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还记得8月的那个下午吗?我们和插画师玫瑰在上海的跳海酒馆面对面聊了很多她满世界跑,满世界画画的故事。
现场的朋友也带来了很多精彩的问题,和玫瑰探讨原生家庭,探讨科学与艺术,探讨生命的意义。
我们把那天的分享录成了一集播客发布在我们的新栏目「席外话」,大家可以到小宇宙app收听。
😭但是由于现场录音设备出了点小问题,后半段精彩的问答音质不太好。不过我们整理了文字版,感兴趣的朋友可以阅读文字版Q&A。
时间轴
4:00  上海很好,有很多吸引我们的乐子。十号线对我们来讲就是一个有着淡紫色椅子、可以通往家的幸福大道。
6:26  从上海到了以色列的基布兹社区,一个住满了犹太人的国度。
10:06  画画,当酒保,喂骆驼、奶牛、猴子,在基布兹做很多事,但就是挣不到钱
11:04  你不能一辈子像一个小孩子一样,一个劲地去延长你的童年。
16:31  人还是尽可能在成年之后一个人住吧,不然真的会受原生家庭影响的。
24:20  你们的童年可能十几岁就结束了,我的童年一直持续到了 2020 年。
25:32 去年上海解封后,我又去了泰国、马来西亚、印尼,我顺着季风和洋流的方向跳了很多岛,持续了8个月。
十八岁那年我坐着一辆开往上海的火车,到了四平路 1239 号同济大学。
初中的时候,人们说画画要当个爱好,还是先学个文科、理科什么的,大学可以转。所以我去学了生命科学,就变成了我们学院的一个边缘人。
浑浑噩噩地过了四年,毕业那天,我收拾了一个这么高的登山包,坐上了飞往特拉维夫的飞机。
以色列大部分的沙漠里全都是基布兹社区。它针对全世界开放,吸收各国的志愿者。这个社区非常神奇,它是共产主义,没有工资概念,不管你干多少活,都挣不到一分钱。社区里面有学校、诊所、工厂,你可以干你擅长的工作,但就是挣不到钱。你的劳动最终都变成了这个社区的一部分,哺育每一个人。
快到了一年的时候,我继续沿着以色列转过去,慢慢到了北非。后来我又在摩洛哥南部一个柏布尔人的村庄里住了四五个月,这是另外一个很稳定地住了很久的地方。
那三年就这样过去了,画画,当酒保,喂骆驼、奶牛、猴子,做很多事,但就是挣不到钱,靠一些简单、基本的积蓄去过一个以物换物的生活。你需要吃就劳动,你的劳动会直接变成食物,根本不用需要经过钞票这个步骤。
人还是尽可能在成年之后一个人住吧,不然真的会受原生家庭影响的。我觉得我一出生就注定是个艺术家,然后被我的父母给掰弯了。他们不停地暗示我,画画是一个爱好,画画不能真的干什么,你要有一个自己擅长的东西。
他们也不坏,但他们就是这种人,不停地暗示我,甚至会发动周围的亲朋好友一起暗示我这个东西是爱好。你还是个心智不健全的未成年人,天天被这样洗脑,你怎么判断这个话是真的假的?
我离开他们的那一瞬间就清醒了,我一个人住得越久,就越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什么人。其实在大学也是会受沾染的,你周围住的都是正儿八经的未来要当科学家的人,他们是学霸,你也会觉得还是要做点正经事的。
但是22 岁坐着那艘飞机去了基布兹公社以后,彻底没有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暗示我这个不好做、那个不好做,我就可以把所有的时间都挥霍掉。反正在基布兹社区,你只要付出,基本的温饱问题是肯定没问题的,你不用担心,没有任何生存压力。它非常理想,但也很可悲,其实是个泡沫。在这种理想的生存条件下,人也会开始变得理想化。
年少的时候都会装逼,看点哲学什么的。有一个观点我很认同,他比较了古希腊和古罗马时期哲学派系的发展,说为什么古罗马时期人们开始关注个体,而古希腊时期关注的是天文、理性、真理,就是因为希腊时期整个城邦里面没有生存压力,有奴隶天天服务你。作为城邦的主人,那些成年的男人可以天天聚在广场上谈一些天体什么的。罗马时期人们就开始有生存压力,明天怎么过,我自己该怎么活下去,最后就发展出一些更具体的讨论现实问题的哲学派系。
我20 岁出头的时候住在一个基布兹社区里,我的同龄人 20 岁出头的时候已经毕业了,他们在实验室忙着给老板打工,要想着怎么发 paper 、怎么赚落户积分,是有压力的。我就慢慢就找回了自己,我原来这么喜欢画画啊。
这是秘鲁那个特别有名的马丘比丘(Machu Picchu)旁边最近的一个小镇,叫库斯科(Cuzco)。你爬到山顶上看到的景象就是这样的,在安第斯高原上建了很多小房子。我在那边画我看到的一切,底下风景的尽收眼底,像一个王一样。
2017 年底,我又回到了那个基布兹社区,一个犹太老太婆跟我买了一幅画,她给我付了100新谢克尔(以色列货币)和200人民币。
这画的是耶路撒冷老城,爬到橄榄山山顶,山上堆满了有钱的犹太人给自己建的坟墓,他们觉得只要把自己埋在橄榄山上就可以随着最后的末日审判一起升天。我就坐在一堆坟墓中间,面前是存在了3000 年的瓦片叠瓦片、砖头叠砖头、屋顶叠屋顶的耶路撒冷老城(the Holy Land of Jerusalem)。
虽然耶路撒冷是一个一直在发生各种混乱的很敏感的地方,但在里面住过两个月后,我觉得它达到了一种动态的平衡。
一条小路一米半宽,这边是一个清真寺,对面是教堂,再往前面走 10 米一拐,就是一个犹太的Synagogue会堂。所有的宗教建筑密密麻麻地插在这座老城里面。一到晚上 5 点半6 点日落的时候,你会听到全城的教堂开始“Duang~ Duang~ Duang~ ”,那些清真寺也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发出声响。5 点半,站在橄榄山上,下面就是一场狂欢,钟声一片,持续半个小时。整个老城上方的那片天空,就像一个回音罩。我就一边听着那种声音,一边开始画。
这也是一个坟墓。人们就是喜欢在山上建坟墓,我搞不懂,不知道为什么。中国也是这样,好像山上风水好,是风水宝地。这是在摩洛哥菲斯老城外面的一座山上,周边都是坟墓,有一些本地的失业的十几岁小青年,工作日的白天他们无事可做,就在那边丢石头、烧垃圾,看到我一个外国人,坐在坟墓中间拿一个本子画画。我觉得他们是不怎么友好的。我这张当时没有画完,就迅速地逃走了,其他部分是靠想象拼上去的。
一席的现场观众群里好多人在讲话,有人说玫瑰画画的用色好像不像一个典型的东亚成年人。我现在想说那是因为我当时就是没成年,我的童年一直在持续,你们的童年可能十几岁就结束了,我的童年一直持续到了 2020 年。我就是一个大龄智障儿童,一直在玩,我又不挣钱了,只用做体力活,换两口吃的就可以了,所以那个时候用色也像个孩子。但是你看我现在画画像成年人了吧,就很成熟。
Q&A
Q我想问一下,你刚刚说父母不支持你,那现在你父母的状态是怎么样的呢?
A昨天我爸来现场了,他没买我的东西,买了本《食菌记》,还加了《食菌记》作者的微信,然后跟我炫耀,你看我买了一本书。他现在在嘉兴,昨天专门坐高铁来看看我的展、听我演讲。他昨天先是去衡山和集拍了一些照片,晚上我看他发了一条朋友圈。
他现在至少觉得我也是一个正常小孩子,可以把他小孩干的事情发朋友圈,让他朋友圈那些其他的老头老太太都知道。以前不会这样的,以前就假装我不存在。多年以来,他们真的觉得我做的事情是根本没办法去跟他们的朋友们讲的。
他们工作在兰州,我回得很少,隔几年回去一次。他们在家都很好,回来会给我做吃的。有时候我跟他们上街,在车里面无所谓,一旦在街上走,正好我要把袖子撸起来,他们看到我的文身——放下去,别人会看你的。我做的一切在他们眼里都是最好低调点,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在做什么。
Q在画画这条路上,你父母对你的影响大吗?怎么克服,不去想他们的话?
A是不是跟性格有关系?我从小就是,别人越说我什么,我就越仇恨你,你忽视我,我会做得更过分。大一的时候我寒暑假还回家的,回家他们就会问,仿佛你仍然是个高中生,问你考了多少分,你有没有怎么样,类似这样的,烦得要死。
所以第二个假期我就不再回家了,直接一张飞机票从放假第一天飞走,等到开学那天再回国,恨不得延迟几天再回来,家直接跳过。我就是这么个人。
我觉得如果他们不刺激我,我反而会过得平淡一点。
Q你是学生物的,怎么和美术结缘呢?
A我今天早上还在跟一个专业的前辈讨论,他说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你的画吗?因为你的画接地气,理解起来比较简单,人们看了就知道在画什么,画的就是他们身边的事物,他们产生了共鸣。
但是你没有正儿八经地在学校里面学过东西,你也变不成这么一个专业的人,你有你的弱势。一个真正一路学上来的美术生,他确实可以把一个东西表达得更有层次。按他的说法,反而是我画的比较写实,都是上海街头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看到有人在干什么。


Q您的画其实有很多建筑,我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同济大学的影响?因为您讲过您在大学期间蹭课的经历。
A
:这是有关系的,我在建筑学院待的时间加起来肯定要比在自己的生科院长得多的。


Q而且我能感受到您接受了建筑学的理论。
A谢谢你,我真的很喜欢破碎的褶皱肌理里面这种小微的建筑。它很小,但其实细节很丰富、饱满。你知道这种石库门的小房子,窗户,回廊,拱,都是有褶皱可循的,而不是说截了一个混凝土的石块,用钢结构规划好,再填东西、抹平,已经看不到细节。细节丰富的建筑让我很喜欢,我恨不得长一个真的具有显微镜功能的眼睛去看这些结构,然后画下来。
Q我也是理科生,我想说很多科学的东西,不是做实验做出来的,有的东西就是灵光一现,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感觉?就是科学与艺术交汇的感觉。
A:此时此刻三四点,太阳斜着照在你的侧脸上,你在讲光,而我在想上帝。我脑子里的怪东西开始发酵了,对不对?
Q所以我想问,学理科或者说学生物,对你画画有哪怕一点影响吗?
A有,理科不是带给我灵感,而是帮我培养了一种耐得住寂寞的理性思维。理工科还是需要很多重复的步骤,很辛苦,需要循规蹈矩,有些变量严格控制,你不能太天马行空去改变它。这些可能对我画画的帮助就是我可以耐得住寂寞去抠一个细节,或者说当我需要一个真实的历史,一个真实的事件给予我的画一些支撑,让它变得更饱满。
比如说那 20 张孤岛时期的画,我也会查文献,查一些历史史料,去真实找到一个实物, 100 年前发出的不应该只是个野史,而是有至少有照片,或者谁写了一些什么东西,一定要支撑它。我会把它全部理顺,再去画一张画,这个过程也很漫长,有时候画一张画,可能前期光搜集这些资料要花十多天半个月,真正画起来就几天,有点像做实验了。
所以理科没有带给我灵感,它带给我的是跟灵感完全相反的。
Q请问你怎么保持画画的热情?
A我觉得有几个原因。就像我昨天演讲的时候说的,大街它不只是你玩命狂奔的一个交通命脉,你奔跑着去,你赶着陆续去上班,去上学,去一个目的地。你开着车,嗖地一下就过去了,不应该是这样的。大街先应该融入你的血液中,变成你的生活、生命的一部分,然后大街才是公共空间,是有乐子可循的。
我可能听建筑系的课越多,潜移默化受到影响就越多,再加上卡尔维诺写的那本《看不见的城市》,他让我应该是从 18 岁开始真的对城市建筑还有街道空间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好奇和热情。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可能是当 2020 年那些事情发生以后,我觉得人类个体很脆弱,你像个纸蝴蝶一样,你在飞,可能风吹到哪里,你就飞到哪里,没有风你就掉下来了,你随时会死亡。那你一旦死了,你会留下什么的?或者说你害怕死亡吗?我是害怕的,我害怕的不是说我肉体没了,我怕是没有人再记住我。COCO看过伐?只要有一个人还记得你,你就活着,当最后一个人忘记你以后,你就真的死了,我不想就那么死了。

所以我从 2020年到现在为什么画了这么多画?可能就是我在奋力多留下一点东西,在我还四肢健全的时候,能多留下一点就多留下一点,能多画点就多画一点,画得越多就流传越多,就有越多的人跟我分享,看到我画的这些东西,他们记着我,我就能永生了。
现场一位小朋友提问如果你的父母支持你画画,他们提供工具,或者给你报班,你还会一直画下去吗?
玫瑰肯定画得更多的。如果我在你的年纪就能获得更多的支持,我觉得我会更幸福。有人关注我,知道我真正喜欢什么,去给我支持,可能那种支持都会让你冲昏了头。
我觉得我现在这么疯狂地画画,可能就是对童年的一种报复。比如说不让吃甜食的小朋友,长大了就会疯狂吃,要把童年没有得到的都补回来。我现在就疯狂地画画,可能就是把小时候没有过的那种幸福的生活都补回来。
小朋友其实我爸妈是支持我画画,而且我也很喜欢,他们现在送我去学素描了,就希望我能够打好基础,之后再去创作。所以我就很烦。
(哈哈哈哈哈哈)
现场一位女士提问我是一位妈妈,我女儿20岁了。我昨天听了你的演讲,特别感动,第一反应是你住过这么多弄堂,你肯定很有钱,第二个反应就是我觉得这个过程当中,你的父母应该挺包容的。并且今天你说了以后,我能够理解您在父母的故意的诱导下逃生出来很不容易。我想知道你的父母有没有断粮、断钱?
玫瑰:他们就没有给过我钱。大学的时候还有生活费,大一到大四定期的先把学费付了。但是其实我知道他们越来越不喜欢我,当你翘的课越来越多,然后寒暑假又不回家,我觉得他们肯定对我意见越来越大,所以我担心如果他们以断生活费来要挟我,你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所以我大二开始就已经非常有危机意识,开始做兼职,就是做家教,做一些学生能做的兼职,让自己更有底气。
我经常跟他们在电话里吵,就到大四最后几个月,哇,真的吵得很凶,因为保研考研应该是大三就完成的,那个时候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我真的变成了整个 2013 级生科院的一个异类。哪怕你不保研,你也不考研,你也不准备出国,你最好开始找工作。我就是截然相反,我直接从学校消失,然后跑到那些岛上面去,在斯里兰卡。我也是觉得压力太大了,我不能在这个地方待下去,我受不了了。
观众
所以我很理解你父母的焦虑
(哈哈哈哈)
观众
所以回头来说。如果你没有今天的成就,其实你父母当时给你的很多建议还是有道理的。
玫瑰我脑子转不过来了,我真的跟不上了。我今天也没有成绩,哈哈哈。
观众:可能你还没有觉得,但是站在你爸爸的面前演讲,你爸首先能来听你的演讲。
玫瑰对,他至少开始发朋友圈。以前不发的。他觉得我画画似乎也可以活下去了。
观众:父母希望子女可以活下去,活得好最好,如果不能活得好,活得精彩是最重要的。
(其他观众大喊:活下去很容易啊,怎样都可以活下去。)

观众:这是两代人的观念不一样了。
玫瑰:如果真的像我一样,像一个嬉皮士一样,一个20 岁出头的忧伤而迷茫的年轻人,满世界的游荡,你就会发现 ,cao,全都是这种年轻人,各个国家都有,你会碰到各种迷茫而忧伤的年轻人,过了今天没明天,我是谁?我可以干什么?在这种忧伤而迷茫的年轻人堆里面,我才变得正常了。
但是现在,我一天 24 小时,除了吃饭睡觉,都在画画,当然这不能给我带来太多的钱,但是画画现在就是我的事业,你们996或者007都超越不了我。我真的在疯狂画画,我现在画画上头了。
画一张东西不是立马能变现,积累一副两副三副就变成了一个系列,一个两个三个系列就组成了我的一部分,是我的一个碎片,我的灵魂的碎片,所有的那些画都是我,我觉得我是真实地存在着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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