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之前,如果有人说让-吕克·梅朗雄将成为整个法国左翼力量的代言人甚至领军人物,恐怕大多数人会对此一笑置之。
◆让-吕克·梅朗雄
这位穿过中山装、曾在公开活动高举《毛泽东选集》的极左翼代表人物,此前并不被主流政党和选民接纳。2017年梅朗雄二度参选总统时曾异军突起,拿下19%的得票率和超过700万张选票,但其创立的“不屈法国”在当年的国民议会选举中仅收获11%的得票率。彼时的他并不被视为能主导法国政坛的政治领袖,更遑论竞逐总统、总理这样的大位。
2022年法国总统大选竞选集会活动。
如今,情况大不相同:一年前民调支持率仍在10%上下徘徊的梅朗雄,在今年4月的总统大选第一轮投票中再创新高,得票率达到21.95%,仅以42万票的劣势位于玛丽娜·勒庞之后,险些进入第二轮投票。
两个月后的议会选举,他没有复制五年前“个人风光、政党失意”的窘境。由他领衔组建的左翼竞选联盟——“生态和社会人民新联盟”(NUPES,即左翼联盟)赢下131席,成为法国最大的反对党团阵营。即便只计算单一政党所得,“不屈法国”赢下72个议席,也比五年前增长了四倍多,是议会第三大党。
◆法国极右翼政党领导人勒庞(左)、法国总统马克龙(中)、法国极左翼政党领导人梅朗雄(右)。
毫无疑问,无论是从个人还是政党而言,梅朗雄比以往任何一位极左翼政治人物都更加靠近法国政治舞台的中央。现年71岁的梅朗雄缘何“突飞猛进”,获得如此成功?
成为“激进改革者”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次不同在于,左翼政党20年后再一次实现了结盟。
1997年至2002年,社会党与绿党和法国共产党(下称“法共”)的结盟,使得泛左翼政府得以组建。来自传统右翼政党的总统雅克·希拉克不得不与社会党总理利昂内尔·若斯潘合作,形成了所谓的“左右共治”。
这一次,梅朗雄将这一结盟成功复制。“不屈法国”与社会党、绿党、法共、脱离于社会党的“世代·s”党及各自盟友组建了左翼联盟,它几乎囊括所有具备实力的中左和极左翼力量,不仅令他本人和自己的政党取得巨大进展,也给近年来持续陷入低谷的其它左翼政党提振了气势。
然而,左翼结盟并非说结就能成,得票率的猛增也无法依靠简单的政党结盟便能实现。如英国《卫报》所说,左翼再结盟到选举亮眼的背后,是梅朗雄的“自我演进”历程。
梅朗雄于1951年8月出生于摩洛哥北部城市丹吉尔,在那里生活了11年才随父母移居法国。
梅朗雄学生时期。
25岁时,梅朗雄加入社会党,可谓是在体制内成长起来的政治人物。据法国国际广播电台(RFI)披露,他早年参加过托派组织“第四国际”的活动,最终被弗朗索瓦·密特朗所吸引,成为社会党的一员。在派系林立的社会党中,梅朗雄长期活跃于“激进左翼”一派,对自己的身份定位与建构非常明确。
他加入社会党之时,正值该党在法国政坛迅速崛起。上世纪80年代初至世纪之交,社会党三次赢得总统大选并组建政府执政,梅朗雄本人则在1986年当选为参议员,成为平均年龄接近60岁的参议员中最年轻的一员。在若斯潘政府执政期间,他于2000年3月至2002年5月出任法国职业教育部长。
◆1986年梅朗雄当选为参议员。
但在发展政治生涯的同时,梅朗雄与社会党的主流渐行渐远。早在入党之初,梅朗雄便致力于社会党与法共的联盟,并为此创办报纸、制造有利条件。但在密特朗上台后,为适应形势变化,社会党逐渐从采取激进左翼政策转型为温和的社会自由主义政策,并争取到中产阶层的支持,还与右翼共和党实现过三次“左右共治”。
到了2002年,随着社会党候选人、时任总理若斯潘在总统选举第一轮投票中出局,梅朗雄心灰意冷。此后,他表达了自己作为极左翼和欧洲怀疑主义者的鲜明立场。
2005年,梅朗雄与罗朗·法比尤携手动员民众反对《欧盟宪法条约》,导致其最终未能通过,这让他在党内处于孤立境地。那时,他与时任社会党第一书记奥朗德的关系极为紧张。2008年11月,随着社会党再度通过与中间力量结盟的决议,梅朗雄认定自己与党内主流路线太过遥远,于是宣布退党,并着手组建自己的政党。
此后,他留给公众的印象是一系列与社会党不同的极左翼理念:呼吁退出欧盟和北约,怒斥“布鲁塞尔的官僚主义”,抨击法国社会的精英阶层为“种姓制度及其傀儡”,提出法国需要制定新宪法……诚然,这些理念令传统左翼和中左翼政党难以接受。
但当梅朗雄确立了竞逐大位、进入法国政坛主流的目标,他的策略也悄然发生变化:从区别于(甚至分离)其它左翼力量的“身份建构”,转向以法国政治与社会生活实际问题为导向的“联盟建构”。
◆2022年4月,梅朗雄举行竞选集会。
今年,梅朗雄将其竞选议题的重点从宏大的地缘政治事务转向事关民生的政策论述,提出将最低工资提高至税后每月1500欧元,将养老金领取年龄下调至60岁(而非马克龙计划的升至65岁),并引入基础商品价格调控机制,保护普通民众免遭生活成本飞涨的危机。
2022年4月,梅朗雄大选竞选演讲以全息影像的方式在法国11个地区同步播出。
相比于1972年那个要与“资本主义暂时脱钩”的左翼《共同施政纲领》,在眼下通货膨胀再创新高、经济复苏受挫的环境下,这些政策显得更为实用主义,也能更大程度地凝聚左翼政党的共识。英国伦敦大学学院法国与欧洲政治研究教授菲利普·马尔利耶形容,这一次,左翼联盟体现出来的是“激进改革者”的形象。
不仅梅朗雄,这也是欧洲和国际左翼力量近年来呈现的转型趋势。他软化了过去塑造的“革命者”形象,注重呈现自己作为从政经验丰富、有为的资深政治家人设,并让选民相信,他能在必要时与其它各派力量妥协,提出更多实质性、接地气的施政理念,将自己置于一个国家领导人而非特定派系政治人物的大格局之中。
从“左翼民粹主义者”到“激进改革者”,梅朗雄传递的信息是:他已经做好了治理国家的准备。
左翼联盟前景难测
“(我离)马提尼翁宫(法国总理府)越来越近,不是越来越远。”613日,当议会选举第一轮投票结束后,梅朗雄信心满满地说出了这番话。
但一周之后,情况并没有他设想的那么“大好”。相比于外界对于左翼联盟可赢得150至220席的预测,最终赢下131席的结果不免让人失望。结果低于预期,是因为各派政党出现了不同寻常的博弈态势。
法国国民议会会场。
以往在选举中面对极右翼阵营时,法国主流政党会组成所谓“共和国联盟”,以遏制极右翼参选人的发展空间。但在此次议会选举第一轮投票后,总统马克龙领导的政党联盟“在一起”中的主要人物无一人表态支持左翼联盟,从而对抗极右翼领导人玛丽娜·勒庞的国民联盟。相反,马克龙阵营始终称左翼联盟为“极左”,并将其与极右翼并称为造成社会混乱的政治势力。
在法国洛特-加龙省第二选区的第二轮投票中,此前得票率最低的“在一起”联盟候选人并没有按惯例退出选举,而是继续参与竞争,导致国民联盟候选人渔翁得利。
据法国民调机构益普索的数据,第一轮投票中支持了马克龙阵营的选民,在第二轮投票面对左翼与极右翼二选一的情况下,超过七成的人放弃投票,不少国民联盟候选人借机当选,使得该党以89席创下历史最佳战绩,成为议会最大的单一反对党。
2022年4月,人们在法国大选部分候选人海报前停留。
最终,“在一起”联盟仅获得国民议会577席中的245席,未达到过半需要的289个席位。为了避免“悬浮议会”,马克龙正与各党派领袖密切会晤,希望能组建多数执政联盟。截至6月25日,会晤未有明显进展。
但很显然,左翼联盟并非他要结盟的优先选项。相比于外部势力的“排挤”,大选之后左翼内部能否维系联盟,也是其未来前景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梅朗雄也承认,对于第二轮投票的结果感到失望,自然不再奢望被任命为总理,但仍寄希望于左翼联盟在未来议会中形成最大的反对党团,这样自己便可成为最大反对派领袖。为此,他尚未与左翼各党派打招呼,便迫不及待地向媒体宣布,左翼联盟应组建一个单一议会团体。
事实证明,此举是一次“策略性失误”。社会党、绿党和法共均对梅朗雄的提议表示反对。社会党称其“政治上没有任何意义”;法共全国书记法比安·鲁塞尔6月21日在与马克龙会面后甚至说,法共和马克龙阵营组建联合政府的大门是敞开的。
英国《周刊》杂志评价说,此次议会选举结果证明了“左翼仍未死亡”,但它依然没能形成多数,或许意味着左翼联盟将走到尽头。毕竟在法国历史上,左翼分裂是常态、结盟是意外。
法国左翼一贯以分裂而著称,除了前面提到的四个党派,法国的左翼小党多得数不胜数。加上不同派系之间的理论与路线之争明显,过去150年来,左翼各党派组成联盟参选的次数屈指可数。
因此,当梅朗雄在总统大选后提出要组建左翼联盟时,不少人表示不看好。经过一番谈判,各党派方才得以整合,这在很大程度上基于它们有一个共同目标,即从马克龙阵营手上夺走议会的多数主导地位,对其构成足够制衡,从而让左翼成为法国政坛的“另一个选项”。
◆2022年4月,梅朗雄发表竞选演讲。
即便如此,老牌左翼政党社会党内仍有人对组建联盟嗤之以鼻。在社会党通过决议后,不少党内元老以退党表示抗议,使得该党进一步分裂。
传统左翼遭遇挑战
梅朗雄代表的极左翼力量,与社会党、法共等上世纪传统左翼政党最大不同之处又在哪里?
据英国在线杂志《UnHerd》分析:梅朗雄的“不屈法国”站在极左翼光谱中,但属于非常灵活的组织,与当下的个人主义在同一频道。“该党派的出发点根本不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或者阶级斗争,而是民粹主义。”
梅朗雄曾因其欧洲怀疑主义的立场和鼓动民众阻止《欧盟宪法条约》通过,而为社会党、绿党这些一贯的欧盟支持者所不容。事实上,梅朗雄在2005年的公投中,不仅进一步塑造了自己的人设,更发现了未来民间政治运动的新走向:在传统政党制度之外,缘于对国家主流政治的不满,民众为了公平与社会正义而被动员起来。
2022年6月19日,一名男子在法国北部的一个投票站,为法国立法选举第二轮投票。
这股以2016年英国脱欧和特朗普当选为标志的民粹主义浪潮,早在11年前便被梅朗雄察觉,只不过他选择了光谱的另一端。前总统奥朗德因丑闻缠身而成为民众茶余饭后的笑料时,社会党呈现“断崖式”衰落,“不屈法国”开始占据左翼真空地盘——它既不传递与社会党相似的理念,也不是法共在“21世纪的转世”。
自创立之日起,该党的定位与目标便是为了其参与总统和议会选举而服务。纵观“不屈法国”的选民基本盘,更是多元、异质到惊人,包括曾支持法共的产业工人阶层、穆斯林人口、城市知识分子、转投“新乡村主义”的支持者……
梅朗雄和他的支持者们。
这些群体的造势活动完全是自发组织、自筹经费,梅朗雄从不给予命令或指示,只需对这些活动的提议表示认可。显然,这突破了传统观念中极左翼的选票基本盘,也解释了为何“不屈法国”能在竞选中提出多达694条政策动议与承诺,从创立“第六共和国”到反恐立法,再到太空非军事化等无所不谈。
在《UnHerd》看来,与其说梅朗雄扛起了(极)左翼的大旗,倒不如说他的“民粹主义”路径更接近于五年前马克龙的“反体制”成功之路。
法国左翼的传统路线之争包括社会民主主义、共产主义和其它激进左翼理念之争,但梅朗雄摒弃了这些传统左翼意识形态,以“魅力型领袖人设+复杂的政策制定”取而代之。
相比于传统左翼,他对于选民关切的问题给出了更令后者满意的回复。正因此,无论从意识形态还是现实政治层面,梅朗雄的做法都让传统左翼感到威胁与不满。
在外交议题上,梅朗雄也足够“离经叛道”。他对所谓的“德国模式”不屑一顾,称之为“富人的鸦片”。在俄乌问题上,尽管梅朗雄矢口否认自己支持或欣赏普京,但除了在今年俄发起军事行动时口头谴责之外,他几乎反对欧盟所有支援乌克兰的决议,在“乌克兰受新纳粹影响”“北约逼近俄罗斯边界引发冲突”等说辞上更与俄方保持高度一致。
至于叙利亚、伊朗、委内瑞拉等热点地区问题,梅朗雄言必跟美国和欧盟唱反调。在法国与同盟的关系方面,退出北约、怀疑欧盟、反对欧洲一体化军队建设等是他一直以来的观点。
对于传统左翼来说,合则被离经叛道的“极左翼”所吸纳、主导,自己持续边缘化;分则在极左与极右的双重夹击之下难以反弹,边缘化势头不减。“问题”与“主义”的复杂交错是传统左翼政党进行自我转型时的难题,如今更是脆弱的左翼联盟存续与否的关键。
梅朗雄或许可以通过淡化身份建构实现联盟建构,但当选举结束,左翼联盟能否继续在议会形成合力,则是更大的挑战。
文 / 胡毓堃(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专栏作家)
编辑 / 漆菲
排版 / 张东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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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朗雄缘何“突飞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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