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利亚被国际社会制裁和阿拉伯世界孤立多年的局面,正在迎来转机。当地时间5月7日,阿拉伯国家联盟(阿盟)发表声明说,阿盟当天在埃及开罗举行的外长级特别会议上决定,同意恢复叙利亚的阿拉伯成员国资格。与会阿拉伯国家外长们同意,将继续努力“帮助叙利亚摆脱危机”。
◆5月7日,埃及开罗举行的阿盟外长紧急会议上,埃及外长舒克里(中)和阿盟秘书长盖特(左)、副秘书长扎基(右)。
阿盟外长们的一致声明,意味着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将有资格出席5月19日在沙特举行的阿盟首脑峰会。宁夏大学中国阿拉伯国家研究院院长李绍先向《凤凰周刊》评价道,“缺席阿盟会议12年后,阿萨德若重新出席,象征着叙利亚在动乱告一段落后重返阿盟和国际社会,也意味着阿拉伯世界对叙利亚的期待发生了转变,从要求更迭其政权到承认其合法性。”

2011年叙利亚危机爆发后,阿盟于同年11月暂停叙利亚的成员资格,并对其进行经济制裁,多国更是与叙利亚政府断交。李绍先指出,目前这一和解进程背后,反映出沙特等中东大国努力从地区事务中抽身,以专注自身发展的现实。
“孤立叙利亚是行不通的”
2023年4月25日,俄罗斯国防部长绍伊古在莫斯科接待了叙利亚、土耳其和伊朗三国的国防部长。自叙利亚内战爆发以来,土叙防长于2022年年末首次在莫斯科进行会晤,而这一次,俄罗斯搭建了另一场高级别四方会议。
俄罗斯、土耳其、伊朗都是叙利亚战场上的主要“玩家”:土耳其自叙利亚革命伊始就支持叙世俗反对派和“叙利亚自由军”,自2016年起接连发动“幼发拉底之盾”、“橄榄枝”与“和平之泉”等多个军事行动,武装入侵并占领了叙西北部和东北部的大片地区。
4月27日,叙利亚东北部哈塞克省,土俄军队联合巡逻中,一辆军车从一处废墟外驶过。
俄罗斯自2015年起军事介入叙利亚局势,与伊朗共助叙政府军重新夺回绝大部分国土的控制权。2022年底起,俄罗斯多次与土耳其就叙利亚问题进行政治磋商。俄方希望促成土总统埃尔多安与叙总统阿萨德的直接会晤,目前得到前者的积极回应。只是,这一切恐怕要等到今年5月土耳其总统大选尘埃落定才能继续推进。
相比于土叙关系,叙利亚与阿拉伯国家的外交进展更显积极,尤其是沙特阿拉伯。4月12日,叙利亚外交和侨民事务部长米格达德自内战以来首访沙特,与沙特外交副大臣库莱吉会晤并发表联合声明;6天后,沙特外交大臣费萨尔飞抵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受到阿萨德的接见。这也是自2011年以来沙特外交大臣首次访问叙利亚。
同一时期,埃及、伊拉克、约旦和海湾国家外长齐聚沙特吉达,在沙特的主持下探讨了阿萨德参加阿盟峰会的可能性。
当天的会谈未能达成一致,当场表达反对意见的是卡塔尔。卡塔尔总理阿勒萨尼对媒体说,“战争已经停止,但叙利亚人民仍然流离失所,监狱里关押着很多无辜者。”他还说,2011年暂停叙利亚阿盟资格的“底线”仍然存在,除非叙利亚危机有政治解决方案,否则不会改变立场。
卡塔尔近年来奉行“小国大外交”战略,在经济和舆论上与沙特争夺话语权,又在沙特主导建立海湾国家同盟遏制伊朗的背景下与后者关系暧昧。2017年6月5日,巴林、沙特、阿联酋、埃及、也门、利比亚六国及南亚的马尔代夫指责卡塔尔“支持恐怖主义活动”“干涉他国内政”,与其断绝外交关系,因此被称为“海湾叛徒”。
卡塔尔埃米尔塔米姆。
李绍先解释说,此前持反对态度的阿拉伯国家中,卡塔尔仍在支持叙利亚反对派武装组织,摩洛哥则因叙利亚支持西撒哈拉地区武装组织“人民解放阵线”,因而与其多有龃龉。“但叙利亚重返阿盟已成趋势。2015年俄罗斯介入叙利亚局势后,叙政府军开始占据上风,战场形势逐渐明朗。如今阿拉伯国家都承认了现实,即未来还要和阿萨德继续打交道。”
早在2018年,阿联酋就重开了驻大马士革大使馆,海湾国家和一些过去与叙利亚关系紧张的国家,从2021年起也陆续与后者进行接触。
另一个转折点缘于今年发生的地震。2023年2月6日,土耳其东南部发生两场强震,邻近的叙利亚西北部受灾严重。但与敞开国门接受全球救援的土耳其不同,叙西北部地区由反对派武装把控,导致较难获得援助。
一时间,援助成为各国与叙利亚“破冰”的契机。2月19日,沙特外交大臣费萨尔于在德国举行的慕尼黑安全论坛上说:“在政治解决叙利亚问题的‘最高目标’无法达成时,尤其是在如此毁灭性的地震发生后,应有另一种途径来解决叙利亚难民问题和叙平民的苦难。”
费萨尔还说,“孤立叙利亚是行不通的。这成为不止海湾国家,而且是阿拉伯世界的共识。在某个时刻,我们需要与大马士革对话,至少要解决人道主义问题和难民回归问题等。”

路透社评价称,费萨尔的表态代表了叙利亚内战12年后沙特立场的“标志性转变”。要知道,沙特曾资助叙利亚反对派中数个伊斯兰主义武装团体,包括“伊斯兰军”(Jaysh al-Islam)和“征服军”(Jaysh al-Fatah),后者被指与“基地”组织下属的激进组织“努斯拉阵线”有关联。2015年俄罗斯军事介入叙利亚后,沙特还大幅增加对反对派的武器供应,直到2017年才撤销其支持,其终极目标就是推翻阿萨德政府。
随着国际社会将同情目光转向叙利亚,阿萨德也顺势在大马士革接见了来自阿联酋和埃及的外交官。
地震发生两周后,阿萨德于2月21日历史性访问阿曼,接着在3月19日访问阿联酋。这两趟行程都很引人注目——访问阿曼时,阿萨德时隔多年再次坐上叙利亚航空公司的飞机;出访阿布扎比时,与他同行的是十多年未能携手出访的第一夫人阿斯玛。而在4月中旬,叙利亚还宣布与突尼斯恢复外交关系。
李绍先指出,叙利亚能获得外交突破,也与沙特和伊朗这对中东劲敌“世纪和解”有关——过去,两国对阿萨德政府的态度截然相反,一个坚决要颠覆,另一个坚定支持,若两国不和解,叙利亚想要回到阿盟,也很难提上日程。
卡塔尔半岛电视台指出,沙特和伊朗3月在北京达成历史性和解之后,地区关系正在逐渐转变,沙特和叙利亚官员的外交活动变得愈发频繁。
和解动机各有不同
2月26日,由伊拉克、约旦、巴勒斯坦、利比亚、埃及和阿联酋议员组成的代表团抵达叙利亚,会见了阿萨德和叙利亚议员。据半岛电视台报道,伊拉克议会议长穆罕默德·哈尔布西(Mohammed al-Halbousi)说:“我们离不开叙利亚,而叙利亚也离不开阿拉伯环境(Arab Fold),我们希望它能重新回来。”
“阿拉伯环境”是近期叙利亚外交回暖潮中,各国表态中出现的高频词。4月12日,叙利亚外长米格达德访问沙特后,双方发表联合声明。声明认为,“叙利亚需要维护对其所有领土的控制,结束武装民兵的存在。”两国还讨论了实现叙利亚危机全面政治解决的必要步骤,并指出政治解决的目的在于“实现民族和解、让叙利亚重返阿拉伯环境,并恢复其在阿拉伯世界的作用”。

自1946年正式独立以来,叙利亚一直是阿拉伯世界的重要国家。1958年,叙利亚面对土耳其和以色列的军事威胁,加入了埃及“强人”纳赛尔提出的泛阿拉伯主义政治实践,与埃及合并为阿拉伯联合共和国(简称“阿联”)。尽管阿联成立短短三年就无奈解散,但自1947年起至1982年爆发的五次中东战争中,叙利亚有四次发挥了主要作用。
叙利亚、埃及曾于1958年组成阿拉伯联合共和国。阿联成立仅三年后,叙利亚就退出了,但两国国旗和国徽至今都非常相似,都是从阿联国旗图案演变而来的。
“没有埃及,阿拉伯人不会发动战争;没有叙利亚,阿拉伯人就不会有和平。”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曾如此描述20世纪的中东两大强国埃及和叙利亚,指的便是叙利亚在阿拉伯世界的“领头羊”地位,和其对以色列一直以来的强硬立场。1990年海湾战争中,萨达姆率领伊
拉克军队入侵科威特,以美国为首打击伊拉克的多国部队中也有叙利亚与埃及的身影。

李绍先认为,叙利亚如今的国家力量和国际地位,与全盛时期不可同日而语,但以沙特为首的阿拉伯国家从民族情感出发,强调叙利亚的“阿拉伯属性”,目的是削弱伊朗在叙利亚的影响力。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拉惹勒南国际研究学院(RSIS)兼职高级研究员、曾报道中东事务50余年的詹姆斯·多西(Dr. James Dorsey)向《凤凰周刊》指出,事实上率先推动叙利亚重返阿盟的国家不是沙特而是阿联酋;但沙特今年以来这番举动,实际是为了强化其在阿拉伯国家的带头作用。
多西也提到,沙特试图在伊朗和叙利亚之间“挑拨离间”,从而削弱伊朗对叙利亚的影响力以遏制前者。但他指出,叙利亚早在巴沙尔的父亲哈菲兹·阿萨德统治时期就和伊朗结为盟友,“解开这种紧密关系不是容易的事”。
5月3日,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街头,一幅巨型海报上的伊朗总统莱西(左)和叙利亚总统阿萨德。伊朗和叙利亚是传统盟友,当天莱西访问叙利亚,属叙内战爆发12年来的第一次,旨在于叙利亚重返阿拉伯世界之际巩固双边关系。
伊朗人多数信仰伊斯兰教什叶派,与阿萨德政府所属的什叶派阿拉维派和黎巴嫩真主党,在反美国和以色列的意识形态感召下形成紧密联盟。加上萨达姆政权垮台后什叶派占主导地位的伊拉克、什叶派人口占多数的海湾国家巴林,以及栽德派穆斯林占三分之一人口的也门,这些什叶派人口形成的地缘纽带被称为“什叶派新月地带”。
◆以伊朗为中心,从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巴林到也门,中东形成了“什叶派新月地带”,被逊尼派国家称为“伊朗的后花园”。
生活在土耳其的叙利亚记者艾哈迈德·堪佐(Ahmed Kanjo)告诉《凤凰周刊》,他不认为阿萨德政府有能力消除国内的伊朗影响力,并且也没有这个意愿。
在他看来,阿拉伯国家与叙利亚和解的最大动力,是要解决叙利亚安非他命类药物芬乃他林(Captagon)出口的问题。

芬乃他林是一种精神管制类药物,1961年发明于德国,后因成瘾性在上世纪80年代被禁止,但此后中东出现大量假冒的芬乃他林,据悉其成分和原始药片不同,但同样具有成瘾性和副作用。美国卡内基国际和平促进中心的一份报告指出,国际社会对叙利亚政府的制裁耗尽了后者的财政资源,在“迫使”后者用毒品换取外汇上发挥了重要作用。
除此以外,美国莱斯大学贝克研究所研究员乌尔里克森(Kristian Coates Ulrichsen)提到,沙特之所以积极推动叙利亚重返阿盟,也是王储穆罕默德恢复本国国际形象的举动——此前沙特卷入也门战争但未获得理想结果,加上2018年该国著名记者卡舒吉在沙特驻伊斯坦布尔领事馆中被残忍杀害的丑闻,让沙特的国际形象受损。
李绍先认为,沙特此前牵扯于叙利亚和也门内战等地区事务,不仅没能获益,还招致也门胡塞武装频繁袭击,早已不胜其扰。如今沙特希望摆脱干扰、聚焦国内经济转型,以实现“2030愿景”发展目标,于是主动与伊朗和解。在此大背景下,沙特近来推动了与胡塞武装的停火谈判,以及与叙利亚的外交进程。
“今天的阿拉伯世界和中东战争时期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李绍先进一步解释说,它们不再有像纳赛尔那样的共同领袖,不再以阿拉伯社会主义和阿拉伯复兴作为意识形态目标;它们也不再将以色列作为共同敌人,一些国家还在“亚伯拉罕进程”下与以色列达成和解;它们在巴勒斯坦问题上的立场亦四分五裂,即便是海湾国家内部,也出现了诸如卡塔尔这样的断交风波。“在此背景下,阿拉伯国家难言‘团结一致’,此时化解与叙利亚的矛盾,实际也是出于自身发展的需要。”
叙利亚和平之路漫漫
被孤立12年后,叙利亚为何能欣然接受阿拉伯国家伸出的橄榄枝?美联社认为,叙利亚希望与地区重要国家和解的目的,或是为了缓解其政治孤立的现状,改善其萎靡的经济并获得重建资金。
艾哈迈德自2016年起就住在土耳其东南部城市加济安泰普(Gaziantep)。自叙利亚内战爆发以来,这座距离叙利亚边境仅有60公里的城市人口增长了30%,接纳了约50万名叙利亚难民。
◆目前生活在土耳其加济安泰普的艾哈迈德·里法伊(Ahmad al-Rifai)说,2月6日大地震后人们避难的场景,让他想起2016年在家乡阿勒颇,从最终的围城战中撤离时的场面。
当国际媒体纷纷关注“叙利亚重返阿拉伯世界”之时,艾哈迈德的生活一如既往。今年34岁的他早就在土耳其拥有了新工作,也将孩子送进了当地学校。过去12年,有约550万叙利亚人离散至海外,聚居在土耳其、黎巴嫩、约旦、伊拉克等周边国家,埃及和德国也是接纳难民的大国。而生活在土耳其的叙利亚人,仅登记在册的就有370万人之多。
如今每一个试图与叙利亚和解的国家,都将“难民回归”列入主要议程,包括将在5月14日举行总统大选的土耳其。艾哈迈德不为所动,不仅因为他对叙利亚政府持保留态度,更因为经过12年内战,家园早已满目疮痍。“一切都被毁了。如果我们回去,没有食物,没有电,没有工作,是活不下去的。”

正在叙利亚北部考察的中国学生茉莉(化名)告诉《凤凰周刊》,叙利亚政府提供的公共电力非常不稳定,通常一天仅能维持电力三到四个小时。加上叙利亚的油田全部位于库区,叙政府控制区能源短缺,普通人难以承担私人发电机昂贵的能源开销。
更不用说,叙利亚境内的武装冲突还未完全结束。目前的叙利亚,大部分地区由政府军把控,西北部由叙利亚反对派和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临时政府”控制;东北部由库尔德人自治,形成了“北部和东部叙利亚自治行政区”。
针对4月12日沙叙联合声明中提到的“叙利亚需维护对其所有领土的控制”这一目标,李绍先指出,目前叙利亚境内活跃的有反政府武装、“基地”组织及下属组织、“伊斯兰国”和库尔德武装组织;外国军队中有俄罗斯、美国和土耳其军队驻扎,还有伊朗的志愿武装成员存在,“现实情况距离声明提到的情况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且由于叙利亚局势牵涉到的利益方太多,目前还不具备政治解决危机的条件。”
◆2015年,叙利亚东古塔地区的“伊斯兰军”武装人员在训练。
在叙利亚游历时,茉莉有时会和当地居民谈起国际局势,她发现,人们十分清楚外部势力在这片土地上的作为,但不太关心最新动态,“一位库尔德大叔告诉我,他知道叙利亚的问题牵涉到太多势力,土耳其人、俄罗斯人、美国人、库尔德人、伊朗人,每一个势力都想在这里分一杯羹。”
◆叙利亚阿勒颇一处已成废墟的街区。拍摄:茉莉
茉莉了解到,政府军控制区与库尔德人自治区并未完全分隔,但两边的生活水准存在分野:“大马士革一名政府公务员的月薪约在15万到20万叙利亚镑,而在街边买一份Shawarma(叙利亚小吃,通常是一个大饼夹烤肉、奶酪和蔬菜)就要7000或8000镑。而在库区,同样一名公务员的收入约为35万至70万镑,一个Shawarma的售价约3500镑。”

无论如何,叙利亚人的生活难言富足。一位57岁的药店女老板告诉茉莉,“因为国内情况很糟,人们的生活也很糟,大家每天担心的都是柴米油盐、汇率是不是跌了,因此根本没有心思去关心国际问题。”
 / 程靖    编辑 / 漆菲 
排版 / 方晨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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