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已过万重山。
天穹暴雨,文武百官跪立水中,慈禧轿子施施然经过,一步未停。
那天甲午中日海战爆发,慈禧从颐和园移驾,42岁的张謇跪立雨中,心如死灰,“三十年科举之幻梦,于此了结”。
三个月前,他刚高中状元,而一年后,他决定弃官从商,“富国强民在于工”,一国的底气是工业
然而,百年工业的起点何其孱弱。铺设电报要争吵十年,担心破坏风水;修建铁路是大逆不道,因为会惊扰祖陵。
直至1881年,李鸿章才在唐山开平煤矿,偷建了11公里长铁路运煤,并组装蒸汽机车,取名龙号机车。
然而,因吞吐黑烟不祥,龙号机车很快被弃用,由骡马拉着列车慢行在铁轨上。
浓稠黑暗中,张謇孤身来到江苏南通,变卖家财,筹款办厂,准备“以一人敌一国”。那一国,便是正快速发展工业的日本。
他在南通买下1.7万亩荒地,作为厂址此后20余年,陆续开设纸厂、铁厂、火柴厂,用工业重造南通,让这座南方小城一跃成为“近代第一城”。
当年国外发行的世界地图上,中国许多大城市没有标出,唯南通赫然在列。
大清烛火摇摇欲熄,但南通街头,汽车穿行,商贾如潮,满目新气象。
四川青年卢作孚,原想绑炸弹自杀,唤醒国民,去南通拜访张謇后,心境大改,后成立航运公司,收购美国同行,成为近代航运大王。
在北方,31岁的范旭东,来到天津塘沽海边。盐滩如雪,一望无际,他激动对同伴说,“一个化学家,看到这样丰富的资源,如果还没有雄心,未免太没有志气了。”
他办盐场,炼纯碱,厂房成华北第一高楼,纯碱获万国博览会金奖,1937年,他倾尽全力在南京建硫酸厂:
“纯碱烧碱有了一翼,合成硫酸硝酸,才算有了另一翼。有了两翼,我国化学工业就可以展翅腾飞了”。
然而,展翅的梦以折翼中断。当年7月,抗战爆发,11月,上海沦陷,2270家工厂毁于战火。
为阻敌寇,长江口上,一艘又一艘装满巨石的铁船自凿沉没,中国工业以悲壮方式作别。
在湖北宜昌,西迁的工厂在码头堆放器材超12万吨,油料1万吨,那是中国机器工业和轻工业,最后一口元气。
激流中,宜昌上演了中国工业的“敦刻尔克大撤退”,三峡风高,汽笛连绵,船队西行艰难求生。
范旭东在四川乐山山崖刻上“新塘沽”三个大字,把天津碱厂照片挂在办公室墙上。那照片上写着“燕云在望,以志不忘”。
乱世的云霾终于散去。1949年,新中国成立,然而所接手的工业满目疮痍。
京汉铁路已12年未通车,成渝铁路修了半世纪没完工,中国全年生铁年产量不及百年前英国的四分之一。
当时国内最大钢铁厂鞍钢,路旁枯草一人高,管道锈裂,烟囱架着鸟窝,实验室墙上遍布弹痕,连扶梯铜皮都被洗劫一空。
留用的日籍专家称:这里只能种高粱,恢复重建至少需要20年
一切从荒野中重新起步。工人们用时两个月,从乡野中回收零件,两个月间拣了足够修复三座高炉的器材。
从全国援建于此的专家,昼夜不休修复工厂,临近民众肩挑背扛,川流不息。
1949年,鞍钢二号高炉重启,红色铁水流出时,工人们放声大哭
轰鸣声在中国各地重新响起。此后五年,中国造出了汽车,试制了飞机,建成了武汉长江大桥,新建了两个炼钢厂,在兰州建了大型炼油基地。
5年间,中国工业总产值增长了128.6%,平均年增长19.2%,工业体系终初步建成。
当时,有40多万支青年突击队,活跃在全国各地的工地上。青年王蒙梦想成为其中一员,为此不惜申请辞职。
他最终没有做成建筑师,而是写下了人生第一本小说《青春万岁》。开篇序诗中写道: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
那是中国工业历劫后的青春,梦很潦草,却足够豪迈。
1978年,闭门造车30年的中国,开门迎客,准备引进一条汽车装配线。
机械工业部组织了顶配考察团,部长带队,远赴欧洲。考察团秘书长是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人。
最初,合作目标是奔驰,但看到满街大众后,考察团临时乘火车奔向沃尔夫斯堡,对大众门卫说:
“我是中国机械工业部部长,想和你们的领导聊一聊。”
德国大众很快来华考察,随行记者记下在上海轿车厂的见闻,“车间里的葫芦吊、长板凳、橡皮榔头,都是我爷爷辈的生产方式”。
依靠落后的工厂,实现不了现代化,当年中国代表团出访31国,接待元首15位,全力接轨世界。
当年10月,总设计师出访日本,老人参观了4家大型工厂,乘坐了新干线,试吃了微波炉加热的烧卖。在东京,随行人员在帝国大厦40层,呆望满城灯火,感慨说:
这才是当今的世界。
告别前,老人在记者招待会上说:
“首先承认我们的落后,老老实实承认落后,就有希望,再就是善于学习。本着这样的态度、政策、方针,我们是大有希望的。”
两个月后,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会议闭幕第二天,上海宝钢砸下第一根钢桩,新一轮工业化就此起步。
当时国家计划,5年内引进3000项技术,以市场换科技,然而,仅1985年一年,中国各地便引进技术4000项,成交额36亿美元。
安徽小城淮南,蓄电池厂引入美国生产线,橡胶厂引入英国旅游鞋生产线,啤酒厂引入阿根廷罐装线,电化厂引入奥地利管道线,满城皆是朝气。
淮南只是缩影,那几年中国人急着追赶世界。
德国一家摩托厂倒闭,从模具到流水线都被天津厂家买走。所有小螺丝钉和旧电缆都被贴上标签打包,连工人休息室内的生锈铁桌也没放过。
德方调来铲车帮忙,最后连铲车也差一点被装进集装箱。
那一年,英国《金融时报》评论说:
“在全中国,即使是很小的工厂,也在寻找外国合资者,以帮助他们实现企业现代化。中国人现在消息灵通得多。”
在宝钢,2100多批外国代表前来谈合作,最紧张时,同时开列108张谈判桌,引进的技术资料图纸重达320吨。
那320吨图纸,推动了中国工业前行。中国人压制出自己的一元硬币,用上自己的钢制易拉罐,1989年,宝钢开始给上海大众供应汽车板。
同城的上海大众,发展故事同样魔幻。
1984年,上海大众德方最高负责人马丁,前往上海嘉定。车队轧过农民铺的稻谷,躲避路上的水牛,三十里路走了一小时。
最后,看到满厂废料时,马丁脑海一片空白,他在《上海1000天》中写道:
“我们不是从零起步,我们是从负数起步的。我们的任务是将濒临倒塌,博物馆级的陈旧厂区,改造成设备先进,符合国际水准的工厂。”
工厂内,两个时代交错并存,一边是电子化的桑塔纳生产线,一边是中国工人手工砸零件。
然而,此后的成长速度,让马丁始料未及。1986年,桑塔纳零件国产化率只有4%,1987年变为13%,1992年变为80%,1995年上海大众已年产20万台。
马丁到上海市,1100万人口的上海,只有3家加油站。而他离开中国时发现,浦东的天际线,已有纽约曼哈顿的影子。
他来华时,带着两个幼女,原本担心孩子们有艰苦的童年,但女儿成年后说:
那是她们人生中最开心的时期之一,在中国的每一天都像一场充满奇幻经历的冒险。
天时已至,万物风驰电掣。河北唐山,中车唐山与美国宾夕法尼亚,签署11亿元合同,出口客车,用于费城交通。
当年,李鸿章在此偷建的铁路,所用车轮,便产自费城。百年轮转,车轮以另外的方式送回。
2011年,京沪高铁开通,试乘的韩国记者将镜头对准小桌板,300公里时速下,桌上水杯毫无波澜。
回程路上,一位老工程师吟诵了李白的《早发白帝城》: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电影《奇迹·笨小孩》中,易烊千玺租下一个集装箱,几天时间,便奇迹般开了家手机工厂。
故事发生在2013年的深圳,在2013年,这不算奇迹。华强北走几步就能买全手机所有配件,而赛格大厦里云集着全球的硬件产品。
2017年,美国科技记者在这里花费350元,攒出一台iPhone4s,师傅徒手组装上百个零件,用时15分钟。
两年后,工业和信息化部宣布,中国已形成独立完整的现代工业体系,是全世界唯一拥有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
四十年开放长风,几代人制造业沉淀,中国终融入世界体系,并自成生态。
前路已需自寻。2016年,任正非说,华为正进入无人区,前途茫茫,找不到方向,已在迷航中。
重大创新是无人区的生存法则,没有理论突破,没有技术突破,没有大量的技术积累,是不可能产生爆发性创新的。
不久后,马化腾在知乎上发出了相似的天问:“未来十年哪些基础科学突破会影响互联网科技产业?产业互联网和消费互联网融合创新,会带来哪些改变?”
在喧嚣的新闻之外,中国工业开始自寻答案。
鄂尔多斯露天煤矿,无人矿车疾行在风雪中,安全员在办公室一人操作五车,再无倾覆滑坡之忧。
湖北长沙三一重工,巨大屏幕上数十万挖掘机密集如蚁,紧急调动时,钢铁洪流可两小时抵达现场。
在北方的鞍钢,长草鸟窝早成传说,数字化的配煤算法,将质量精度提升超95%。
在南方的宝钢,已看不到来回走动的工人,机械臂抓着2米长的钢卷来回穿梭,工作人员坐在电脑前,边喝咖啡边看炼钢。
宝钢已被选为代表数字化最高水平的灯塔工厂。截至2023年1月,全球“灯塔工厂”132家,中国独占50家,占比达到38%,持续排名全球第一。
时代的牌桌波诡云谲,飘荡着火药的焦味和萧条的肃杀。而眼前这些牌,是我们的底气。
2023年9月,华为推出新手机,芯片自研,中国代工。新手机不宣传,不开发布会,不标5G。沉默行进。
倘若将那块黑色芯片和大清龙号机车的车轮连线,百年历史如同曲折的三峡:起步于暴雨惊涛,乱石穿云,经历过二次出发,长风快意,再到如今的雾霭时分,关山万重。
然而,无论前路如何,我们终要沉稳驶过。
……
茨威格《昨日的世界》,扉页上,写着莎士比亚《辛白林》一句话。
恰可为这百年回眸做结——
“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
摩登时刻:
万鸟投林,一苇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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