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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孔洛(简单心理认证·心理咨询师)
《春潮》讲述的是姥姥、妈妈、女儿三代女性处在同一逼仄的屋檐下,撕扯、攻击、控制,但又离不开彼此的故事,她们都是女儿,她们又都是母亲,上演一代代重蹈覆辙的故事。
整部电影没有什么所谓的“故事线”,而是日复一日平常生活的一幕幕,平静之下暗流汹涌,直到最后郝蕾的独白,平地一声惊天雷。
故事根据导演杨荔钠自身的经历改编,“感觉自己心里面有什么堵住了,一定要把它讲出来我才舒服”。
作为一部小制作的电影,在疫情期间无法上映,只能在线上点播,却在社交媒体上掀起了浪花,在70、80后一代的女性当中引起了相当强烈的共鸣:终于有人在阳光下述说了她们的痛苦。
毕竟在家庭中无形的创伤是羞于启齿、旁人难以理解的,还可能受到“孝顺”的道德绑架和评判,大部分人都选择让这个“不舒服”烂在心里。
而当痛苦可以被看见、被讲述、被讨论、言语化的时候,本身就有巨大的疗愈效果。
图/《春潮》
我先简单介绍一下几个人物的背景,然后从影片最后“水从屋子里流出、漫到各处”的意象,讲一下我的“自由联想”。
母亲(纪明岚,姥姥一代)
  • 居委会主任,热心街坊邻里,充满领导力
  • 有一个男朋友:老周
  • 对家人歇斯底里,动不动就发难女儿,刻薄、无理
  • 怨妇,没完没了,死去丈夫的往事逢人就说(鞭尸)
  • 感觉所有的“问题”都是别人亏欠了她
  • 无论你干什么,她都能找出理由来苛责你
女儿(郭建波,郝蕾饰,中年一代)
  • 报社的记者,揭露社会的阴暗面,深度访谈
  • 未婚生女,父亲不明,经济原因带着女儿住妈妈家
  • 隐忍、克制,无声抗议,只在暗地里悄悄地反抗
  • 但感觉她从来未真正做些什么让自己的生活好起来
孙女(郭婉婷,孩子一代)
  • 灰暗叙事中的鲜亮一笔,总是大声讲出“事实”
  • 学霸,会对弱势的同学伸出援手
故事最终以母亲昏迷在医院,女儿的世界终于安静落幕。
最后,门缝里流出了水,流向了街道,填充了沟壑,流向了姥姥昏迷的病房,流向了孙女的学校。导演在采访中并没有解释水的含义,而我的眼泪随着流水哗哗地流,我在当中感受了很多层次的、丰富的涵义。
图/《春潮》
“情欲”
女性的身体终于不成为手段和工具,而回归到目的本身。
流水之前的画面停留在郭建波和盲人按摩店台湾小哥的水乳交融,在门缝中出现流水,自然联想到情欲。
郭建波在最后的独白中说“我想躺在母亲的怀里,但大多数时候我都躺在了男人的身边”。
图/《春潮》
很多时候,女性的身体是充满力量和交换价值的。
一方面她用自己的身体换取她没有得到过的怀抱,另一方面,她明知道她的滥交、未婚生育,会给母亲带来巨大的冲击和耻辱,她却偏偏用这种方式来和母亲对抗,争夺关系中的话语权——你让我难受,我也要让你难受,而我的身体就是最有力的工具。
另一方面,在中国儒家文化的语境下,母亲一代的女性对此充满了羞耻感,并禁止自己身体的享受,母亲在和老周的新婚中也提到自己几十年未行夫妻之事,和丈夫离婚也是因为不想。
母亲的耻感传递到女儿的身上,在郭建波月经初潮的时候,意味着女性的性成熟,但母亲却嫌弃地说“怎么来这东西了”?她也并没有告诉女儿如何处理,于是女儿接收到的信息是“我做了一件错事,我是肮脏的”
郭建波生活里有三个男性,之前那个神经质的音乐家,酗酒、烟瘾很重、伴有轻微的暴力行为,并不能给她带来稳定的生活,这代表着郭建波的自我虐待。
而被郭建波赶走的离异的相亲对象,代表着普遍意义上的婚姻对女性的价值:经济稳定。
而那个爷爷去世后,来东北寻根的台湾小哥代表的是身体的愉悦,灵魂的自由:他是会在海边录海豚、海狮、海豹叫声的男子。
成为女性、成为母亲
水流到街道,灌注沟壑,我感到水如同女性的力量,郭建波终于可以成为女性。
精神分析中有一个经典理论,关于儿童时期想要和异性父母在一起,摆脱同性父母,最终发现同性的父母太过强大无法战胜,从而收回占有异性父母的欲望,认同同性父母(女儿认同母亲、儿子认同父亲),接纳自己是“第三者”,完成自身的性别认同,渡过俄狄浦斯期。
即便母亲逢人斥诉父亲的不堪,郭建波还是对父亲充满了美好的回忆:温情、仁慈、会教她骑车、陪她去看长颈鹿、教她怎么用卫生棉……
图/《春潮》
但母亲却裹挟着她去控诉这个她最爱的人,把父亲从她身边夺走,把他送进了牢房、送上了死亡的路,于是郭建波心中母亲的形象被摧毁了,只剩下憎恨,她没法形成对女性性别、母亲角色的认同。
对郭建波来说,母亲胁迫她一起状告了最爱的父亲,这可怕得让她几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行动,而是被一种巨大的恨意钳制住,用自己的生活实现了母亲对她的“诅咒”(母亲最害怕的事情),用来报复母亲:孤儿寡母、穷困、孤独,手狠狠地握在仙人掌上、故意吓跑了那个能给她富足生活的相亲对象……
当这个恨意的对象撤走,希望恨意的力量本身也能消散,让她成为自己,用新的逻辑开展生活。
此外,孙女作为战争中的一个分战场,母亲“抢走了”孙女的养育,甚至告诉孙女她妈妈曾经想堕胎杀死她,以离间母女,剥夺她母亲的角色。
图/《春潮》
但我想,即使他的母亲不争夺孙女,如果没有其他变量,郭建波也很有可能没有办法成为好的母亲——在自己母亲那儿接收到的全是刻薄和虐待,从何能有温情和爱给女儿?
甚至可能和自己的母亲一样,嫉妒自己的女儿生在了更好的时代环境,而忍不住施虐。而母亲昏迷,她终于可以重新成为母亲的角色。
姥姥归于平静
故事中,母亲将自杀的闺蜜的骨灰撒在大海,台湾小哥在放海边的声音,当水流流到姥姥房间,我觉得她终于可以放下一生的争斗和恨意,归于平静。
虽然姥姥在整部剧中都是一个恶人,但她本身也是一个受害者。
为了改变命运嫁给城里人,她未婚先育,一直认为女儿的出生给自己带来了耻辱。
另一方面,姥姥的母亲也是凌辱她的,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她把精粮给了老公和女儿,自己吃粗粮,还把一大半寄回娘家,自己每天只吃一顿饭,饿的面黄肌瘦,而母亲却说:怎么只有粗粮?怎么不寄钱呢?
在她周围的人中,女儿是弱小的、是可以凌辱和虐待的,为了处理她心中的疼痛,女儿自然成为了她的出口,同时她是妒忌的:为什么你可以吃上饭,为什么你跟你爸这么要好,进一步加重了她的憎恨。
图/《春潮》
但她真的在施虐当中变得快乐了吗?我想也没有,不然她不会在每一个欢乐的时刻依然鞭尸一样的又把离婚的陈年旧事,像揭开伤疤一样展露给别人看,以证明自己真的受伤了。
然后,这一切都结束了。
希望和新生
水流到孙女的学校,她跟着水流走到了丛林,湍湍的溪流让人想起了水是生命之源,羊水是生命的摇篮,生生不息。
孙女本来在学校里等着朗诵比赛,看到地上的水流,抓起了好朋友,一起循着水流方向奔跑,走入了森林,走到了(另一个)水源,走进了湖水里。
她走出了自己的路,而不是循着创伤的模式走,充满了新的生的希望。
看完影片,两个问题一直萦绕心头,想和大家一起讨论分享。
 问题一:为什么郭建波不离开?
郭建波外在看起来是一个很有力量的人,她敢于和权威对峙,即使吃着公粮,依然针砭时弊,为弱势群体发声,而且都做深度访谈和报道,走到群众当中。
为什么她不离开那个攻击、贬低、让她痛苦的母亲?
我想说,一个人的外在功能和内在关系中的力量是没有必然关系的。
在母亲婚礼的病房里,她独白道“你安静了,世界就安静了”,这句话翻译过来,就是“你和母亲的关系,就是你和世界的关系”。
图/《春潮》
有人用一生的努力寻求认同,而她用了一生的力气来和母亲争斗,本质上都是被控制:“伤害对方”成为首要原则,即“我要通过伤害自己来伤害你”,而不是基于自身利益来决策。
这甚至是潜意识层面的,但当这种张力未上升到意识层面,根本无法有不同的行动。
另一方面,她也害怕自己的离开或太用力的反抗,会“杀死”母亲。
对于孩子来说,攻击母亲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毕竟母亲是孩子所有生存的资源。同时,她缺乏情感和关系上资源,唯一汲取爱的地方——父亲,被自己作为同谋推向了死亡,她仿佛陷入了泥沼当中,没有力量,也看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于是乎,她的内在、情感层面是没有力量和破碎的,无论她在外在看起来是多么的刚强。
有时候,我们都低估了改变所需要的力量和支持,想要冲破枷锁和命运异常困难,需要经历涅槃般的疼痛,没有个体高度的觉察、外部充足的资源,是很难办到的。
做不到绝对不是因为个人力量不够,求助绝不是因为脆弱。改变,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会给带来极度的焦虑,因为即使是疼痛,也是熟悉的,而改变是未知的。但像治疗癌症一样,正正是因为足够勇敢,才敢迈出面对痛苦、寻求帮助、作出改变的一步。
 问题二:为什么能够有孙女这样的角色?
导演的访谈中,简里里说这样的家庭养不出这样健康的小孩,导演笑着回答:她代表着希望。
一方面我觉得这是一种艺术手法的处理,如导演所言,如果没有这个孙女,整部剧就太让人绝望了。
另一方面我又真的希望,孙女有很多镜头并未捕捉的资源,例如对她很好的邻居、老师、同学,让她吸收到养分,在内在生出了爱。
图/《春潮》
其实姥姥身上并非没有爱的部分,她掏出存折告诉孙女她给她存了很多钱,万一她妈妈不行,她还能用这些钱上大学的那一刻,我觉得姥姥的爱是很动人的,只是她被自己的创伤困住了,无法对自己的女儿开放她的爱,孙女反而成为了爱的出口。
人呐,我们都是磕磕碰碰的长大,但没有东西可以定义我们,成就不可以,创伤也不可以。
进化了几万年,我们身上都有惊人的复原力(resilience),更重要的是我们觉知着保持经验的开放,去感受和吸收新的感受,不断地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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