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医生,我去社康和医院看了好多次了,安眠药也试了好多种了,没有一个对我有效,为什么啊?”一位门诊患者问我。

我问他都用了哪些安眠药。他拿出手机,把屏幕对着我,给我看他相册里那些药盒和药瓶的照片。在他一张一张地往后划的过程中,我内心的震惊程度也越来越大。
他几乎把中国大陆地区内能买到的有催眠作用的药物都尝试了个遍。有艾司唑仑,艾司佐匹克隆,唑吡坦,曲唑酮这些处方药,还试过含有苯海拉明的感冒药,褪黑素的品牌也换了3种。至于名字和“仙丹”那样好听的中成药就更多了。
“你这是以身试药啊?”我边看边说,“在所有的药物里面,你觉得哪种帮助最大?”
“艾司唑仑,”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但是,睡眠时间也没增加多少,比不吃要强一点。”
我追问:“具体改善多少?”
他侧了一下头,想了一下,说:“吃药后也就能多睡1个小时左右吧。”
听到这里,我猜想,他可能是对安眠药的期望太高了。
2
艾司唑仑也叫舒乐安定,是被FDA批准用来治疗失眠的苯二氮卓受体激动剂(BZRAs)之一。在镇静安眠药大家族中,也算是“明星”成员了。
有研究团队对这类安眠药的效果和安全性做过“系统评价(meta-analysis )”,结果是:在常规安全剂量下,入睡所需时间缩短大概10分钟,总睡眠时间增加约30至60分钟。
也就是说,我面前的这位患者,其实已经实现了这个药物所能达到的最大效果了。
为了验证我的想法,我问他,你原本希望从安眠药中得到多大程度的改善呢。他说,我以为只要一吃药,就可以马上睡着,然后一觉到天亮!
这种“以为”其实也是很多人期望的理想睡眠,然而,很多饱受失眠困扰的朋友不知道的是,恰恰是这种期望让他们比别人更容易陷入失眠的泥潭,也正是这种期望,让他们更容易对安眠药产生依赖。
我在多个场合反复说,“一躺下就能马上入睡”这个目标既不现实,也不合理。之所以说不现实,是因为我们终究是凡人,有个体差异,有喜怒哀乐,有疾病痛苦,有衰老虚弱,所有这些因素都会影响我们的入睡速度。
说不合理,是因为在睡眠医学中,“秒睡”其实更多地意味着“嗜睡”,这背后可能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睡眠问题。从人群上看,每10个“秒睡”的人中,大概有3个人是正常的入睡快,另外7个人都需要接受进一步的医学评估。
所以,下次如果你看到有商家宣传自己的产品可以让你“秒睡”的时候,你就会瞬间明白,他们其实也对睡眠有着某种误会;或者说,他们也希望大家继续保留这种误会。
“看来,你高估了安眠药的力量。”然后,我告诉他上面的这些数据,跟他解释安眠药效果的局限性。
他听后,露出一副难以置信同时又带点失望的表情。然后很沮丧地说:“连安眠药都这样了,那我该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就是回到最初,重新分析睡眠问题背后的原因。”我拿出一张A4纸,准备边问病史边记录重要的线索。
这个时候,他似乎仍然心有不甘:“可是,我以前入睡都是非常快的啊,是最近这1年才变得睡不着,醒的又早。”
“那我们就从一开始的入睡快开始。”
一圈分析下来,我发现,他这一年正在经历一个非常痛苦的恶性循环。
3
他叫赵刚,年龄50岁,是自家家族企业的老板。
5年前,他因为业务的需要,开始频繁应酬各种酒局。慢慢的,身材从之前的苗条变得“肚子大脖子粗”。加上晚上有喝酒,那个时候他开始出现睡觉时打鼾。
打鼾越来越响,人越来越累,而入睡速度也越来越快。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那个时候,真的是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当“打鼾+秒睡+疲惫”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时候,我就需要怀疑他是否存在一个特殊的睡眠障碍——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
打鼾意味着气道狭窄,严重的狭窄会让呼吸气流受限,严重的受限就会出现睡眠呼吸暂停,甚至缺氧。这就好比,人在睡觉时,有人反复掐住他的脖子。
因此,“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会在不同程度上干扰一个人的睡眠质量,同时影响白天的精神状态。症状包括:晚上夜尿多,早上头晕头痛,容易犯困,注意力下降,记忆力下降,脾气暴躁容易发飙等等。
起初,虽然赵刚白天的状态没那么好,但他本人并不觉得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我只是想,可能是因为这段时间工作太忙,压力太大。”
“之前其实还能顶得住,最难过的是疫情那几年。”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语速开始变快,肢体动作也开始变多,“接不到订单,拿不到回款,工资发不出……”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睡眠从“秒睡”变成“翻来覆去”,睡不沉,早醒,醒来后继续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太难受了,这个时候我去看医生,从此开始尝试吃各种安眠药。”
“有医生评估过抑郁这方面吗?”每一个失眠,尤其是伴有早醒的失眠,都需要评估是否伴随有抑郁。如果合并有抑郁,那么治疗方案就不能只盯着“晚上睡觉”,还要同步管理抑郁情绪。
而对赵刚来说,他还多了一个抑郁的危险因素——如果他有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的话。通俗地说,严重打鼾的人,更容易出现“情绪低落”或“兴趣减退”——抑郁的2大核心症状。
很遗憾,没有人评估过他的抑郁。而根据他的描述,他在那段时间已经陷入深深的抑郁阴霾之中。“我站在阳台,有时候会想,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4
我打开手机平台,发给他一张抑郁筛查量表,想看看他现在的大致状态。“哎呀,你这些问题真是,怎么说,好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他边填边说,“现在好一些了,那个时候更难受。”
赵刚的情况基本清楚了:工作应酬,导致体重增加,加上夜间饮酒,继而出现打鼾,很可能有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天灾人祸,诱发严重的抑郁状态。
关键问题是,不管是抑郁,还是阻塞性睡眠呼吸暂停,单单使用安眠药都不会起到很好的效果,有时反而会让问题变得更严重,因为部分安眠药会加重气道狭窄。
也就是说,赵刚之所以用了那么多的安眠药都不管用,一方面是因为对安眠药有错误的期待,另外一方面,是因为更重要的问题从未得到识别和管理。
对他来说,接下来需要做的,不是只用安眠药,而是同步管理打鼾和抑郁。
门诊结束,我起身送他到走廊。看着他微驼的背影,我想起刚刚过去的那几年的疯狂,想起了白色,想起了红色、黄色和绿色。
每次想到这些“颜色”竟可以那样轻松轻松地就把无数人困在自己用贷款买下的格子里,我都会感到一阵从头到脚的寒意。
活下去,要比小丑活更长,比荒谬活更久。

参考文献:
1 Buscemi N, Vandermeer B, Friesen C, et al. The efficacy and safety of drug treatments for chronic insomnia in adults: a meta-analysis of RCTs. J Gen Intern Med 2007; 22:1335.
2 Holbrook AM, Crowther R, Lotter A, et al. Meta-analysis of benzodiazepine use in the treatment of insomnia. CMAJ 2000; 162:225.
作者:余周伟

公众号:睡眠与科学
(赵刚是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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