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陈回来那天晚上,等两个小孩睡着,我立刻开始诉苦叫屈,告诉他,过去四天,基本没吃饱过。
四天,除了水库徒步,因为步数达到25000步,艾文勉强同意我下馆子的需求。但是在餐馆里,他对着菜单做出了精密部署。有一个福建海鲜粉可以点,再来一个炸猪排,一碟香脆虾枣,两个香茅草果冻。好了可以了,他把菜单合上,说,就点这些吧。
我把菜单打开,当务之急先点上一杯冻柠茶,之后在苦瓜排骨和金银蛋苋菜之间犹豫不决。苦瓜不是我的首选,人生已经这么多苦头了,特别是在这个汗流浃背双腿酸胀饥肠辘辘的午后,我何必还要花钱去吃苦?问题是这两道菜的价格竟然相差无几,想想看,一碟15,一碟也是15。
凭什么一碟蔬菜要人民币八十元?犹豫不决时,我问艾文,你想吃哪个?
他轻飘飘给了答案:还点啥,这么贵。
好吧。一旦下了决定,又开始进入那个不可反悔的程序。我们足足等了二十多分钟,那几个菜才端上来。中间我一度很想去厨房看看,要帮忙吗?都是中国人,不如我自己炒了吧。
菜一端上来,我俩风卷残云,不到五分钟已经扫荡干净。这时候我明显感到自己只有五六分饱,脑海中开始响起了《一碗荞麦面》那篇作文。同样是母亲带着儿子,那边母子三人互相推脱着你吃吧你吃吧,这边我儿子毫不客气,他问我,你还吃果冻吗?
我摇摇头,他吃完果冻,一仰头,把剩下的糖水都给喝了。
最后一天艾文主动请缨去超市买饭,他买了一份五块钱的鸡肉饭,一份八块钱的牛肉饭。我说你为什么不买两份一样的牛肉饭?他羞涩一笑,大概是有种抢到宝的心情。随后又孝顺地表示,他吃鸡肉饭,我吃牛肉饭。
儿啊,你有这个心意,我就满足了。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吃牛肉饭吧。我相信对于母亲这种生物来说,这是顶自然的生理反应。
我吃完五块钱的鸡肉饭,连里面附送的几片甜姜都吃了个干净。半夜,诉完苦后敦促小陈,给我煮碗面吧,实在是饿。
外面吃不好,这四天里为什么不自己煮?
这个事是这样的,我知道如何开火,如何烧水煮面,也知道蔬菜只需要那么一两分钟,能在面里煮得恰到好处,更知道如何放个鸡蛋,放点培根,算是不错的一餐。好比你天天读书,总知道主宾谓是怎么个结构,标点符号如何运用,哪里该用句唐诗俗语,甚至还懂在哪埋包袱,抖包袱,点睛之笔保准在三分之二处。你都懂,而且有时候读得心痒难耐,打开文档,觉得写作这个活,自己未尝干不了。
但真要让你写个一两千字,你总有理由把它默默推脱掉。做饭于我,也是一样,我想到前前后后那一档子事,还没开火,早已难受上了。这可是一个从做饭到洗碗再打扫整个厨房的系统工程,我怎么可能轻轻松松说干就干?
网上偶尔有人称呼我为巨婴,我不在乎。在上海的时候,我母亲常常说,你多不容易,工作这么辛苦。于是大可以心安理得,在家瘫着不动。来新加坡,事情变得复杂了。
半夜诉完苦,吃了面。第二天小陈重新操持整个家时,我儿子好像感受到了一些不同。吃晚饭时,他自言自语说:“我都这么大了连饭都不会煮,是不是该学学怎么做饭?”
小陈在旁边憋着笑说:“你说这话可能有点早,不过你妈妈可能可以学一学。”
果然,吃完饭艾文绕到我面前,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你都快四十岁了,就只会个蛋炒饭,你就不想多学点别的?”
他的意思好像在说,你以后总要自己照顾自己,你还能当个一辈子的巨婴?
可以想象,当时我的眼睛如何瞪得滚圆,却又说不出话来。我儿子这个人,在激励母亲这方面,是非常有心得的。两年前他就告诉我,你写那种爱情小说没用,没什么人看。你要写点小学生爱看的,才能有好多人看,好多人买。
没办法,我吭呲吭哧写了本儿童小说,写到最后,他告诉我,你啊,你写得不对头。
我问他,那怎么样才算对头?他说:你多看看儿童小说你就知道了,反正你写得不对头。
现在他又提出了新的振聋发聩的要求,妈妈,你都四十岁了,你就只会个蛋炒饭?
我恨得双目狰狞,小陈倒是开心得喜气洋洋。从此他给我下的任务清单多了起来,买牛奶,要懂买哪个产地的,澳大利亚的比马拉西亚的虽然贵一块钱,但口感会好一点;买玉米,要买那种颗粒小一点,颜色浅一点的,煮出来更嫩,颗粒大的都是长老了的,你女儿不爱吃;买山药,超市里的山药分两种,一种粗加工的一种精加工的,挑便宜的买,回来自己可以处理……还有一大堆,叶子菜怎么处理,卷心菜的菜帮子该不该要,我觉得可以要,小陈说,也没必要这么艰苦。
隔天去超市买橘子,看到一种温室橘子特价买一送一盒,我刚拿起两盒,小陈飘过来扔下一句,别冲动。想了想,确实,花19块9买10个橘子?
像诗里写的一样,关心粮食和蔬菜,但并不像读诗时浑身洋溢起幸福感。
太累了,虽然厨艺还停留在蛋炒饭和煮泡面,可对家务活我已经逐步深入。
有一天一个人在家,本来是想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不知怎么的,收拾起了屋子,把鞋子统统扔进鞋柜,捡拾一遍地上的杂物,绳子和包挂墙上,垃圾装袋打包,吸尘器吸一遍地,又拿湿纸巾擦拭掉地上残余的各种污渍……
一边干活一边想,这就是传说中的田螺姑娘吧。小伙子白天出门种田,一只大田螺看不过去家里杂乱不堪,从水缸里爬出来,化为人形,一边做饭一边收拾屋子。小伙子回来,看到桌上摆满一桌饭菜,草屋里井井有条纤尘不染,一下扔了田螺壳,逼得田螺姑娘变不回原形,只能跟他成亲。
我本来只需要坐在自己的螺蛳壳里做文章,看不下去,也爬出来成精了。
这是巨婴的崛起,也是巨婴的重建,没准两年功夫再回上海,已经四菜一汤手到擒来,是一位真正精明能干内外兼修全能型中年妇女。
我快四十岁了,还能有我不会干的家务?

欣赏着眼前焕然一新,窗明几净的场景,再端着一杯茶做回座位上,忽然左侧后方的腰,传来阵阵酸痛。
一开始以为这种痛是暂时的,之后疼痛愈演愈烈,越坐越疼。那块肌肉仿佛多日劳累后,终于撑不住了,彻底罢工说,这几天你休想我好起来。
巨婴刚刚开始崛起,又趴下了。
小陈回来,确定我是真痛不是假痛后,皱起眉头说:你怎么干点活就能得病?你可真幸运。
前几周他买家具,拼装的时候我也想出点力,刚拿手撕开箱子外包装,就被割除了一条口子,血扑拉扑拉往外冒。小陈当时也双眉紧皱,非常想不通说:你怎么一干活就有事?
过了几天我想帮他把垃圾扔了,拿着出门,一个不慎,脚又被割了一道,如今这条寸把长的伤口还在脚腕处,散发出一种有心无力的哀伤。
旅居生活就像一场马拉松,一开始在兴奋忙乱中调整节奏,气喘吁吁但力道很足。一段时间后是枯燥无味的坚持,时而怀疑人生,时而怀疑自己,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然而脚步还是不想停。
一定有人说,也不至于这么惨吧?在坡国住上几年的朋友都跟我说,其实生活挺轻松的。
唉,来新的国家生活,一切都像婴儿学步,总要摔几个跟头,脚步才慢慢稳健。
那天夜里我去机场接机,转了两趟地铁后,在公交车站台等巴士。夜色茫然中,看到巴士从远处驶来,恍惚觉得这个镜头很有时代感。
九十年代的电视剧,不管国产剧还是日剧韩剧,公交车站台常常会有男女主人公的浪漫邂逅或者伤心离别。这几年电视剧里但凡播到公交车站台,主要是两种情节,第一种,主角即将发生危险,比如《开端》里碰到公交车爆炸,人生循环,爆炸一次又一次。第二种,交代主人公生活很落魄相当不如意,比如参加同学聚会,大家都开车,只有女主人公吃到最后惦记着赶最后一班公交。
过了两天,跟朋友吃饭,一开始畅谈了一番野奢酒店,安缦,虹夕诺雅,说着哪家值得住那家不值得……朋友还跟我说,之前在上海看房,看古北一号,能想象吗?六千万的房子,就在马路旁边,一开窗吵得要命。
聊到一半,我唏嘘起来:现在难以想象,以前还住过虹夕诺雅,毕竟我现在可是坐公交出行的人。
有一说一,我十分想不明白古代童话里,七仙女和田螺姑娘都是怎么调整心态的。以前在天庭和龙宫过着公主般的生活,锦衣玉食娇生惯养,怎么被牛郎和农夫弄回家,干活干得这么起劲?要被捉回家了,竟然还依依不舍不肯别离。
朋友忽然眼睛一亮说:这里的公交车100路到机场可方便啦。
啥?你看古北一号,你还在这里坐公交?
她嘿嘿一笑说:真的很方便啊,直达的。
我不由想起了另一个朋友的话,她说,像我们这种人,可上可下,没有什么生活是不能过的。
抚摸着依然疼痛不已的腰,我只能暗下决心,巨婴暂时要陨落一阵,改日再择良时崛起。小陈在旁边贴心地帮我做法,他说:我希望周末一直下大雨,这样艾文就不会拉你去徒步了。
是的,我向热带的天空祈祷,请尽管下个够,让生产队的两只骡子休息两天。
作者|毛利  分享生活,解答情感、家庭困惑,和有趣的人们对话,有机会一起午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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