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媒体人习瑞在录完一段向大家告别的视频之后,午夜时分就跳楼自杀了。
我完全可以理解他在视频所言的内心的痛,因为那种痛,我的心里也有。

这是在任何社会,在任何时代,选择思想和情怀的人,都难以摆脱的痛,因为思想总是走在时代的前面,总是与现实存在一定的紧张感。这种张力,难免让思想者感到孤独,感到疏离......从而产生剧烈的痛感。
2008年3月,因为强烈的人文关怀,在浙大传媒学院硕士研究生复试中,我从笔试最后一名的窘境脱颖而出。

此后,无论是在读硕士期间,还是在读博士期间,几位老师都曾经善意地提醒过我:“你太有情怀了,总是关注那些沉重的话题,要小心得抑郁症。”
我没有因为老师们的善意而改变自己,而是继续关注沉重的话题。过去十几年来,我非但没有得抑郁症,而且我的睡眠还相当好,尽管必须承认,我这个人脾气不太好。

不得不说,内心的痛感给我了很多精神上的回报。因为痛,我总是忍不住想着往书堆里钻,试图从别人的文字和思考中获取一些启示。以,我总是非常喜欢阅读那些有一定深度和挑战性的文字。而内心没有痛感的人,对于这一类文字,几乎是读不下去的。
这还远远不够,因为内心的痛,我还有了不断往深度进行观察和思考的巨大动力。

对于内心没有痛感的人来说,思考是非常痛苦的,他们总是尽力回避。而对于内心有痛感的人来说,思考非但不痛苦,而且乐趣无穷,尤其是一个人,带着一肚子的疑问,在夜深人静的时分,在人潮褪去、树荫遮蔽的僻静小路上,伴随着潺潺的流水声,一边走路,一边思考的时候。这几乎成了辞职之后,我最主要的夜生活了。
历史上的那些思想家,几乎没有一个在现实中活得不痛的。当然,我不是自恋到自比伟大思想家,我不过是提醒大家,想要做一个善于思考,而且思考有一定深度的人,内心就必须对历史和现实保持痛感。

过去八年,我遇到过两位男生,在这方面就比较有代表性。

他们相差几届,都姓W,而且长得比较像,不但体型差不多,而且气质相似,眼睛都比较大。我就用化名约翰和彼得来指代他俩吧。
约翰和彼得都属于愿意读一点书的学生。但是,都没有思想,更谈不上深度,因为两个男生内心都缺乏痛感。

也许是因为在大山深处长大,缺少足够的见识,约翰严重陷入了一种错误的认知之中。从大三上他们班的课开始,我就逐渐发现,他一直把“冷”当成了自己的个人招牌,并且真心以为,那个样子非常的酷。
为了表现自己的冷,他主动抽干了内心几乎所有的情感,对什么人和事都表现得十分淡漠。“冷”到极致,内心的痛的确消失了,但是,他也因此而失去了思考的动力。
尽管在他大学寝室的桌子上,摆放着罗素的《西方哲学史》等思想巨著,但是,通过他极其有限的文字和口头表达,我看得出,他是一个内心十分苍白、精神十分平坦、缺少思想的沟沟壑壑的人。
我拐弯抹角地提醒过他几次:“这种故作姿态,其实毫无价值和意义。先不说你一个农家子弟,一个二本学生,无论是家庭背景,还是个人能力,都毫无‘冷’的资本,更重要的是,这种精神上的迷失,最终会导致你尽管读了很多书,到头来可能还不如那些只看百度百科的人,因为在网络传播时代,人与人之间比拼的,不再是收集死的知识的能力,而是进行深度思考的动力和能力。”
痛感缺失,不但让他失去了思考的动力,而且还让他失去了表达的冲动。为了凸显自己的“冷”,他说,从高中开始,他就从未发过一条朋友圈和qq动态。

我听了之后,由衷为他感到悲哀。十几岁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喜欢在社交媒体发布动态,那是灵魂充满活力、尚未老去的标志。从来不发
一条动态,甚至毫无表达冲动,那是灵魂已经垂死的征兆。

这些年,我苦口婆心想唤醒他内心的痛感,一切注定徒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心灵的那一片本来几不大的绿地,不断走向枯黄......
晚几届入学的彼得,比约翰更加喜欢阅读。即便如此,他也是一个毫无自己原创思想的读书人。
与约翰主动抽干内心所有的温度,誓让自己的心灵世界变成一座人造冰山,从而让大多数感情(包括痛感)无所附着不一样的是,彼得的内心世界几乎就是一片天然沙漠,天生就缺乏痛感。或者,用更精准的语言描述,应该是,根本分泌不出任何与自己的利益无关的痛感。
他是我见过的一个人格最为分裂的学生。满嘴都是“情怀”,却一肚子都是半生不熟的世故和算计。
一个真正有情怀,关注人类命运,关心社会公正、关爱弱势群体的人,怎么会根本不考虑环卫工人的辛苦,一边走路,一边借着夜色掩护,在每一个以为我不注意的间歇,悄悄把瓜子壳撒一地?会多次把喝完的空啤酒玻璃瓶子,往路边的草丛树林随手一甩吗?会沉迷投机讨巧,算计蝇头小利吗?......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怎么可能痛别人的痛,痛社会的痛,痛时代的痛呢?

我和他接触越多,就越发现,尽管他手不释卷,心灵的世界却几乎是寸草不生,阅读纯粹只是个人兴趣和点缀。
痛感缺失,导致他没有任何主动进行深度思考的动力。更可怕的是,他经常把从网络上或群聊中捡到的别人的观点,大言不惭地冒充是自己的思考。第一次、第二次,我的确被他迷惑了。时间久了,在不动声色中,我把他几乎是看得透底。
不仅仅是学生这样,大多数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教授学者,也不过如此。他们终其一生的努力,就是往自己的脑袋里源源不断地塞满死的知识,著作等身却言谈乏味、灵魂苍白。
人文学科的研究早已抽空了人文情怀,社会科学的研究早已抽空了现实关怀,研究者的脑子里想的都是名和利。当大学里的学者教授内心普遍失去痛感的时候,大学怎么可能诞生思想呢?
关于习瑞的自杀,有一些读者建议我谈谈自己的看法。我只能说,那更多属于个人迷失,太不值得。
我更加愿意把内心的剧痛转变成一种积极的力量,将自己的心灵世界与现实社会之间存在的张力,转发为深度阅读和深度思考的动力,尽管这种阅读和思考未必都能产生精神成果。
很多读者说我是自恋狂。其实,正是因为自恋,我才有了把内心的痛苦转化为某种优越感的独特心理机制。
有时候,痛到一定的程度,我会这样想:我最崇拜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一辈子不也和我一样孤独和痛苦吗?痛,不是源于我的个人性失败,而是源于社会某些环节和构件的系统性失败。我痛,那是因为我活得比大多数人清醒,我飞得比大多数人高,我走得比大多数人远......
也许,习瑞最缺的就是我这样的自恋。无论如何,首先都应该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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