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丽走进诊室的时候,我被她的着装给惊到了。

她带着帽子,披着外套,脖子上围着丝巾。她自己也说,“我能感觉到,路上的人都盯着我看,就像看怪物一样。”原因倒不是这些衣服有多奇怪,而是那个时候正是7月份,炎炎夏季——一个大家都穿短袖短裤,穿裙子,吹空调,吃冷饮的季节。
“医生,空调温度可不可以开高一点啊,我好怕冷。”她一坐下来,包还没放下,就说了这句话。我说,看的出来。我也不知道高多少适合她,所以干脆把空调关了。
小丽说,她怕冷已经好几年了,哪怕是在夏天,也要穿厚裤子。此外,人特别容易疲劳,30多岁的她,以前平时还能爬山,现在连做家务的体力都没有了。
身边人看她这样,都说她“这里虚那里虚”,然后好心地介绍她去看各种“神毉”,三甲医院的,民间传说的,都看了遍。
她当然也去看了,吃了很多“草根树皮”,还有各种名字很好听的“XX丸”之类的像仙丹那样的药物。
然而,尽管她花了很多钱,尽管她捏着鼻子喝了那么多的苦水,尽管她那么听话的执行着各种莫名其妙的“禁忌”,怕冷和疲劳的状态却一点也不见好。不仅如此,头发也开始狂掉,吃东西越来越没有胃口,大便也越来越难以解出。
“看过那么多医生,还是现在这个样子,他们都说这是疑难杂症,我都绝望了。”小丽苦笑了一下,“我感觉,他们后来都不愿意接诊我了。”
我心想,你这之前看的“毉生”严格来说都不能算是医生啊,换句话说,到目前为止,你其实还没有看过医生,因此也还不能给自己贴“疑难杂症”,也不用着急绝望。当然,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
后来,随着症状的迁延,她变得抑郁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也没动力和兴趣做曾经自己喜欢的做的事。“我连拿本书的力气都没有,更不用说出去逛街了。”
2
小丽是被她朋友推荐来我门诊的,最初想解决的问题是“睡眠不好”,她想知道,有什么安眠药适合她。
我说,你不需要安眠药。
她听到后,脸上露出了非常复杂的标签,有点开心,也有点疑惑。
“怕冷,容易累,掉发,便秘,睡眠不好,情绪低落,你现在所有的症状其实都指向一个问题——甲状腺功能减退
我汇总了她所说的核心症状,继续解释道,“你现在最需要做的一个检查,是甲状腺功能,如果提示甲状腺功能减退,那么下一步就是分析原因,以及额外补充甲状腺素。”
我停顿了一下,等待她的反应。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并没有因为找了新的线索而高兴,也没有为“甲状腺功能减退”这个医学名词而困惑。
我猜,可能是因为她之前的就诊经历给了她太多的“疾病标签”,后来无效的结果让她对医生的解释产生了一种特殊的态度:无所谓。
“关于甲状腺功能,你有什么想问的吗?”诊室里残留的冷气慢慢消退了,我有点热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我主动问了这个问题。
她说,以前听说过一种叫做甲亢的病,她闺蜜有。“我这个也是同一类的吗?”
“甲亢是甲状腺功能亢进,是我们脖子这里的甲状腺——一个腺体——分泌的激素太多了。”我指了下我的脖子,继续说,“甲减和甲亢相反,是甲状腺激素太少了。”
“所以,我朋友她怕热,我特别怕冷,是这样吗?”她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称赞她,她的理解是对的。不过,现在还没有确诊,我只是怀疑。确诊需要抽血做一个化验。
3
当天护士抽了血,几天后,结果出来了:FT4水平低,TSH水平高。毫无疑问,是甲状腺功能减退。拿到结果的那天,我刚好在外地做演讲。我给她发信息,介绍她去看内分泌科。
一年后,还是7月份,小丽来门诊复诊。她推开门,在我看到她的一瞬间,我再一次被她惊到了。
她穿着紫色的连衣裙,搭配深灰色的高跟鞋,整个人显得非常精神。她说谢谢我,是我帮她解决了多年的疑难杂症。
我心想,哎,这个病压根就没资格说有多疑难,任何一个受过正规医学训练,在内科病房轮转过的医生都能想到甲状腺功能减退。而且,她的症状其实非常典型,可以说是按照教科书来患的病。
我在犹豫,要不要如实告诉她我的这些想法。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先不说。倒不是因为我想“贪功”,只是我不确定,这些话会不会让她对过去那荒谬的就医经历产生新的情绪负担。
小丽说,看了内分泌后,医生明确是甲状腺功能减退,然后开始服用“优甲乐”(一种人工合成的甲状腺素片),后面情况就越来越好了。
我说,看的出来。上次我说这几个字还是在1年之前。
她笑了。然后问:“医生,其实我很想知道,我真的要一辈子都吃这个药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了她一个问题:“如果,真的需要终身吃药,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如果真是那样,我可能会很失望吧,觉得得了一个不能治根的病。
几轮对话下来,我大致明白她的纠结所在。她在内心里希望自己像从前那样健康,对今后一辈子都要背负某个疾病标签感到很抗拒。
4
现代医学发展到如今,的确攻克了很多疾病难题,也让人类寿命延长到过去的2倍有余。而让人感到讽刺的是,这些成就又给人类带来了一个新的困境:衰老以及和年龄相关的各种疾病,比如高血压,中风,心衰和痴呆
可以肯定的是,随着寿命的延长,健康问题一定是会越来越多,不会越来越少。更苦的是,在这些问题中,相当多的疾病都无法“治根”,只能在不同程度上缓解症状,人类的命运终将是带着各种“残疾”和各种“痛苦”而死去。
而医学的进步和成就常常会让很多人忘记这一点,人们误以为健康是应该的,是“我应得的”,而事实其实刚好相反:健康是偶然的,是暂时的,是相对的;而会生病,会生治不好的病,会衰弱才是凡人的常态,才是“应该”的。
要知道,每一个凡人,从受精卵开始,到发育成胎儿,到分娩出生,到长大,整个过程在和“自带缺陷”的基因组纷乱复杂的环境相处相斗。简单说,人人自带缺陷,人人都会遗憾。
对我来说,如果当下还算健康,身体还过的去,我会选择珍惜当下的时光,然后尽量避免无聊,尽量把生活过的有趣。否则,总感觉有点对不住自己当下的“好运气”。
如果运气不好,得了某个病,我会在现代医学的框架内去选择治疗方案,能治到哪一步算哪一步,不执着于“治根”,不到处寻找“神医神药”,也不在“复发”概念上纠缠。然后,多留点精力放在自己所爱之事上,所爱之人上。依然尽量避免无聊,尽量有趣。
毕竟,人一定会死。
5
我把这些想法告诉了小丽,然后沉默了一会,等待她的反应。她侧着头,手托着下巴,眼神望向我身后的白墙。
过了一会,她收回目光,突然对着我“哈哈”笑了一声,然后说:“医生,听你这么一说,我感觉我依然是幸运的,毕竟我还有药吃,而且效果还这么好。”
她语气轻松。我也笑了,然后调侃地说道:“是啊。如果有一个游戏,每个人必须选一种慢性病去生活,我会毫不犹豫地选甲状腺功能减退。哈哈。”
她听完后做了一个可爱的鬼脸。然后她打开包,拿出手机,用两手的拇指迅速地在屏幕上点来点去。
我正好奇,她边打字边说:“医生,我要把你刚才说的那句话记下来,以后在我焦虑的时候,就翻出来看看。”
我问是哪句话?她说:避免无聊,尽量有趣。因为人一定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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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余周伟

公众号:睡眠与科学
(小丽是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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