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乌战争进行到第六个月,穿越边境离开乌克兰的人达到创纪录的1035万,但随着大部分地区局势和缓,回到故土的人也超过了427万人。
2022年2月24日,出城的车辆把离开基辅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他们为何在战争还没结束时就选择回来?在《凤凰周刊》对话的当地返乡者中,有人单纯因为想家,有人是为了完成学业,有人习惯不了西欧的生活,有人在逃离过程中耗尽积蓄,还有人要完成进行到一半的装修……无论如何,他们都在试图将生活拉回原来的轨道。
人员的流动是汇成这场战争洪流的水滴,但对于身处其中的那些活生生的人来说,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漂泊之人想要回家,破碎的生活总要重建——世上的人莫不如此。
8月9日,在乌克兰中部城市第聂伯罗,一群音乐人在街头表演。
习惯和战争共处
玛丽亚·布罗曼斯卡(Mariia Buromenska)住在基辅郊外,让她感到心里发毛的,是年仅两岁的儿子学会了“警报”这个词——最近他常常在家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警报、警报”。玛丽亚觉得儿子并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她也希望儿子永远不要明白。
玛丽亚是6月下旬回到基辅的,据她观察,空袭警报平均每天有两三次,大多在夜里甚至凌晨时响起。玛丽亚告诉《凤凰周刊》,一些朋友受不了半夜被惊醒,干脆删掉了手机里的警报APP,“他们觉得,如果夜里发生空袭,即使听到警报也来不及躲,不如好好睡一觉,还戏谑说‘如果老天要我死,那就死吧’。
今年1月,玛丽亚和丈夫买下现在住的房子。那时房子还是毛胚,需要做墙壁、地板和天花板,但硬装刚刚做好,战争就爆发了。她和丈夫带着孩子逃到临近匈牙利边境的乡下,在一间度假屋里住了四个月。
回到基辅后,她再次雇佣工人完成装修。7月时,她和家人搬进了新家。虽然橱柜仍没装好,卧室还没有门——玛丽亚定制的门要从中西部的文尼察发货,但在7月14日,这座城市遭遇了一次袭击。所以,工厂至今没能把门运出来。
玛丽亚将新房打造成了波西米亚风格。“我知道这听上去一定很蠢,战争时期,竟然还有人把所有资产拿去买房、搞装修。与此同时,电视每天播报今天又有多少人死去,随时都可能有一颗导弹落在你的街区。”她坦言。
6月下旬时,玛丽亚还在思考客厅的沙发样式,并去商场看了实物,“这种感觉很魔幻,我们好像生活在乌托邦”。但思考装修方案时,她能将思绪从现实中抽离出来。她认为自己搞装修、雇工人是在给国家经济增加活力、创造就业,“如果大家都把钱藏在枕头底下,经济就循环不起来;政府没有税收的话,国家也就没法运转”。
◆今年7月26日,基辅州伊尔平一名72岁的老人在她被炸毁的房子里。
玛丽亚觉得,这场战争可能会持续多年,但“人生只有一次”,生活必须继续。她知道所有回来的邻居都和她一样,做好了心理准备,“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但我会接受,因为这是我的选择”。
在自己的国土上流浪
玛丽亚是第一批离开基辅的人之一,因为她早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
今年2月24日凌晨5时,沉睡中的玛丽亚被炮火声惊醒。一小时后,玛丽亚全家带着一只狗和两只猫,匆匆离开了基辅。她说,幸亏自己提前收拾了一些行李,包括重要证件、婴幼儿用品,还有一些药品和方便面,因为她想过预案,知道局势混乱时可能买不到食物。
◆2022年2月23日,战争打响的前一天,俄罗斯驻乌克兰大使馆在撤离其工作人员。
这是玛丽亚第二次“背井离乡”——于她而言,俄乌战争早在2014年就打响了。玛丽亚是来自乌东顿巴斯地区的乌克兰族,2014年时因参与反对俄罗斯占领克里米亚的运动,她的个人信息被当地亲俄人士四处传播,后者甚至威胁她和她的家人,还声称要杀死她。她意识到顿涅茨克不再是容身之所,便离开家乡来到基辅定居。
2021年底,当俄罗斯大军压境、泽连斯基和西方各国领袖接连发出战争警告的时候,她便做好了准备。“有很多人完全没准备,因为他们不肯接受这个丑恶的事实。但我知道,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离开家后,玛丽亚先是住进赫梅利尼茨基州一个朋友家中,最初几天,那栋老房子接待了超过20个人。没过几天,当地遭到袭击,他们决定再往远处走,先在朋友亲戚家借住了一周,后来又到了西南部的边境乡下,在村子里租了一间度假屋。
离开基辅第一周,玛丽亚在赫梅利尼茨基州暂住,一家人在防空洞避难,儿子在襁褓中睡觉,身边是他们的狗狗。
和基辅相比,乡下的生活相对安全。“那里至今只有过两次炮弹袭击,听说瞄准的都是小型电站,所以没有平民受伤。”玛丽亚说。
同住在基辅的马克西姆(Maksym Yali)至今没有离开首都,但他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营救——今年3月初,位于亚速海边的马里乌波尔激战正酣时,他竭尽全力远程遥控,将母亲和姐姐带出了被围困的城市。
◆马克西姆(左二)和姐姐(左一)、母亲(右二)和外甥女。
马里乌波尔是马克西姆的老家,他的母亲和姐姐住在城市西郊。那是一片建于上世纪70年代的居民区,矗立着一栋栋苏联时期随处可见的赫鲁晓夫式公寓楼。这处房子是他父母在大学教书时分到的。战争爆发后,这里堪称全城最危险的地方——楼房紧挨着一片空地,俄军正是从那里向城市发起炮击。
他向《凤凰周刊》回忆,战争爆发时,他央求母亲尽快离开,却遭到拒绝——彼时基辅遭受的火力远比马里乌波尔要猛烈,没人知道后来局势会急转直下。那时让马克西姆忧心的是,母亲已是78岁高龄,还患有心脏病,连下楼都困难,一旦有空袭发生,她很难迅速转移去地下室。他只好转去一笔钱,让她多囤一些食物和水。
起初,马克西姆让外甥女卡基娅(Katya)每天去家里确认母亲的安危,但轰炸一天比一天猛烈。3月2日,俄军切断了马里乌波尔的电力和通信,外甥女一家想办法逃去了距离马里乌波尔85公里的港口城市别尔江斯克,母亲和姐姐则没了消息。
马里乌波尔,马克西姆外甥女离开前,她居住的公寓楼被炮弹击中。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那时,马克西姆听说城里开始断粮、断水,人们只能去街上取雪、喝融化的雪水。到了3月5日,城里的天然气也被切断了——除非自己生火,否则没法做饭。
马克西姆心急如焚。他花了两周多才联系到一位家住马里乌波尔郊外的司机。3月23日,司机前往母亲的住处接人,却不见其踪影——邻居告诉司机,此前一段时间,母亲一直睡在被震碎的窗户下面,但夜里温度实在太低,她只好躲去朋友家。
而当司机找到她后,她却始终不肯离开。直到第二天,司机终于劝说成功,带着马克西姆的母亲和姐姐穿越封锁线和检查站,抵达别尔江斯克。那是一座同样被俄军占领的城市,好在当时没遭到攻击。
自那以后,马克西姆又花了两周才找到一位愿意帮助家人撤离的志愿者。4月初,他们从别尔江斯克出发,途经东南部小城扎波罗热,最终抵达第聂伯罗。
出于安全考虑,马克西姆提前让家人删掉了手机和电脑里与他有关的信息。马克西姆是一名国际关系学者,过去常在欧美乃至俄罗斯的电视频道上发表政见。从别尔江斯克到扎波罗热只有200公里,她们的车却整整走了7小时。果不其然,母亲和姐姐的电子产品在检查站都被搜查了。
抵达第聂伯罗后,母亲、姐姐总算和外甥女一家团聚了。她们在外甥女租的一所房子里安顿下来。马克西姆说,那时他想让家人们继续往西走,或者干脆出国,这一建议再次被家人拒绝。毕竟,去一个新的国家生活、学一门新的语言,对78岁的母亲和56岁的姐姐来说实在太难了。
回家,回家
在被战争洪流席卷的上千万人中,像玛丽亚这样能回家的人仍是少数。根据联合国难民署7月13日发布的调查,16%尚留在周边国家的乌克兰人打算回国,但大部分人没想好何时动身,少数人只希望回家探亲,或是帮助亲属离开——这意味着,现在还不能对难民的返乡趋势下定论。而在过去一个月,仍有近200万人离开乌克兰。
该调查发布三天后,几枚巡航导弹袭击了第聂伯罗一座航天工厂和附近的街道,造成3人死亡、10余人受伤。
8月9日,第聂伯罗市,一个小贩坐在街边,旁边是用沙袋搭建的掩体。
“因为这样,在第聂伯罗生活了三个多月的外甥女一家决定带着孩子们去波兰。”马克西姆说,“孩子们被吓到了。”但他的母亲依然渴望回家:她想回家遛狗,见她从小就认识、至今还健在的朋友们。
马克西姆听说,在马里乌波尔,邻居家的楼房被一颗炮弹击穿,一直打到地下室,他小时候居住的街区更是“整个被抹去”;城里状况依然糟糕,只有一些地区恢复了水电,人们要排队几小时去领饮用水和食品;更何况,一旦回到马里乌波尔,公共交通只能通往俄罗斯和俄军占领区域。
◆马里乌波尔,马克西姆老家隔壁的公寓楼。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马克西姆说,最近有一阵子没听母亲提起回家的事,“因为她知道我的答案。她只会偷偷和我姐姐说”。
马克西姆的手机里存有两张母亲的照片:一张摄于一年前的生日,那时的母亲妆容优雅,金色头发还精心烫了卷;另一张摄于今年逃离马里乌波尔后,母亲当时遭受了严重的精神创伤,仿佛一夜之间老了15岁。
马克西姆和母亲去年生日时拍下的合照。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对马克西姆来说,如今唯一的好消息是——当外甥女一家前往波兰后,第聂伯罗的公寓会空出一个房间。这意味着时隔近6个月,他终于能见到母亲了。
离开马里乌波尔后,马克西姆的母亲(左)和姐姐。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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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程靖   编辑 / 漆菲
排版 / 祁梦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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