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手艺人，我就会想到三叔，他是木匠也是画匠。三叔的学习经历有些传奇。他没有师傅，如果说有，就是老叔了（最小的叔叔）。老叔在中学报了一个木匠班，还有一套木匠的家伙什。三叔在老叔的影响下，用这一套家伙什，先做了锅撑、锅盖、缸盖，然后就开始做碗架子，打车棚子，做箱子，做疙瘩柜（满族人用的一种柜子），成了十里八村的手艺人，在农闲时靠手艺挣钱。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三叔好像总是在耳朵上卡着一支铅笔头，手里拿着墨斗，两点确定，眼睛眯得紧紧的，右手在线中间轻轻一弹，一条黑线就成形了，然后他又拿起一把锯子在木头上锯来锯去，用刨子推来推去。三叔总是起早贪黑，白天在地里干农活，晚上在外屋地干木匠活。等我们睡醒，屋子里都是木屑的香气，屋地里都是松软的刨花儿。
三叔话语不多，但总是高高兴兴的，也会在饭桌上跟我们讲一些道理。他总说，有知识才能做好庄稼人，当个好木匠，干农活是科学，做木匠活也是科学，木工就是几何拼图。孩子们在饭桌上都忙着扒拉饭，填饱肚子，说实话，科学和人生的道理我们当时都没听进去。
三叔做木匠活也常常遇到挑战。让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农村人娶媳妇彩礼单子上不写疙瘩柜了，新媳妇要立柜。开始他也没觉得这是什么挑战，但是柜子上头要镶上立体块就难倒了他。没有这立体块就不时尚，人家就不用你打立柜，就挣不到钱。三叔按照自己的想象，做了很多木头块，夜里躺在被窝里也琢磨，立体块怎么成形，怎么立得住呢？他试验了不下百次，最后请教了村里的一个高中生，高中生给他讲了1个小时的立体几何知识，他豁然开朗，搞明白了。木匠的经验，大胆地试验，还有立体几何的理论使三叔能够按照柜子的需求做成任意的立体块。三叔比以前更自信了，什么三等分、五等分都不在话下。我在前院的邻居家看过三叔的作品。三叔说，那不算代表作，代表作在老叔家，40年过去，那柜子还是很好用、很结实、很耐看，而且容易擦洗。
三叔说，做木匠活需要创新，如果当年学过立体几何的话，就会少走很多弯路，有很多创新。创新开始不是由于兴趣，而是由于需要，市场的需要。创新必须要有不畏难的精神，否则，见到困难就退缩，还是做过时的东西，早就被淘汰了，没有人请你做活。所以，三叔后来又学会了在立柜面上烫画。
三叔学画先是源于市场的需要，因为在农村做疙瘩柜要讲究美观，要在玻璃上画画（玻璃砖）。于是，三叔便开始尝试在玻璃上画荷花，画金鱼。一开头，三叔便犯了难：第一，他不会配颜色；第二，他不会把玻璃砖上的荷花和金鱼画出立体感。三叔学会这两样完全出于偶然。他带着零钱去县城商店买颜料，但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售货员讲他的需求，因为他只知道七色。幸运的是在去往县城的马车上，他正巧听到一个男子讲颜料怎么使用。少话的三叔主动去搭讪，道：“兄弟，你很在行，我想去买点色（shai）,该怎么跟售货员说呢？”那个男子娓娓道来，说出一串颜色，如玫瑰红、朱砂、湖蓝等，还有什么颜色配在一起得到什么颜色，比如苹果绿该怎么配，等等。三叔都记在了心里。三叔还请教他怎么把花叶画得立体，怎么画出鼓眼睛和鼓肚子的金鱼，而不是一张纸贴在玻璃上的鱼。陌生艺人也为三叔指点了一二，三叔牢记在心。三叔和陌生艺人互报了姓名和住址，当时没纸，三叔便从挎兜里掏出二两吉林省地方粮票，把家里地址写了上去。到县域后，三叔怀揣着希望和梦想，从商店买来了不少颜料，三叔的绘画生涯也进入了新的阶段。
三叔本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位艺人大哥了。巧的是，不久后的一个暴雨天，艺人大哥竟然路过家门，他去东边办事途中遇到暴雨，塑料鞋甩了帮儿，又冷又饿，天色已晚。爷爷热情招待了这位艺人大哥，还让奶奶炒了几个菜，把三叔的衣服给他穿，帮他把湿衣服烤干，送给他一双半新解放胶鞋。油灯下，艺人大哥开始和三叔攀谈，三叔提到了在画玻璃砖时遇到的难题，艺人大哥马上作出判断，三叔需要一个画样，并承诺回到家一定把画样寄过来。艺人大哥饱餐一顿，又睡了一个好觉，第二天，阳光明媚，抱拳辞行。不久，画样顺利寄到了爷爷家，三叔如获至宝。三叔说，人总是被温暖感动，不然怎么会有画样寄来呢。要想学习，提高技能，四处都是机会。
三叔说，画有时候就是虚构。你想象成什么样，就画成什么样。世界上没有龙，也没有凤，但是得画出来。他没见过金鱼，也没见过荷花，也得画出来。我记得三叔说他画过我爸爸的新婚被面上的凤和花。三叔说，被面上的画太大，再按照那个样子画到玻璃上不耐看。后来他还是在年画上获取小样，画小画，画出来感觉更耐看。三叔画过二十四孝，有钱人画全孝，一般的人家画半孝，就是十二孝。谁都没见过丁香孝母、卧冰求鲤，但是，大家会评判你画得好不好，是否画出了真龙真凤，真正的中国二十四孝。
三叔说，画要耐看，要符合平常人的审美，这样的画才算是过了关。我看过三叔画的荷花，还有荷花叶子下面眼睛和肚子鼓鼓的金鱼，它们在我童年的梦里游来游去。记得齐白石也先是放牛翁，后做木匠，再画画。三叔笑道，他一把年纪才从孩子们那里知道齐白石，感叹现在的时代太好了，有太好的学习机会，8岁的小孙女从老师那里学来的绘画知识都能和他比赛了。
三叔总结说，知识太重要了。他要感谢爷爷让他们念书，几年书不起眼，但是读了书对事物领会就快了很多，这是非常重要的。三叔没有像大画家齐白石先生那样“五出五归”，在追求生存和实践的过程中，他一直在干中学，进行着他的艺术创作，悟出人生的智慧和真理。听三叔讲过去的事情真好。
（作者单位：首都经济贸易大学经济学院）
本文刊载于《金融博览》202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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