹短裤和短袖上衣。我想起了在印尼语入门课上的一个练习:“毛毛虫变成了蝴蝶。”内内克喜笑颜开,全力对付着项链的扣子,项链看起来很沉重,像一串镀金卫生纸。约翰尼斯在上面挂了一串精心打造的野猪獠牙,试图戳到内内克的耳朵。老人调整着手臂上的蛇形金手镯,心不在焉地四处寻找着他的长矛。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当成另一个道具,跳到目瞪口呆的村民围成的圈子里,开始他的长篇大论,不时地用长矛戳我,以说明问题。约翰尼斯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以示安慰,似乎不确定是该为他年迈的亲戚感到自豪还是羞耻。
托拉查的仪式看起来完全不平衡,更多地强调死亡而不是生命。
“他在解释你是谁,你是一位著名的荷兰游客,你来这里是为了向我们和古老的习俗表示敬意。”内内克的声音会时不时地提高,然后稳定下来,这种节奏,即使局外人也能看出来,是诗歌的标志。“那是对大祭司说的,”约翰尼斯低声说,“古老的语言。我无法翻译它,但是——哇,听起来很美!”
终于结束了,内内克在空地中央的一块岩石上安顿下来,指指点点,用压倒众人的气势训斥着,脾气暴躁地把长矛抱在怀里。
进入坟墓需要一边攀爬带缺口的竹竿,一边将尸体用人力推入狭窄的墓穴中,竹竿距地面约六七十英尺。巴士上的几个水手负责这件事,他们像老朋友一样欢迎我。我想爬上去吗?不?那么也许我想吃那里的水牛。水手们,作为基督徒,本不应该吃在坟墓里献祭的水牛,但是……
我们在一棵大树的树荫下用餐。“没有米饭,”他们解释说,“因为有人死了。我们只吃木薯和水牛。”水牛身体结实,肌肉发达,有厚厚的脂肪和皮。每块水牛肉看起来都像煮熟的蛞蝓。太阳高高升起,热得让人不舒服。宜人的木柴烟味、水牛脂肪的气味和温暖的人性笼罩着坟墓,苍蝇享用着血液大餐,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约翰尼斯被派去拖一具准备放进坟墓的尸体,他站在阳光下,咧嘴笑着,不时拂去他浓密黑发上的热汗。
内内克又开始大喊大叫,一个人在墓室口探着头,放下一根绳索准备绑在尸体上。整个场面看起来甚至有一些享受。布包裹着尸体,绳子挂在上面。整个过程充满闹剧,非常有喜剧效果。当尸体被拖到空中时,约翰尼斯像驯马牛仔一样跨上去,发出一连串的呐喊声,其他年轻人也跟着这么喊,直到内内克因愤怒和奋力抗议而浑身颤抖。
一群人在下面围成一个圈子,开始缓慢地吟唱起死亡颂歌,人们毫无表情地将双手牵在一起,按逆时针方向旋转。孩子们被召唤加入进来,父亲和兄弟轻轻地引导他们的脚步,让他们融入这一古老的节奏。内内克给了一个信号,之后女人们也加入圈子里,男人和女人用歌声相互呼唤——这是一首死亡之歌,但在歌声中,女士们不失时机地展示了她们优美的轮廓和闪亮的牙齿。内内克赞许地点点头,他的手随着节拍而挥动。这里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一个因宗教变革而分裂的社会。
其中一名水手建议我与节日的组织者见面,这样显得比较有礼貌。我被带到一群环锅而立的人中间,大锅正冒着热气。
“这是头儿。”他边说边拍了拍一个男人的肩膀。男人转过身。原来是希特勒。
“啊,”希特勒说,“我已经认识这位先生了。”
我迅速开始想各种借口和解释,但似乎没有必要。事实上,他开始向我道歉。
“关于那个物件,有些困难,”他低声说,“已经不在我手里了。它被警察没收了。但我希望很快能再得到一个,然后我再联系你。”
我向他保证我会屏息以待,然后回到座位上,紧张得大汗淋漓。
一位相当粗壮的女士似乎值得特别注意,尽管酷热难当,她还是穿着厚厚的毛皮大衣,像对待老朋友一样和我招手。
“那是谁?”我问水手们。他们咯咯地笑。
“那是‘荷兰阿姨’。她住在莱顿,为了这个庆典特地回来。她穿起狗毛外套,以表明她已变得多么富有。”
她注意到我们在谈论她,便停下来,走过来加入我们,用荷兰语问候我。
“对不起,”我用印尼语回答,“我不是荷兰人,而是英国人。”
“没关系!”她回答道,“你和我一样是西方人。你知道,我现在生活在那里。看我变得多么苍白。我在托拉查很受折磨——炎热、尘土。在荷兰,我们乘出租车到处走。”
约翰尼斯出现在她身后,不愿意听她装腔作势。“啊。我记得你。你曾经在集市附近经营一个面摊。”他清了清嗓子,吐了口唾沫。
如果眼神能杀人,约翰尼斯早就当场倒下了。“荷兰阿姨”把她的皮大衣裹在汗湿的肩膀上,扬长而去。她穿着不适合松散石头路面的高跟鞋,越过肩膀挥手,勉强带着病态的微笑掩盖她的离开,真是难堪。前一刻,她还在那里,成为一个可怜的做作的焦点,不知何故让我感到羞愧。接着,她走了——从悬崖边缘跳到下面的舞者身上。幸运的是没有人受伤。后来有人看到她坐在树下,一个孩子用香蕉叶给她扇风,她一直穿着皮大衣,还问孩子各种东西的名字,因为正如她不断解释的那样,她说了太多的荷兰语,几乎忘记了托拉查语。
这一天,有相当多的遗体被包裹起来,重新安置在各自的坟墓里。第二天,内内克会杀死一只鸡,并宣布节日结束,人们就可以回到继续种植庄稼和建造房屋的生活中去了。现在天快黑了,是时候回村子了。
“荷兰阿姨”召集了她的家人,朝着一个方向走去。我、内内克、约翰尼斯和一群邻居朝另一个方向出发。一个年轻人牵着他儿子的手,用说得极文雅的印尼语邀请我去附近不远的他家做客。这是一座精美而古老的建筑,雕刻得富丽堂皇,装饰有当地的风格。
“看,”他带着明显的自豪感说道,“这就是我的房子。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那些是我的土地。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的祖父就在开垦这些土地。现在我把它们分成几块,轮流耕种。”
内内克很烦躁。他想赶在天黑之前回到他在村子里的家,但那个自称安达鲁斯的人态度温和,坚持希望他留下。
这所传统的房子,跟我参观过的所有其他房子一样,与现代世界达成了妥协。一个骇人的巨大手提式收录机放在一个角落里,旁边是一个丑陋的餐具柜,上面刻着传统的托拉查图案,但涂上了光泽漆。但这仍然是一座古老的房子,保留着古老的慷慨大方。安达鲁斯指了指窗外:“我妈妈一直要求我安装一个现代化的浴室,用水泥填充房子的底部,但我告诉她在溪流中洗澡更好,我们必须尊重一所老房子。否则它就会像一个穿着酒吧女郎衣服的老妇人。”
看我变得多么苍白。我在托拉查很受折磨——炎热、尘土。
我们喝了咖啡,吃了特制的棕榈糖蛋糕——这是象征托拉查人热情好客的食物。父子俩都穿着黑色的纱笼,而不是现在常见的短裤。我很高兴能认识这样一个人,他拒绝了现代世界的大部分最恶劣的事物。这是一个聪明而有魅力的人,他满足于留在这个偏远的村庄,耕种他的花园。这是我对他的看法,不一定是他自己所以为的。
“你在哪里学的这么棒的印尼语?”我问他,“你是老师吗?”
他咧嘴一笑,随意地换成了地道的美国口音。他谈道:“当我在麻省理工学院攻读卫星通信硕士学位时,我想我学到的东西最多。在我学会英语之前,我不得不用自己的母语学习大量强化课程。”他露齿而笑,慈爱地戳戳他的儿子,说道:“这个孩子的母语是英语和印尼语,但我们来到这里后,他无法和他的祖母说话。他感觉很无聊。在加里曼丹,我工作的地方,有游泳池和录像机。他现在很想念那些东西。我们只是为了节日而回来——重新包裹我已逝父亲的尸体。他认为这给尸体带来了很多打扰。”
我的失望一定是显而易见的。西方人有一种固有的倾向,即利用世界其他地方来思考自己的问题。安达鲁斯并不是指出西方世界的不足之处的“高尚的野蛮人”。他比我更像一个现代人——精通计算机和电子学术语,价值观可能和我差不多,对传统世界的依恋和我这个局外人是一样的。他在加里曼丹舒适的空调平房里看到的,可能只是一种浪漫主义。他以一种无情的自我意识在我的伤口上撒盐。
“你看,出国后我才学会珍惜传统——如果我一直待在我的村子里,我会认为美国是天国。所以现在我回来参加节日。多年来,我们一直走出山区讨生活,但我们总是在节日里回老家花钱。这个人,”他指了指儿子,“不一样。他对传统生活方式知之甚少。他在国外长大。他不是托拉查人,而是现代印尼人。”
这个现代印尼人平静地注视着我们,抓挠着被蚊子咬过的地方。
天色越来越暗,我们向村庄走去。脚下细小的尘土踩起来像热带海滩的沙子一样柔软。内内克大步走着,约翰尼斯和我很难跟上。在一个可以俯瞰峡谷的拐角处,站着一个裹着蓝色毯子的男人,身高只有五英尺多,但留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茂密胡须。他高兴地笑了笑,握着我的手。我不太清楚如何表达友好,表示很欣赏他看管的这头水牛。我基于的原则是,如果你和一个人的狗成为朋友,你就是在和主人交朋友。
“这,”他宣称,“就是我花时间照顾我的水牛的方式。”
“你有很多水牛吗?”
“只有一头。”
“怎么可能花一整天的时间只为照顾一头水牛?”
内内克开心地大笑起来,并以一种我很快就熟悉的手势——握着的手指着我(一种礼貌的指别人的方式),无法抑制地笑了起来。
“这与数量无关。就像一个头发很多的年轻人,他哪怕只是用手揉搓一下,头型看起来就不错。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头发越来越少,所以他打理头发的时间越来越长。照顾水牛也是一样的道理。”
水牛男也笑了。事实上,当然,像大多数托拉查人一样,他和内内克都有着浓密得夸张的头发。
“如果我有更多的水牛,”男人说,“我就会成为王猫。”
“什么是王猫?”
“这是一种特殊的猫,它待在家里,从不离开家。它从不接触地面。它会害怕。”
“它长什么样子?”
“它看起来和其他猫一样,只是它从不离开房子——除非主人把它带到谷仓去捕杀老鼠。”
在到达桥之前,我们一直在谈论这个生物。像许多托拉查桥一样,这座桥也有顶棚和许多座位。下雨天,桥是闲聊的理想场所。我从水牛男那里了解到,王猫是用来保护传家宝的,这些传家宝被存放在贵族房屋的椽子上和房屋对面的谷仓中。王猫应该只与被主人带到家里的其他王猫交配。托拉查人再一次通过动物谈论他们的阶级制度。拥有传家宝和受限制交配权的猫,成为贵族家庭的典范。
我们分别回到各自的房子里,但这相对较短的一段路,还是被雨水淋透了。我们浑身湿透,瑟瑟发抖。我的行李中藏着一瓶亚当王威士忌,是时候打开它了。“威士忌”是一个错用的礼貌表达或是一个极端讽刺的名字,瓶内是焦糖色的米酒。内内克疑惑地看着它。
“喝了对防感冒有好处,”我解释说,“就像吃药一样。”
“药?”他专注于这个词。很快他就感激地啜了一口,不过是用从厨房端来的茶匙。约翰尼斯的父亲走进来,咳嗽着,向瓶子投去充满期待的眼神,正要尝一些。这时他的妻子出现,在门口愤愤地看着他。他垂头丧气地把杯子放回桌子。
“我不喝烈酒。”他犹豫地说。
“这酒,”内内克说,“正让我变得强壮。明天来我家聊聊吧。约翰尼斯会带你来的。”
“什么时间?”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没有钟表。直接来吧。”
他收起他的道具,俯身在阳台上,用恰到好处的压力推动鼻孔里的黏液。他穿着塑料凉鞋,拖着脚步,停在门口,转过身来,坏坏地咧嘴一笑。
“那药,”他彬彬有礼地说,“我能把剩下的带走吗?”他拖着脚走进了黄昏。
现在是提出微妙问题最适当的时机了。
“‘浇水’的地方在哪里?”我问道。约翰尼斯含糊地做了个手势。
“我们在下面的香蕉树那边小便。至于洗漱,在这里有点困难。你必须出去站在其中一条溪流中。”
“你在哪里洗?”
“桥附近有一个地方。太冷了,现在没法去。”
“你能告诉我是在哪里吗?”
他善意地嘟囔着,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我跟你一起去,你需要穿纱笼。我从酒店偷了小包装肥皂。”
安达鲁斯并不是指出西方世界的不足之处的“高尚的野蛮人”。
他比我更像一个现代人
托拉查的浴室绝妙无比。这是简单的岩石围墙,新鲜的山泉水通过竹管涌入其中。一根棍子固定在围墙入口处,棍子上披上纱笼以保护隐私。该淋浴系统适用于大约五英尺高的人。对于任何超过这个高度的人来说,一切都将一览无余。但现在正好天黑了,根本不是问题。约翰尼斯把一块肥皂按在我手里。我们轮流站在雷鸣般的瀑布下。他说的是对的。太冷了,但很清爽。然而,我们俩的肥皂似乎有同样的问题。它顽固地拒绝起泡,水质一定很硬。等我们回到屋里,煤油灯亮了,才明白原因。他偷的不是肥皂,而是小块巧克力。我们已经把它涂满了全身。
早晨带着强烈的戏剧性降临这个村庄,过程近乎可笑。从公鸡开始,它们傲慢地昂首阔步,向世界发出乏味的挑战,用爪子在波状铁皮屋顶上乱抓。狗也加入进来,然后是驴、马、猫、鸽子和孩子,大鸣大叫,发出一阵激烈的、包罗万象的喧闹声,把你从床上掀起来。然后是舂米——杵在石臼上不间断地敲击,让整个房子都在颤抖,直到你感到恶心。最后加入的是卡带播放器,它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相同的六首流行歌曲,而不舂米的人则会带着浓痰漱口,慢悠悠地擤鼻涕。
然后是一个漫长的阶段,人们在不同程度的身体痛苦中蹒跚而行,摸索着、渴望着第一支香烟,伴随着快要溺水的喘息和巨大的咳痰声,往自己身上泼冷水;或者满脸困惑地在屋子里游荡,到冷得抱作一团浑身颤抖时,就不断调整纱笼,从牙缝中吸气。
整个村子里的人们都痛苦地蜷缩在角落里讨论着寒冷。他们挤在火炉旁,火炉的余烬已经被点燃,惹恼了总是睡在那里的猫。寒冷之苦无止境,直到太阳终于穿透寒意,让村庄恢复生机。早晨的寒冷总是让这里每个人感到惊愕,而且从来没有人准备应对它。我在马马萨买的毯子备受推崇,村里没有人费心为自己买一条,也没有人再织布了。早晨,人们常常讲到村子里曾有一座荷兰式的房子,并夸耀房里的炉子。天特别冷的时候,人们都会去那里躲着。但是,唉,一场山体滑坡已经把它摧毁了。
吃了一顿热腾腾的剩菜,喝过甜咖啡后,我们出发了。太阳已经升起,约翰尼斯确信,我们会发现内内克正在耕种他的水稻田,大腿上都是泥浆。我们闲逛了一会儿,爬上通往森林和高山的鹅卵石路。约翰尼斯指着一块从谷底垂直升起的岩石。
“那是,”他解释说,“提库先生的堡垒。”我知道他是托拉查领导人,1906 年荷兰人进入该地区时,他曾经反抗过。经过长时间的围攻,他被击败了。
“他后来怎样了?”
“荷兰人把他带到兰特包并开枪打死了他。”他的脸上浮现出愤怒的表情,“如今他成了英雄,但巴鲁普人曾与他作战。他烧毁了村庄,每个人都逃到马基去寻求希望。正当我们准备返回并打败他时,荷兰人来了。这就是为什么这里没有真正的老房子。”
我们继续前行,穿过一片雅致的竹林,竹子勾勒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美景。山丘间穿插着许多溪流,许多地方只能通过滑溜溜的绿色竹竿搭成的桥才能走过去。约翰尼斯很高兴能像帮助一个老人一样搀扶我过去。
我们来到了另一个小村庄,站在一个山顶上。我一直被托拉查村庄的整洁和秩序所震撼,他们甚至种了花,并和大多数英国人有相同的喜好——草坪。但这里打破了我的印象。这个村子不一样,一团糟。我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见过猪可以自由走动,并随心所欲地觅食。它们把房子之间的空地搅成了一片泥潭。村民们衣衫褴褛,看起来黏糊糊的。孩子们跑来跑去,呜呜叫着,拿着一把糯米糊糊放到嘴边。每个人的鼻子下都有鼻涕的痕迹。看起来好像有人一直在收集证据,以反驳“人是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这一观点。突然,从一间房子里走出来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是建筑师班邦,但其实只是一个长相相似的人。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长裤和一双锃亮的皮鞋,戴着一只大金表,梳着优雅的发型,头发像用一把尺子分开的一样。他用优雅的句法邀请我们进去。一具尸体躺在角落里,被包裹起来以备日后安葬。偶尔会有人站起来敲锣。
这个衣冠楚楚的人强烈地谴责了村民。他向我保证,他已经写信告诉总统这里村民们的落后,但奇怪的是没有收到回复。不过,总统是个大忙人。他曾向上帝祈祷,希望他们都被打倒,但上帝显然也很忙。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两个人遭受了打击。他带着同样的激情继续摇头,然后突然站起来,用高亢的尖叫声即兴布道。很难知道他援引的是什么宗教,因为托拉查基督徒也将上帝称为真主,可他口中的分明是一位剑神。他的口齿非常伶俐,令人印象深刻。
其他村民围坐在一起,笑着窃窃私语。约翰尼斯得意地看着我。然后,我终于明白了。
“或许,这个人是一名教师?”我小声说。他们都笑着点点头。“他被自己的学识逼疯了?”他们咧嘴笑着又点了点头。那疯子继续说教着。他现在说的是闪电。
“他并不危险,”约翰尼斯解释说,“他的家人照顾他。但他这个人很无聊。”
“是的,我能看出来。”
“自从他们给他买了自行车后,生活变得轻松多了。”
“自行车?”
“是的,现在他不用向他们布道了,可以骑车到集市上向所有人布道。”
他们甚至种了花,并和大多数英国人有相同的喜好——草坪。
我们继续前行,向森林爬升。过了一会儿,我们来到了一个小村庄,里面有非常漂亮的传统房屋,是我见过的最高的。它们看起来很新,表现出一些不寻常的特征。其中一栋房子的窗户,按传统安装在墙上很高的位置,又按照现代风格被两幅裸体美人海报遮住。屋子上的雕刻更深,图案比我在山谷中看到的更大。远处有一个破旧的建筑,可以很容易被改造成一个温暖的家庭住所,但显然长期处于修缮状态。原本计划修建的游廊还处于初级阶段,木板没有固定,只是简单地铺在横梁上,会被粗心的访客踩翻。通往楼梯的木制扶手已经损坏并用绳子绑住。屋顶由木板条和波纹铁皮组成,搭建得并不协调,只是权宜之计。房梁上挂满了袋子和木工工具。这是一个建筑商的房子,一个忙于建设别人房子的人,以至于从来没有时间去打理自己的房子。内内克坐在那里,雕刻着一根大梁。他不仅是旧宗教的祭司,还是一名木雕师。
我示意约翰尼斯停下来一起观看。内内克全神贯注于他的工作。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和这所房子一样摇摇欲坠的眼镜。当刀在他手中划出光滑细腻的曲线时,他原本像木棍一样脆弱干燥的手变得结实了。一件有关内内克双手的奇事:多年来雕刻刀所带来的压力,使得他的大拇指展现出很长的圆弧。他的手以滑冰运动员般的优雅从黑色木桩表面上滑过,卷曲的木屑从他的手指间蜿蜒而出,精美的螺旋和环形组成的几何图案从背景中跃出。这是我所知道的最治愈的时刻之一,一种平静的感觉笼罩着小村庄,一种平稳的宁静感。内内克倾身向前吐了口唾沫,我惊恐地发现,他的唾液是鲜红色的。他是不是得了重病,在这潮湿的山里有个垂死的结核病艺术家?然后我看到他的下巴在咬合,木桩旁边放着槟榔。他像许多老托拉查人一样,把苦味的槟榔和酸橙一起咀嚼,因此牙齿被红汁染成了红褐色。
这是在完全与世隔绝的情况下发生的真实场景,令人遗憾。因为我有一种冲动,想与人分享这一刻,以铭记这种快乐。约翰尼斯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为什么其他人不应该看到这个?这将是一场精彩的展览。我可以带内内克去伦敦,这样他可以建造一座木雕房子或一个稻谷仓。展览不仅包括成品,而且包含整个建造过程。想法完成的那一刻,就被我否定了。想象一下签证、木材、资金方面的问题。也许内内克会生病。也许这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一种将人变成表演动物的冲动。无论如何,这是永远做不到的。内内克抬起头,看到我们,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天剩下的时间我们都在看他工作。他谈到了与在建房屋有关的图案,包括它们的名称和含义。那天他起得很早,早点结束玛聂聂庆典,以便恢复创作活动。他的手又能拿刀了,真好。但是,唉,明天他又得停下来了,因为那个疯老师所在村的遗体要处理了。死者信奉古老的宗教,所以内内克将全权负责。
我们正要离开小村庄时,一个男人招呼约翰尼斯过去,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低声交谈。最后,他转向我,咧嘴笑了。“Makan angin?”他问道——“吃风?”这个俗语的意思是没有任何固定目的去散步。“是的,”我接受这位田野工作者的空洞幽默,“Makan angin。”
约翰尼斯笑了。“不,”他说,“不是‘angin’——‘风’,是‘anjing’——‘狗’。我们运气好。村里有一只狗感染了狂犬病,被杀了,所以我们就吃它。今晚你不会觉得冷。吃了狗肉会很暖和!”
第二天的仪式和我在山谷中看到的相比,有点质朴和粗糙。尽管内内克掌管着全局,依然显得很有尊严,但大部分实际工作都是由一个戴着水手帽的人完成的。这一次,路上有了多余的肉——死猪和水牛。一场拍卖开始了,拍卖品以看起来相当高的价格出售。这里没有游客。我很高兴没有被归入这种不讨人喜欢的类别。我是作为客人来到这里的,不是因为他们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东西。
“再次感谢你给我的药。”内内克说。药?啊,是的,那瓶威士忌。
“但不吃肉只喝药是不好的。也许你愿意为我买下那块他们正在卖的猪肉。”
我决定说一点讽刺的话。
“我听说有狗肉出售。也许你更喜欢吃那个呢。”
“不。吃狗肉让你在女人面前显得很‘强悍’。我老了,不合适吧。”我决定试着换个话题。
“你高寿啊,内内克?”
“过百了。”
“他七十多。”约翰尼斯说。他们互相瞪了对方一眼。
“我出生那会儿,我们不计算岁数。”内内克继续说道,“我出生在老鼠泛滥的那一年。一个老人是需要吃猪肉的。”
我叹了口气,给他买了猪肉。
让内内克去做展览的想法没有消失。但是我怎么才能让一个山里人理解这样一个陌生的概念呢?必须小心处理此事。我不想突然提出这个想法而惊吓到他。
“内内克,假设我想在伦敦建造一个有雕刻的稻谷仓,你可以做到吗?”
“当然。如果你喜欢,我愿意去建造它。我们今天就出发吗?如果你想要一个竹屋顶,我需要三个帮手,约翰尼斯、坦杜克,还有一个特别的人。我可以给你一份清单,列出所有需要的木材。我们不会讨价还价。一头真正的顶级水牛是我的收费标准。不过,你必须给其他三人一些东西。我们在英格兰也需要一些‘苦力’。”
“苦力?”
“是的,帮我们搬东西。”
“去一个陌生的国家,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为什么要担心?当有工作要做时,雕刻师们习惯于离开他们的村庄去工作。不管怎样,”他握紧我的手,“我知道,如果遇见敌人,你会照顾并保护我们。”
“做计划需要很多时间,内内克。我不能先答应你。我必须先说服英国人,然后再说服印尼人让我们这样做。这将非常困难。”
“英国有木头吗?”
“那里的木头不合适。我们将不得不把木头从印尼带过去。”
“那没问题。我们可以选择木材。在英国有槟榔吃吗?”
“没有槟榔。”
“那可能是个问题。没关系。你和我一起工作。以前他们想要在雅加达展览一座托拉查房屋时,就从克苏带走了一个人。这个人从未停止吹嘘这件事。这会让他闭嘴的。”他凝视着远方,眼中闪烁着幻想的光芒。不知为何,我想到的是给会计办公室寄一份顶级水牛的账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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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为托拉查人的传统建筑,图片来自 Wiki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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