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朵拉大吵一场,关于一个枕头,她要我也要,吵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才收场。


吵完架总要复盘的。


第二天早饭,我去找她。


我是理论武装到牙齿。上来就拿出了困难对话三层论。


朵拉,看上去只是一个吵架,实际上至少分三层。


“嗯哼。”


第一层,关于事实。就是这个枕头是怎么来的,在我们家倒了几次手,通过考察它产权转移的历史,来确定它现在应该属于谁。


第二层,关于感情。讲着讲着事实,感情就进来了。好比说,无论你我,都会产生“怎么你就不相信我?”,“我是你的XX,难道还比不上一个枕头?” 于是就要伤感情了。


第三层,关于定位(identity)。再吵下去,就会想深一层:“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在吵架中,这三层来回纠缠。我们俩之间这个枕头于是变成一团乱麻。哪怕大到两个国家之间的关键利益之争,也常常如此。


来,我们先按这三层缕一缕昨晚的吵架。


理论如此精妙,朵拉却毫无兴趣。她最近参加英语辩论比赛,迅速切换到辩论模式,拿出了两个evidence。


第一,不论枕头过往经历了什么,此前其实际控制权在她手上,于是就得由她做主。


第二,尊老爱幼听说过吗?你还不甚老,我却很年幼,所以老不必尊,幼必爱护,所以对枕头我有优先权。


我欣赏朵拉的体育精神(sportsmanship),正准备回报以我的体育精神。朵拉妈一旁发话了:


女儿就要出巢了,

不忙着跪舔,

还争什么枕头!


大有道理,我转身要走,被朵拉一把摁住。“你讲,你讲。”


讲就讲。


关于吵架,还有另个一个理论,叫作骑象人。人骑在大象身上,表面上是人骑象,其实是人顺应象,象真想往哪儿走,人只能顺着它。这理论用来比喻理性和情感的关系。情感是那头大象,理性是骑象人。表面上是理性驾驭情感,实际上是情感早已决定了方向,理性只是提供技术服务。


我讲这个理论,不是因为它能解释我们吵这场架,它不能。但我要借用它。


就以你刚才提出的两个evidence来讲,对方都有还击的角度。对不对?


实际控制权决定所有权的话,岂不是直通强权即公理(might is just)?


爱幼与尊老是一对镜像,岂能只爱幼不尊老?


我相信,经过辩论训练的你,遇到这两个rebuttal,也尽可以辩到地老天荒仍然不退一步。但且让我们假设一下,如果你被彻底辩倒,辩到哑口无言,你就会放弃枕头吗?


“第一,不可能。第二,不会。”


我们昨晚吵得那么厉害。你伤心吗?


“不伤心。”


你坚持吵下去,是因为觉得感情受到了伤害呢,还是因为就是想要那个枕头?


“就是想要枕头。”


朵拉,谢谢你的诚实。我们昨晚吵架,事实、情感、identity,我这边是什么都掺杂了点。你比我清醒专注。你要的就是枕头。


请问,枕头是什么?


“是什么?”


枕头是利益。你要的就是利益。


回到骑象人的比喻。我觉得,主导行为的既不是情感,也不是理性,而是利益。情感和理性都是在利益斗争中主动被动卷进来的有意识无意识的工具。利益攸关,抓到什么用什么。


绝大多数人跟你一样,吵架就是为了利益。这再正常不过,但他们不愿承认。既不愿对外承认,也不愿对自己承认。好像承认就会低人一头。所以讲感情,讲公理,讲相关不相关的一大堆东西,又为了骗过别人,还得先骗过自己,因为只有自己信了才能让别人相信。


最后变成一大堆浆糊。


像你这样,清楚自己要的是利益。就还好。利益跟道理不一样。利益有颗粒度(granular),感情和道理没有。感情只论有与没有。大道理更是大义凛然,人各一套,于是只能来回捣糨糊,利益却可以定义,可以定量,可以切割,可以交换。


昨晚你坚持不懈,吵架最后是怎么停止的?


“你给我换了个差不多的枕头。”


所以,以后与人吵架,辩固然还是要辩,但辩只是热身。明了别人的利益所在,找到可接受的分配方案,才能真实解决问题。吵架结束后你的反应很棒,很有sportsmanship。你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爸爸你真聪明。”


你看,利益到位了,感情就恢复了,道理也懒得再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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