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试读
 小鸟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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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三卷,为免费内容。

李庄,位于宜宾下游、长江南岸的一座小小古镇,很多人已经不知道,在抗日战争期间,这座古镇是与成都、重庆、昆明齐名的“四大文化中心”。无论是国内还是海外,信件和电报只要写上“中国李庄”即可使命必达。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和社会所、营造学社、同济大学、中博院等文化机构将李庄作为安身之地,李庄的乡绅乡民以博大的胸怀和质朴的情感接纳了自己的同胞,中华民族文化的根脉和知识的火种终得以保存。几十年过去,李庄的故事已渐渐掩埋于历史的烟尘下。2004 年,一部《发现李庄》让李庄重回大众视野。
近二十年来,岱峻又结合大量的采访记录、田野调查记录、文献资料,对《发现李庄》进行了升级,是“历经数年的重新写作”。其中第一卷《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是对战时李庄的全景式呈现,基于大量一手史料以及对于相关学人后人、亲友的第一手访谈资料叙写而成;第二卷《一张中国大书桌》侧重于讲述发生在李庄的学人往事;第三卷《一本战时风雅笺》搜集整理了学人流寓李庄时的诗词文赋、回忆文章和往复信函,其中大部分内容为首次面试。
经出版社授权,我们摘选了第一卷第一章《大地山河一担装,去后方》中迁川部分,分享给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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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狼烟起 拟迁川
1940 年,距离日寇叫嚣“三个月灭中国”又过了三年,战势呈胶滞状态。5 月初,日军为撕开口子,向赣西北发动进攻,攻陷枣阳,沿着襄河东岸进犯宜昌。8 月,共产党领导的十八集团军发起“百团大战”,破坏日占区交通线。日寇发动对敌后根据地的持续扫荡,实行惨无人道的“三光政策”。秋天,日军强渡汨水,突进长沙、株洲,先头部队抵近长沙附近。日寇两支部队似掎角,从宜昌和长沙威逼西南和陪都重庆。昆明上空的轰炸越来越密,同济再次遭难。医学院学生江明性回忆:“日本人一直没有进昆明,但是一次日本飞机轰炸时,一个女同学被炸死了,不是直接被炸弹炸中,而是被炸倒的墙压死的。日本人不断轰炸,学生们就有意见了,赵士卿校长说,好好!搬搬搬!”
同济大学建校计划戛然而止,7 月 20 日,艰难支撑的校长赵士卿辞职,周均时临危受命。周校长上任后即整顿校风,改进各项措施。同济校友对母校发展寄予厚望,8 月 3 日,校友会重庆分会致函朱家骅,并附《改进国立同济大学校务建议书》一份,对同济的建设和发展提出四项建议,其中第一项“确定办学方针”,强调以德国模式办学的意义。“今后同济办学方针,似宜参酌以往中德合作之历史,更求加强中德文化之沟通。对于学制方面,似不妨尽量采取德国各大学之优点,并与德国各大学取得密切之联络。面商请德国政府本以往合作精神,向德国各厂家征集教材,或多予物质上之捐助。庶中德文化精神,可期维系,而两国邦交,亦可借此增进于无穷。”这正契合周均时的办学思想,他在呈教育部长陈立夫的报告中写道:“查本校为采用德语之唯一实科大学,负有沟通中德文化之使命。在迁校以前,成绩尚有可观,际兹抗战期间,应如何吸收德国学术之优点,为国家培植可用之人才,实为重大之问题。”谈到附中学生德语水平问题和准备采取的办法时,周均时坦言,同济附中在历次迁校途中所招的学生德文程度很差,虽然要求他们补修,但始终难以达到相当的水平。计划今后将附中尽量扩充,同时请教育部下令各省立中学的学生,凡愿意进入附中者,应先预习德文。
1940 年夏,同济大学决定迁往四川,面临缺乏搬迁经费等难题。8 月 22 日,朱家骅作为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联名教育部长陈立夫,向蒋介石提交《同济大学整顿需款兼为敦睦中德邦交计拟请特准核发五十万元》之呈请:“查德人对该校向极重视,自民六由我国接办以来,累年迭有机器与大宗图书仪器之捐助,迄今仍有德籍教授在校任教。德人且常以我中央对该校之能否重视而觇对德邦交之厚薄。请钧座特准核发五十万元整顿该校,以重教育。且德人闻之必多好评,影响对德外交当匪浅鲜,其意义较之其他国立大学似更深长。”9 月 1 日,蒋氏“分令国防最高委员会及财政部,准由国库拨款五十万元补助同济大学,以为迁川整顿之用”。周均时即刻委托在川校友广为同济寻访适合安置的地区。
1939 年龙泉镇响应寺(石磊提供)
龙泉镇的中研院史语所、社会学所和中博院等单位都在酝酿搬迁。傅斯年希望能“搬到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他早已开始与四川联络。1940 年 8 月 13 日,得到四川省政府教育厅厅长郭有守(子杰)安置承诺后,即回电致谢:
郭厅长子杰兄,惠书敬悉,盛情极感。所示南溪李庄张家大院情形,与敝所适宜,请即电知专员公署保留,至荷。又,此间各学术小机关四五,拟与敝所同迁一区,即派敝所专员芮逸夫前往查看。乞省府电知叙永、泸州、叙府、犍为一带专员、县长协助一切,公私并感。弟傅斯年。
翌日,傅斯年以“至密函件”,向史语所四个组的主任交底,“责任上不容犹豫”,“物品迁徙时,当循序办理”,“一致同等待遇,连旧工友在内”,“川中择地定后,同人愿先送眷者听便”等。同时,派芮逸夫、王育伊先去四川探路。
9 月,芮逸夫、王育伊一路奔袭,辗转入川,抵达李庄。24 日,得傅斯年电示:“即在李庄设办事处,已由农本局何局长电知该地仓库照料,物件不日分批启运,经泸时托兵工厂吴厂长照料并觅船运李庄,请与两处接洽,兄可觅临时照料人员,需款电王毅侯。再,张家大院除本院各所外,联大文院亦拟用,并示兴隆如何?”兴隆是叙永县一个乡镇,镇上有内政部常务次长黄季陆老家黄家大院,傅斯年曾想在此安置北大文科研究所,最终因维修工程巨大,只得作罢。
9 月 26 日,芮逸夫致函傅斯年,报告已落实的李庄张家大院板栗坳及穆坝的情形,表示尽量安排好同人住屋,竭力做好李庄办事处工作。信末附有李庄形势略图一纸。次日,王育伊再电告傅斯年:“南溪李庄张家大院及穆坝房可敷史社两所之用,租金在商洽中;两处均须修葺,可否各示一维修费限度。又,穆坝有军政部伤兵医院强欲占用,已商请交涉。”
数日之间,李庄重庆,电文飞驰。9 月 29 日,傅斯年再致电芮逸夫:“急。宜宾水井街育英闾 14 号育英学校转中央研究院特派员芮逸夫兄:敬电悉。一、张家院房速订约,如有困难,商专署协助,押租最好勿接受;二、博物院、营造学社并迁,如四围有妥房可租下,并为同人住家用;三、即在李庄设办事处,物品、家属下周可行,届时电达,在泸已托吴厂长照料;四、即修理,使去人可暂住;五、款电毅侯汇;六、李庄农本局何局长允本所在彼处仓库设办事处收信件。”当日,傅氏还致电杭立武、奚伦:“敝所迁李庄,乞急电泸县中旅社,照料本所过泸物品、家属,代觅仓栈船只。”
2019 年 1月 9 日,长江边的古镇李庄(岱峻拍摄)
社会所也派出彭雨新、严中平先去四川。时在李庄的芮逸夫致电陶孟和所长:“彭君同来,可否留驻李庄,现返泸与严君商量。乞示遵行,并电沪照下转梁思成先生看房。”或是水土不服,芮逸夫染疾。10 月 6 日、9 日,彭雨新两次向陶所长报告,“探逸夫先生病况,并商史语所第一批图书经泸转运”,“我所图书运叙(叙府,宜宾旧称)改船”等事项。
困在李庄的芮逸夫、王育伊亟须用钱,诸如交租房定金、雇工维修房舍等。10 月第一周,傅斯年两次收到中研院总务处主任王敬礼(毅侯)信函:“芮逸夫兄来电嘱汇宜宾三千元,弟当设法汇去,唯院中存款现极为奇窘。至于总干事一缺事,朱先生渠意仍请兄偏劳。”“嘱汇宜宾一万元、泸县五千元,现时绝对无办法。日前芮逸夫电嘱汇宜三千元、泸一千元均已电汇。” 王敬礼明明知道,傅斯年是即将上任的总干事,儿子王育伊在李庄“等米下锅”,但中研院“存款奇窘”,自己实在无计可施。
同济大学校友钱子宁是四川宜宾中元造纸厂厂长,也是一年前才将工厂迁去。他收到周均时电文后,八方考察,到处托人,认真选址。那时,公路运输状况不好,交通看好水路。首选目标是江边市镇。重庆沿江而上,经泸州转沱江,经宜宾转岷江,经嘉陵江转合川、南充、阆中……沿江大码头已人满为患,且频遭日机轰炸,哪里能觅得一片清净之地?
按说,首选当在宜宾附近,但这一带民众对外来者积怨沸腾。战场的失利,会衍生越来越多的伤兵。1939 年 7 月 11 日,军政部第三残废军人教养院三千余人奉迁江安县。8 月 3 日,入住江安商会常委李静先家的伤官马鸣长在楼上洗澡,肆无忌惮,出口不逊,“激动公愤”。次日居民罢市,满城风雨。虽最终事态平息,但县府向上呈报时则指出,“缘有伤官马鸣长估索绅民李静先房屋居住,因言语冲突,啸聚伤兵数人,将静先全家殴侮”,因此激起民变。呈文表示地方难以安置军方伤残医院,希冀另迁他处,且拒再来者。此事引起最高当局关注,蒋介石派员前去调查,并指令地方当局“随时商同该院负责人与机关法团士绅,务令军民和协,勿使此类不幸事件再行发生”。
1940 年 2 月 9 日为庚辰正月初二,宜宾第六区保安分队巡查队赴小北街品宜香面馆查赌,讯问方知是一一九后方医院“负伤同志所摆赌场”,遂“婉言饬其解散”。涉事人怀恨在心,追打巡查队员,抢夺枪支,私捕队丁。保安分队巡查队向一一九后方医院提出:释放队兵,清还被抢枪支,严惩肇事伤者,受伤队兵由贵院治疗,保证不致再有类似事件发生等条款。一一九后方医院回复:此案“枝节繁多”,为速解决,须互相谅解,各自处罚肇事士兵,所有枪支“如数清还”,并将情节较重之“徐慎魁开除院籍,李文彬、李忠廷送交宜宾县政府监禁,以示惩戒”。但地方所说“被拉队丁一事”,“确无其实”。专署保安司令部接到报告函后,亦就只“请将失物清还”,说明私捕队丁并无其事。
地方当局对入驻伤兵拒斥心理日甚一日。1940 年 9 月,五十三、一六三与第一重伤医院及第二残废教养院奉命移驻南溪县,县长叶书麟呈文抵制,言这些机构再来,“不但住址顿成问题,即粮食菜蔬亦恐不敷,恳予转请迁移”。25 日,第六行政区专署亦函军医署,为南溪县关说,“该县地方狭小,且处长江北岸,系敌机往来线路,时感空袭为限,殊非疏散乐土”,要求另行安排。
2009 年 6 月 30 日,南溪县城望瀛门
外来者所造成的种种负面新闻,三人成虎,不胫而走,愈演愈烈。城乡民众,都担心打破宁静,抬升物价,生活不易。
2003 年秋天,笔者采访李庄小学退休教师罗萼芳,他父亲罗南陔是当时的参与者见证人。据他讲述:
1940 年夏秋之际某日,李庄乡绅罗伯希、王云伯在南溪县城吃茶。听茶客谈起,日本人占领湘、鄂、桂,云南吃紧,一大批昆明的机构又要转移入川,先遣人员已来宜宾选址。南溪当地政要及乡绅,并不应承。台面语是“手长衣袖短”,“小庙供不起大菩萨”。潜台词则各自有因。当官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乡绅贤达担心“外来人”破坏乡风民俗,还担心把小菜买贵……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罗伯希、王云伯马上嗅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他二人见过大世面。正值不惑之年的罗伯希曾任川军某将领副官,后在成都三军办事处当过少将参谋,解甲归田后在宜宾县田粮管理处工作,喜舞文弄墨,鉴赏文物,撰有文章《大桂轮山题字辩证》。保存有宋代南广长江江边“武侯歇马石刻”拓本。他当然知道这些文化单位和文化人的价值。罗伯希、王云伯推开茶盏,乘船渡江,赶回李庄,传递消息。
02
迁川路上
同济大学搬迁是从 1940 年 10 月开始。医学院学生江明性回忆:
我们学生准备行李,学校每个人发 150 多元钱的迁移费,我们一组一组出发。一条路是从昆明搭车经过宣威、毕节,到四川泸州,大概走三四天,从泸州乘船到李庄;第二条路是走贵阳到重庆,这条路长一点,费时间多一些,昆明到贵阳三天,贵阳到重庆两天。两条路都是坐汽车。发的钱不够车票钱,我们学生自己也没有钱,就想办法。一半路坐长途客车,一半或者超过一半自己解决,搭便车省点钱。昆明到陪都重庆有各种各样的货车,从缅甸进来的汽油都从滇缅公路走。我乘的是交通部的汽车,运汽油,坐司机台。我通过他的公司的人介绍的,司机没有收钱。白天开,晚上休息,就这样到了重庆。我父亲在重庆做事,我在重庆待了两三个月,然后坐轮船到宜宾。上水走了 4 天。
中研院搬迁前,各单位组织严密,昆明出发多少车,车上多少人多少货,都有详细清单。一车一车到达泸州蓝田坝,史语所先遣人员潘慤、王文林与押车人接洽,点收完毕,再卸装民生公司货轮,朔江而上,转送宜宾。
第一批入川人员,由董作宾带队,离开昆明的时间是 1940 年 10 月 7 日,曾昭燏在当天日记中写道:“第一批往川人出发。晨起送之。”10 月 21 日,董作宾在给石璋如的信中写道:“第一批眷属车到了叙府(即宜宾),一路受了颠沛之苦。如有未来同人,最好缓上一月半月为好。因内人病,请代买鱼肝油和温度表。又,过毕节时,乞代买洋布数丈。”昆明迁李庄,毕竟是从一个省会去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小山村。留守昆明的也未必好受。29 日梁思永回函:“此间近来每日都有警报,(自早七时至下午四五时)昨日竟有两次;跑警报之风颇盛。” 
1940 年 1 月 12 日同济大学医学院侨生吴孟超的入境护照。
搬迁过程,社会所与史语所协同动作,彼此揖让。11 月 11 日,社会所所长陶孟和致函史语所代理所长梁思永,“史语所要求三车相让,惟社所有同事三人拟搭此批车,车可相让,而车位则务计保留”,“且须凌纯声偕史语所代表赴蒋课长处一说”。史语所回函表示:“叙昆路允拨三车,既为贵所单独交涉仍请贵所装运。关于车辆之交涉及分配,原定之十五辆仍须待孟真兄返昆决定。”
中国营造学社是民间学术团体,挂靠中博院,也离不开史语所的图书资料,因此不得不迁李庄。11 月底,出发之时,梁思成忽然发烧,暂留昆明。林徽因只好带着两个孩子和外婆,随史语所的队伍坐卡车入川。艰危旅途持续两周,沿途经过曲靖、宣威、毕节、叙永。“装载着老的少的,在仲冬天气越过大山”,好不容易才到了泸州的长江边。在经过贵州与四川交界的赤水河时,要过一座很高的桥,车辆从山上迅速下坡,若是刹不住就很容易冲下河。桥身窄,车辆不能并行,从桥上看,一堆车辆七歪八倒沉在河里。川滇路上,备历风霜,史语所历史组陈槃写《川滇公路谣》以纪实,诗曰:
雪山怒山不相后,西来势与龙蛇走。
昆明脱地开天池,放出孤城大如斗。
昆明西去尽余山,公路一破山坚顽。
拔地荒苍几千尺,峻坂九折车班班。
黔道争如蜀道难,大壑峥嵘盘复盘。
啾猿不见行人少,木冰雨雪云漫漫。
此时跬步迷方色,此际车人争瞬息。
失手那挽无万牛,侧出三分深叵测。
尔来蹉跌几成灰,来轸方遒志不回。
转运均输安攘计,木牛流马功还开。
鞠躬尽瘁景前修,驿路风云笔底筹。
未死投荒应报国,西南飘泊不能愁。
树挪死,人挪活。挪的过程不免伤根败叶。人是活物,最难是搬运那些宝贵文物和图书资料。史语所战前最大成就之一就是新材料的发现。包括从殷墟发掘的甲骨、陶器、青铜器;从故宫午门接手的明清档案和南京存放的古籍善本以及一大批西文书;还有一批俗曲资料,那是刘复(半农)主持史语所民间文艺组征集到的歌谣、杂曲、戏曲、说唱鼓书等,共八千余本。每次转移,图书管理员那廉君就指挥同人一齐动手,把这十七万册书籍和文物装成六百多个大箱,然后经由卡车、火车、木船、轮船,一站一站,颠来簸去,押运至目的地。
西迁途中渡河。
11 月 12 日,史语所 140 箱公物抵宜宾后,卸装一艘民生航运公司驳船,驳船从泸州转运宜宾时,不慎失重倾覆,书箱滑落长江,紧急打捞,全部救起。先期抵达李庄的董作宾闻讯惊恐万状,时在重庆的傅斯年气急败坏。11 月 13 日,傅斯年致电李方桂、石璋如,“王崇武全批,晨在宜宾落水,经捞起拓本善本粘滞成饼……”;“趸船失事,弟当即速电前往迅速开翻晒干,不能揭者,徐图蒸治”;11 月 28 日,凌纯声致傅斯年函:“渍水古物图书抢救工作顺利;修缮工作现正进行……”
民生公司总部在重庆,战前主要经营重庆至上海的长江航运,淞沪战火一起,江阴水道被封,改作川江航运。中研院总干事傅斯年,正忙得分身乏术,又平添与民生公司理赔事宜。这次历险,“所幸由于书箱装的得法,只湿润了表面的一层,江水并未浸到里面,因而损失不能算大。可佩的是承运的民生公司,曾经履行赔偿的责任。”三年后(1943 年),梁思成还曾因此遭受误会:7 月 23 日,接史语所函:“前先生借用《支那名画宝鉴》一书,借去时,书本完整,且页数未数,但还回时,书页凌乱,书脊脱落,请惠予注意。”梁氏书香传家,梁思成自是读书种子,当日即复自辩:“……嘱注意一事,与事实不符,借该书时据云为当年宜宾落水之书,凌乱之责,恐在当时曝晒及收札之人?”
03
小镇江湖阔
李庄历史悠久,秦以前属僰侯国,秦统九州划归僰道县。僰者,从人,夷中最仁也。据《大清一统志》,梁置戎州(今四川宜宾市),兼置六同郡,辖僰道、南广两县,李庄属南广县。北周时期,南广县迁至李庄镇所在地。隋因避讳炀帝,改南广县为南溪县,县治仍在李庄。晚唐战乱,李庄坝多受侵扰,南溪县治遂迁江北岸的奋戎城,即今之南溪县城。
白驹过隙,一晃千年。清康熙初年,四川巡抚张德地由广元入蜀赴任,顺嘉陵江南下,“舟行数里,寂无人声,仅存空山远麓,江上鸟影……”先行官驰报,赴任地成都,“举城尽为瓦砾,藩司公署久已鞠与茂草矣”。张巡抚只好屈驾保宁府(今四川阆中市)。乃上书朝廷,奏请川省招流返籍,移民复垦。湘、鄂、粤、桂、闽、陕、赣、滇诸省百姓纷至沓来。南方移民,多走水道,入三峡、进重庆,分流川西平原。李庄作为长江第一古镇、岷江下游重要码头,必然成为“湖广填四川”的重要集散地。清人翁霪霖写《夜宿李庄》诗云:“入境依然泊夜航,人烟最数李家庄。地沿僰道寻孤驿,江合戎州记一塘。别渚蒿芦秋淡荡,隔堤牛马水苍茫。双渔藉手劳相问,深愧扶筇父老行。”
1940 年代的李庄。李在中提供
抗战时期,国民政府实行行政督察区制,在宜宾县设立四川省第六行政督察区专员公署。宜宾古称戎州、叙府,为岷江和金沙江交汇口,是长江上游最重要的城市。南溪县为省第六行政督察区管辖的十三个县之一。全县划分三个区,李庄为南溪第三区区公所驻地,管辖顺南乡、志成乡、宋家乡、文化乡和李庄镇。人烟繁茂的江镇李庄,值宜宾与南溪两地之间,走水路上游下游都是 25 公里。
李庄的长江北岸,是逶迤起伏的桂轮山。山石壁上有黄庭坚贬谪戎州时留下的“大桂轮山”四个字,山腰屹立一石笋,或视为李庄的风水,或以为是李庄——“里桩”得名之缘。此地江面狭窄,水流湍急。本地人不以为异,外来者胆战心惊。梅贻琦在日记中写道:“至江边散步,看江水滚滚奔流,不禁惊叹”,“江水继长增高。昨晚所见江边沙滩一片,今已没入水中矣……水势之浩大,殊堪惊叹。”顺江东下数里,有一处叫“筲箕背”的江中险滩,船若绕行,江边水浅,极易搁浅;若穿石缝,曲里拐弯,也易触礁。就在 1940 年 2 月 22 日,民望轮在此沉没,200 余人葬身江底。
李庄镇在南岸,径流与江边有一段“回流”,水流平缓,沙滩细软,过往客轮只能舶在江心,由小舢板把乘客接到岸边。1943 年 2 月 26 日,一位署名“简叔”的作者写道:
李庄滨江,交通方面除掉渝叙线的上水轮船可在李庄一停,用“递飘”的方法下客之外,唯一联络东西交通工具是合众公司的“长远”小轮。长远轮每日清晨由南溪上驶李庄,再由李庄去宜宾;下午由宜宾驶回,仍经李庄而返南溪。此外便是木船,载客人由南溪往返李庄;或由李庄往返宜宾,名为“舱铺船”;船价比长远轮便宜,可速度相差甚多,大约木船下水速度相当于轮船的上水。除掉因特殊原因乘坐舱铺船之外,大家都愿意搭长远轮。因此长远轮每日满载,无论风雨。
李庄地势相对平坦,历为农副产品集散地,除附近乡村外,还有南北两岸宜宾、南溪、庆符(今高县)、长宁各县所属的三十多个乡场的大宗商品粮运来此地交易,由此装船销往宜宾、犍为、乐山、自贡、泸州、江津、重庆、宜昌等地。镇上有大小两个粮市,公斗有二十张,逢场总应接不暇。此外,食盐交易额也大。历史上五通桥和自流井两地盐场以长江为界,各有销区,过界即为“私盐”,既要没收盐货,还得惩办私商。李庄地跨大江南北,长宁、兴文、江安、珙县、庆符还有部分地区,都习惯来此进货。李庄大的盐店有十多户,摊贩有二十多家。还有南北两岸土法制成的白糖、红糖也负盛名,吸引各地客商来此贩卖。
2018 年 9 月 7 日,长江澄碧,江心隐约能看到一盏信号灯,附近似有一线浪花,那就是筲箕背。
千年古镇,人文荟萃,有九宫十八庙等众多遗迹。东起,一座高高挑起的临江楼阁魁星阁,为全木结构三层建筑,梁思成曾评价它是长江上“从上海到宜宾二千公里中,建筑最好的亭阁”。由此往西,沿江建有禹王宫、慧光寺、紫云宫、祖师殿、文昌宫、东岳庙等众多庙观会馆。
每日晨钟暮鼓,梵呗唱诵,声声不息。镇上一家老糟房翻修改建时,曾发掘出有宋徽宗“崇宁”“大观”年号的大小酒坛若干个,好事者曾以开水渗浸,饮之略无酒味,后以凉开水渗浸,始薄薄有酒味,相其形制,多半是花雕酒坛子。又发掘出省油灯,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曾言及之。王利器曾写:“李庄为南溪巨镇,有两位川大同学在那里:一个是住家的王振燊,一个是游宦的黄绍庭。差不多每个星期天,我和刘念和都要下山去作客,始悉在我未来李庄之前,在南溪县政府旧库房里发现有段玉裁手批公牍,以段氏曾任南溪知县也。”段玉裁为乾嘉大师,著有《说文解字注》,其手迹文牍当有不菲的学术价值。他的外孙就是大名鼎鼎的龚自珍。
当地有“张家的顶子(官大)、李家的银子(钱多)、黄家的碇子(势众)”之说,尤以张家势力为大,清乾隆年间已历八世,人口逾千,开始分支系迁移,其中一支即迁往镇上游约 5 公里的长江边山上的板栗坳,又称栗峰山庄;另几支迁往门官田、月亮田、大房山庄等处,呈掎角之势,遥相呼应。到了抗战时,张家十二世张席珍膝下七子五女具已成才,多在外地发达。唯有五子问襄(字访琴)、六子问郯(字官周)尚在李庄,承续耕读传统,办学办医,颇有声势。外来学人方俊晚年回忆:
这里是地主张家的天下,他们的头面人物,如张官周、张舫琴(访琴)及张芝音(芷汀)等都是可以左右一切的人物,所以同济大学在此的一切事情都要与他们商量,征得同意后才能执行。同济的办公处设在禹王宫,图书馆借用紫云宫等都是他们的安排,就是学校职工的宿舍也大多是租用张家的房子,羊街一号也不例外。张官周还是学校的顾问。与这些地主往还,总免不得要时时请客应酬。当然,他们也常常请客,我们这些教书的人也常常有机会去吃一顿。
在张家之外,还有一家“大夫第”王家。这家过去是有人做过大官的,但是已经中落了,但是某些方面还是有一些势力的。测量组有一个事务员姓张,他是个袍哥,虽然年纪很轻,但在哥老会里辈分却很高,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影响。后来,我发现这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他就一直住在“大夫第”。
当地士绅,还不能漏掉罗家,套用一句俗话,有“综合实力”。2002 年 10 月,笔者访问罗南陔之子罗萼芬,据他讲述:那天在南溪吃茶的罗伯希赶回李庄,将听到的情况转告“老辈子”罗南陔。五十多岁的罗南陔人称“罗老表”,曾两任国民党区分部书记。他听伯希之说,即约请张访琴、张官周、杨君惠、宛玉亭、范伯楷、杨明武、张鼎臣、邓云陔等,来羊街八号宅邸“茶聚”。
2002 年 10 月作者岱峻专访罗萼芬
水陆码头,帮会盛行,势力最“嗨”是哥老会(袍哥)。舵把子是大蜘蛛,吐丝结网,依次闲二爷(二排)、当家三爷(三排)、红旗大管事(五排);余下六、九、十、十一等下四排,不过是些跑腿送信摇旗呐喊的小喽啰。那天,袍哥舵把子范伯楷在四方街亮相:把不轻易穿的白绸衫衫下面的两颗扣子解开,大包天往后一抹,八字脚一蹬。即有身后两个副印传话,“午门接旨”。那是去茶馆议事的暗号,也就是落实羊街八号的议事精神。各乡各保邀邀约约,齐聚长江茶馆,共商“支持抗战”“欢迎下江人落籍李庄”这一大事。
——上述情景,不妨看作纪录片的“场景还原”,即本质真实,细节或有想象与虚构。笔者所见,最早的叙述,是 1984 年黄宗奎在成都寓所撰写的《抗日战争时期李庄学校教育的发展变化情况》一文:
1940 年,日本侵略加剧,滇缅公路被封锁,战事益发紧迫。原内迁到云南的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中央博物院等,欲就近迁四川的宜宾疏散。由于宜宾学校单位也早有向外地疏散的,而省外来川的同胞到宜宾的骤增。李庄地处长江南岸边,全镇大庙子多,私人大宅院也不少。地方人士获悉同济大学等单位疏散到宜宾有困难,南溪也不肯接纳,便主动致电欢迎他们迁李,并愿多方协助。同济大学、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中央博物院等单位才陆续迁来,分布在各大寺庙和私人大宅院内上课、工作和生活。
李清泉曾为同济大学文书组办事员,1992 年他在宜宾市文史资料上撰文:
(1940)年秋,校方电托前中原纸厂厂长钱子宁,在宜宾、南溪一带寻找校址。当时宜宾人口拥挤,无法安置。南溪县城空房较多,但当地士绅又不乐意接受。李庄人知道这个情况后,立即邀集地方各界有关人士商议,大家一致同意欢迎同大迁到李庄,并发出欢迎电文,“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应”,以表示地方人士的态度。电报拍发之后,又写了几个内容大略相同的文件,从历史、地理、交通、物产、风俗民情等各方面介绍可以接受一批机关学校的优越条件,分致同济大学和当时国民党政府的行政院、教育部。学校很快复电委托钱子宁先生到李庄接洽。钱到李庄后与李庄地方各界人士密切联系,商谈了安置学校的初步计划,钱即电达校方,敦促派员来川办理筹备事务。不久学校就派了理学院院长王葆仁(现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事务主任周召南前来接头。当时驻在昆明的前中央研究院三个所和中央博物院,也派历史语言研究所研究员芮逸夫随同入川寻找住地,三位先遣人员来到李庄住在益德小学,经与地方各界人士开会决定,对同大和几个中央文化机构表示一体欢迎,并初步拟定了安置办法……
今日当地为造成宣传效果,把这件事简化为“十六字电文”,夸张渲染,并模拟成书法作品。2015 年笔者写过一篇论文,基本观点是“查无实据”,而“事出有因”。当时李庄乡绅得知同济大学要在四川选址,曾上书“请区署镇公所转向该校来员交涉,尽以本镇所有庙宇租与,并代租民房多所,借表欢迎”。这类的事例,仿佛在佐证“十六字电文”存在的可能性。
此时的李庄,小气候迎合抗战救国的大背景,任何政治势力经济组织都不例外。两股气流相向而行,形成时代的风云际会。其如美国记者白修德在那本写抗战的著作《中国的惊雷》的比喻,李庄的“脉搏里,跳动着战时全民族的力量”。
04
李庄居 亦不易
同济有最高当局核发的搬迁费,捷足先登,拈选了镇上最好位置,比如属于公产的九宫十八庙等。但同济系科多,还有附属医院、附中、附属职高等单位,用地总是不够。
1940 年代李庄禹王宫同济总办事处
尚在昆明时(1940 年 9 月 20 日),周均时即致函中研院代总干事任鸿隽(字叔永):“请贵院惠让叙府附近李庄张家大院房屋,至敝校在长寿所已接洽之房屋足容纳贵院全部,祈赐予成全,如蒙见允希惠复。”傅斯年得知后,9 月 24 日致电朱家骅:
朱院长鉴:
同济周校长函叔永,请本院将李庄房让同济全用。查此房两月前川省府询本所可用否,当复电接受,远在同济察看前。弟到渝后又面告一樵兄,承其同意。兹已有两批古物运往,正在途中,沿路照料均已设定,若再更改,本所必损失数万,且古物久在中途堪虞。李庄现定房屋仅百余间,同济全部安置不下,本院社会所亦决迁往,他所迁川者亦拟用此存储,乞即商立夫先生、一樵兄勿变更原议,至感。电复。斯年。
10 月 3 日,朱家骅回电:“李庄房屋事,顷接陈、顾二兄复云,‘已面告同济饴承货君,请其转知周均时兄矣’等语。”陈、顾即教育部部长陈立夫,次长顾毓琇。
李庄的房源紧张,而乡绅仗义,挺身而出。罗用光一座大院刚落成不久,经磋商同意平价卖给李庄小学;小学校址祖师殿腾作同济医学院做解剖、细菌实验用地和医前期教室。有一份 32 人乡绅签名的呈文,呈请四川省第六区行政督察专区专员冷熏南,责成南溪县征收局李庄分柜,让出闲置不用而同济亟须租赁的公产。其曰:“去年(1940)下季,国立同济大学派员来镇觅地迁驻。绅等以同大系著名高等教育机关,政府非常重视,千里流亡,亟待整理;且高校迁来以后,对于地方文化、经济、卫生各方面均属裨益不小。维护教育,繁荣地方,其责端在绅等,万难坐视。于是,乃请区署镇公所转向该校来员交涉,尽以本镇所有庙宇租与,并代租民房多所,借表欢迎。”乡绅作为,也得到同济校长周均时嘉许。1941 年 6 月,他在致函四川省第六区(宜宾)行政公署的报告中称:“幸荷地方人士赞助,将该镇之南华宫、紫云宫、祖师殿、东岳庙、慧光寺、孝妇祠等公共场所,全数依法租与。并代租民房多所,以作敝校校舍。筹备迄今,将近半年,九处房屋均由敝校先后接收并修建完竣。”
相较于乡绅的古道热肠,地方权力部门的态度有些傲慢,孝妇祠就迟迟未能落实。周均时在呈文中恳请冷专员催促南溪征收局“分柜早日迁让,敝校之门诊部得以迅速筹设,开始诊病”。最终商量结果,由征收局另迁新址,但其房租和房屋修缮费用由同济大学承担。
这年秋季,同济“因新招学生过多,原有校舍不敷应用,李庄市区偏小,租屋颇为困难”,10 月 27 日,周均时再致函第六区专员公署,请求将四川省银行李庄仓库所租之禹王宫、先农公司所租之土主庙两处房屋,借予同济作教室。专员冷熏南颇为开明,曾私人出资在宜宾中山公园开办熏南图书馆,免费供民众阅读。这件事他答应得很干脆,很快即指示有关单位腾空和修缮禹王宫和土主庙,拨付同济大学。
1941 年 3 月 29 日李庄 32 乡绅致信冷寅东
同济大学附设高级工业职业学校(简称同济高职)滞留昆明,没随校本部迁移,直到 1942 年才姗姗来迟。此时李庄,已人满为患。结果是乡绅罗南陔借出罗家宗祠供同济高职校办学两年,且不受租金。这段故实,尘封了六十多年,直到 2018 年 3 月,在李庄罗家祠一何姓农户的柴堆里发现一块略见残缺的木匾,才真相大白。这道匾是 1945 年 12 月同济高职校迁往官山新址时赠送给罗家祠的,由徐诵明校长代表同济撰文,同济高职校校长祝元青书匾,感谢罗南陔热心襄助办学的义举。
祠堂为族人集资以养的族产,不受租金,即使罗氏家族内,也未必没人非议?罗南陔的九女罗筱蕖晚年回忆:“我们有个罗家祠,同济大学刚来,父亲把祖宗的牌位集中到一个小屋子里,把所有的房子让出来。但有族人反对,骂我父亲出卖老祖宗。”
历经战乱,一再播迁的同济人,是一群受惊鸟,在这长江边上的千年古镇,找到一片绿荫。禹王宫为同济校本部,东岳庙为工学院,南华宫为理学院,祖师殿为医学院,图书馆在紫云宫,大地测量组在文昌宫,体育组在曾家院子。羊街的姚家大院、刘家大院、杨家大院、王家花园,水井街范家大院、邓家大院、张家大院,麻柳坪钟家花园、王家大院等殷实大户,也腾房给同济,作为学生宿舍、教师公寓。如果说,原来是同济在李庄,而现在则是李庄在同济大学。
较之同济大学租借镇上的公产,顺风顺水,其他单位则必须与一家一户的乡民协商租赁。1940 年 10 月 1 日,凌纯声、芮逸夫代表史语所,与板栗坳张子寿、张九一、张雨苍、张筱泉、张冠南、张继州、张少初、张子寿、张少伯、张樵峰等,签下六份租房合约。10 月 15 日,傅斯年致电四川省教育厅厅长郭有守转呈省政府:“前承拨给南溪县李庄为本所迁往所址,兹第一批人员、物品已到达,余在途中。特闻并谢。”
李庄同济大学位置图
史语所是一艘大船,随之游弋的还有一些小船甚至舢板。鉴于“史语所在李庄所觅得之房屋为数无多,未能分让各随行机关,请贵处即电贵处派往人员,迅在该地寻觅自用房屋”,1940 年 10 月初,傅斯年致函四单位以做解释,并请谅解:
查此次敝所迁移南溪李庄,拟结伴前往者有本院社会科学研究所、中央博物院筹备处、中国营造学社、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凡四机关,唯以李庄张家大院房屋,为数无多,目下租得者仅有大小五十余间,尚不足敷本所全部之用,故仍在接洽多租一院中,所有其他机关同往者本所仅可予以以下之便利:
一、本所李庄办事处,得为通信地点。
二、到李庄后,得为职员暂时落脚、公物暂存之用。此外本所恕未能将张家大院房屋分让其他机关,此意在贵处决定与本所同迁时已由敝所傅所长面告明白矣。为此函请贵处即行电知贵处派往人员迅在李庄附近寻觅自用之适宜房屋,同时本所业已电告本所在李庄办事人予以一切必要可能之协助矣。诸希查照为荷。
史语所与社会所同属中研院。一百多号人的史语所,租定板栗坳张家大院。惹得陶孟和不高兴,10 月 28 日他致函傅斯年:“张家大院之房务请拨几间给社所暂用,顷社所已去十余人。”傅斯年去电叮嘱在李庄的凌纯声、王育伊等妥善处理。11 月 4 日,凌纯声回电:“租定板栗坳房屋及另两院,足敷本所及北大文科之用;租定李庄西南之石崖湾及门官田屋,足敷社所之用;上坝房屋足敷博院及营社之用;租定镇上之房,请询同人是否需要?”
从板栗坳与门官田及石崖湾的地理位置看,两个所都在乡下,距镇上都有五六里地。但史语所一百号人相对集中,都在栗峰山庄。而社会所分散在门官田与石崖湾两处,中间隔了一两里地。为沟通信息,尤其是文件交换和图书互借,拟在镇上设一个办事处。1941 年 4 月 25 日,傅斯年、陶孟和致电卢作孚等:“拟借用贵局在李庄张家祠仓库三个月,为两所临时办公之用,如承慨允,祈电饬该库管理人员以便商洽。”5 月 2 日卢作孚程远帆复电婉拒。有一谜语,谜面是“亲戚不走动会生疏”,猜江苏一地名,卷帘格。史语所与社会所除了一些需要共同面对的问题,如与地方或中研院总部交涉,共同参加一些活动外,其他方面已不易 “常熟”。
让陶孟和艳羡的板栗坳,在来李庄的第一拨客人罗常培看来,并非如此美妙。“离开市镇,先穿行了一大段田埂,约有半点钟的光景。到了半山的一个地方叫木鱼石,已经汗流浃背,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躲在一棵榕树荫下休息一会儿等汗干了,才继续登山。又拐了三个弯,已经看不见长江了,汗也把衬衫湿透了,还看不见一所像样的大房子。再往前走到了一个众峦逃拱的山洼里,才算找到板栗坳的张家大院。”
六十多年后,我第一次去板栗坳,那条沿江爬高石梯的小路基本废弃。机耕道绕开长江,顺另一道山梁曲里拐弯进板栗坳。乡民去李庄赶场都是坐“嘣嘣车”(拖拉机改造的小农用车),谁也不愿再受爬坡上坎的累。于是,高石梯几乎废颓,后来修高等级公路拦腰截断,罗常培所写的那棵榕树已委身公路以下。 
1940 年代重庆致电宜宾转李庄:“一号信箱陶所长:
护照发生问题,敬恳电朱院长向布雷先生请讬为祷。”
板栗坳的栗峰山庄,是张家几辈人建成的大宅院,由七处院落组成又相互贯通。这座山坳叫板栗坳,此处庄园叫栗峰山庄,皆得名一棵老板栗树,据说四五个人合抱不拢,根瘤处可坐十几个人。至于是何时何因倒下的,谁也说不清。山门牌坊头,几丈高的砌石上,栏杆的龙虎图案依稀可辨。上石阶前的一对石狮子已不见踪影。石砌高敞的山门两边对联,概写山川形胜历史沿革:
古栗树芳名,仰先公孝友传家,百忍宗风两铭□;
曲江延世系,欣此日林泉托迹,青山绿水赋□闲。
门内共计一百零八道中门与小门,暗合三十六天罡星、七十二地煞星之数。
1943 年,中研院史语所驻地板栗坳牌坊头。(台北“中研院”史语所供图)
据说,当年张家先祖在这犀牛山置房造田,请高人看过风水。犀牛山,呈众星拱月之势,栗峰书院即建在犀牛背上。阴阳先生风水看得太准,张家官运连连,而阴阳先生却耗气伤神,瞎了双眼,遭人嫌弃。阴阳家弟子愤愤不平,找到张家人,谎称要惠及子孙,还得在大宅院四方再挖四眼水井。井成之日,即犀牛四条腿塌陷之时,从此张家走倒运。这抑或是张家后人永不满足的自我开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聚族而居的张家大院,从明万历起,经过清代,陆续建成七处大院子,附带一个戏楼院。
1940 年冬,史语所迁到板栗坳,租用栗峰书院的多个院落。青年研究员何兹全曾记下史语所在板栗坳的分布情况:
田边上斜对面是傅斯年先生住的桂花坳。田边上是图书馆,也有几间研究室。进大门往右手转。三间厢房还住了两家青年研究员,我和胡庆钧各占一头。图书馆面对大门。后面还有院子,单身职工都住在这里。山东省图书馆馆长王献唐也住在这里。
柴门口是眷属宿舍,长方形四合院,主房五大间,各有隔山隔开。中间一间空着,左手间劳榦家住,右手间潘慤家住。左手头上还有一间,逯钦立家住,向跨院开门。右手头上一间,是管财务的萧家住,向院中开门。岑仲勉先生家、黄彰健家、何兹全家、董同龢家、李莲春家住对面。芮逸夫家住左手边偏房,劳榦的父亲住在对面。柴门口去牌坊头过道处有个跨房,王叔岷家住。
牌坊头是主院,史语所占用前厅,后院厅房和配房仍由主人家住。前厅中间大厅是史语所子弟小学的课堂。左手边是小卖部,卖些油盐酱醋日用品;右手是职工食堂,没有家属的人都在这里吃饭。小卖部的后面有个小跨院,住着董彦堂先生一家。
戏楼院,真有个戏楼,可见四川地方乡绅的气派。考古组住在这里。戏楼院外顺小路再往前走,还有一个茶花院。院子不大,院中有两棵茶花,枝叶茂盛,可遮盖大半个院子。傅乐焕、陈槃庵,住在这院子里。
2000 年 5 月 7 日,摄于李庄上坝张家大院,1940 年中博院曾迁此居留三年
1941 年 1 月 18 日,从重庆匆匆赶回来的傅斯年主持分房事宜,在牌坊头会客室召开本年度第一次所务会议,讨论迁建费结束事宜及加薪进级等各项事宜。此次所务会,标志着史语所李庄时代之始。傅斯年还兼着中研院总干事,首度李庄之行,百废待兴,但他还只是半主半客的身份,必须在下月上旬赶回重庆。
月亮田上坝,是板栗坳下山到镇上的必经之地。那是长江与山丘过渡的一片滩涂地。那里有另一支张氏家族,也叫张家大院,那是中博院和中国营造学社租定的办公区。
1940 年 10 月 4 日,中博院王振铎(字天木)在致中博院筹备处主任李济的报告中称,“上坝之房只正厅正院整齐者皆为房主人保留,租出者皆破旧不成格局”,“新租房屋非修理改造不能迁入”。其时,物价上涨,房源紧张,供需矛盾凸显,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只要不过分。因此,经办人王振铎和陈明达也不以为忤。经过数十天抢修,做到遮风避雨,基本敞亮。到 12 月下旬,中博院职工全部入住。 
12 月 25 日,李济签发中博院公函,禀报教育部:
职处奉令迁川,经于十一月廿六日由昆明首途,曾以博呈字二九一五九号呈文呈报钧部在卷,嗣因途中汽车损坏修理需时,迟至本月廿一日全部职员始抵南溪办公地址。经预租定南溪李庄西一里许之上坝村张姓房舍为办公处,于廿四日修理完竣,即于廿五日全部迁入正式办公。并经租定南溪李庄邮局第三号信箱为固定办公通讯处。除迁移费及古物等件俟清理完竣另案呈送外,理将达到及办公日期呈报钧部备案。
同日,相同内容的公函亦呈报地方行政机构四川第六专员公署。
营造学社人不多,就在中博院张家大院的西侧。梁再冰曾对学社周边环境有记述:
我们到达李庄后,立即前往离李庄镇约两华里的上坝村月亮田,中国营造学社的“社址”就在这里。上坝村在一座小山脚下,山上长满橘树。月亮田是一所宅院,院门朝西(从门口向西北看可以望见奔流不息的江水)。这个门比里面的院子略高,走下几个石阶才是院子,院中长着不少芭蕉树。门口有一大片水田。出大门走几步就可以登上南边的小山。
几年后到访的费正清也有记载:
营造学社在李庄的总部是一座简单的 L 形平房农舍,它的长臂是南北走向。这一臂的一侧从南到北是一个打通的工作间,备有供画草图和写作用的粗糙桌凳。对面是女仆的房间、储藏室和三个初级研究人员的卧室排成一行。走过一条狭窄的走廊,就是向东延伸的 L 形的短臂。
一穿过走廊就是两间卧室,一间是外婆和宝宝的卧室,另一间是儿子的。再过去就是梁氏夫妇的两间房,一间卧室、一间书房,这就是短臂的全部了。他们的房子是朝南的,窗外是浓荫覆盖的、赏心悦目的一个院子。徽因的帆布床就安在这间房里(大家睡的则是光板和竹席)。
对面,在 L 形长臂的西边,是一处更大的天井,大部分是参天的樟树,点缀着小丛的香蕉林。在院落中还散落着一些小平房,一间做厨房,远些的一间是食堂,留出些地方给莫宗江睡觉,最远的一处则是户外厕所。
2000 年的李庄上坝中国营造学社旧址。
工作间的布置和装修是沿着当年工作间在北京皇宫院里的时候策划的营造学社正规道路上前进了一大步。刘敦桢安家的地方离得不远。思成多年的初级助手莫宗江、刘致平和陈明达都可随叫随到。
……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至 1941 年春末,这些标注“中央”“国立”和“中国”的国之瑰宝入藏这“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为保密之需,悉以信箱代称——五号信箱为中研院史语所,一号信箱为中研院社会所,三号信箱中博院,四号信箱中国营造学社,九号信箱同济大学。随之而来的邮电业务量也剧增,上年秋季在镇上会元寺设立的李庄三等乙级邮局,升格为直属西川邮政管理局管辖的二等甲级邮局(全省仅成都、自贡两所甲级局),李庄邮局月开发汇票,月邮储次数、金额,月平取储金等,远超南溪县。
皇权不下县。上溯千年,李庄与朝廷的关系始终若即若离。此时的李庄,告别天高皇帝远的自在恬静,投入时代大潮中,接待天南地北的异乡人,也就好似接纳了整个中国。
此时的李庄的声息,可随时上达天听,而设立于此的南溪县政府第三区行政长官,也成高危职业者,区长先后有曾昭龄(1905 年前后—1941 年 5 月),谢文光(1941 年 5 月 17 日—1942 年 4 月 28 日),黄绍庭(1942 年 4 月 28 日—1942 年 12 月 22 日),张毅夫(1942 年 12 月 22 日—1943 年)等,皆乘兴而来铩羽而归,无不是“京兆五日”。直到 1943 年张官周上位,那把交椅才算坐稳。
张问郯,字官周,1901 年生人,据族谱记载,为中国北方大学肄业,时为李庄宪群中学董事长。张官周先被中研院聘为李庄办事处主任,后又兼任同济大学秘书。史语所档案里,有他领取“院发第七十九号证章一枚”(1942/07/27)及“食米等实物”(1943/03/01)的收据;有他工作业绩记录,如通报情况,代行史语所与各关方面交涉,提出建设性意见等。张官周擅诗(今已无存),李济之父、老诗人李权时与之唱和,如《答官周》《再答官周八首仍依前韵》《贺官周生子》等,其中一首《酬官周》诗云:“平常八九意难如,利锁名缰合破除。养蒲送香风荡漾,柴门垂荫树扶疏。江清时见帆樯至,山静何嫌木石居。最是年年耕种毕,时还且读古人书。”如此诗作,足见老诗人对山川环境人物的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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