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主要讨论“对于电影所展现的真实世界的不完美,我们此时此刻可以做些什么”。

为什么一些人觉得这电影“不够女性主义”

  有很好的女性朋友对我说“抱着很高的期待去看电影,却没有期待的爽感”,我回复说,我自己也是全程没有笑,没有很High,没有看到当下就可以学习、模仿的问题解决方式,导致我全程在思考“怎样可以更好一些”,而没有感受到“哇!这个问题解决思路好创新!”
  但是认真想来,这依然是一部足够有划时代意义的好电影,既看见了女人,也看见了男人,让一切男性创作的让女人做花瓶甚至直接隐形的电影都要更深刻、更有超越性,只是我们太习惯对女人高标准、严要求,才会觉得“可惜没够上我的超高标竿”,相对来说,如果是去看漫威的话,我们压根就不会对“尊重”产生任何期待,看完后反而容易从垃圾里翻出些玻璃渣,然后说“还是有些闪光点的”。
  所以我认为这个电影“不是满分,但足够打五星,足够进入女性主义电影史”。
  对于“不够女性主义”的原因,我觉得我们应该反思的是另一个问题:女性贫困
  如果Greta自己有钱投资,她就不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地讨好男投资人了。
  与之类似,刘小样如果能在一开始就继承父母的房子与土地,或是在身为妻/母的劳动中获得了足够的报酬,那么,她的“出走”就会成为很容易的事情。
  不是女人选择要“依附于男人”,而是权力剥夺了女人本该拥有的财富,让我们(women)没有选择。
  放到历史上说,女人是在这一个世纪里才慢慢拥有财产权的(许多地区的女人至今不拥有任何属于自己的财产,现在我们身边的女孩一旦有了弟弟,一般也会失去一切财产继承权与自己的隐私权);即使现代女人能够工作了,男女在做相同的工作时获得的回报也并不相同;另外,人们也会将男性化的工作(比如金融、管理)定高价,女性化的工作(特别是照护工作)定低价,然后把有油水的工作分给男人,付出远大于回报的工作分给女人,这依然是“分配不公”与“厌女”的结果。
  在这样的前提之下,我们要知道,格蕾塔·葛薇格(Greta Gerwig)仅仅是一个给资本打工的人(高级打工女依然是打工者,是不被允许畅所欲言的),电影上映前遭遇了资本与权力的重重审核(这个电影创作团队换了好几拨;影片中几次展现了有权力的男人对从事创作的女人的否定与剥削;现实生活中,性别为女的内容输出者更容易被禁言,与女性利益有关的页面很容易404;女性题材的电影很容易被下架;电影中女女亲密的镜头都被删减……),我相信,最终我们看到的电影,与Greta的第一版手稿肯定是相去甚远的。
  因为有这个认知,所以当我看到男主及一众男性角色被赋予了太多的时间、特写、华美的服装与编舞、太过丰富的人格特征(有人会说似乎Ken们还是被呈现得挺愚蠢的,但是根据更多网友的反馈,因为选角的原因,许多网友还是对Ken产生了极大的情感认同),我最大的感受不是“好笑”,而是“Greta的这个钱挣得好憋屈,她发出自己的声音好难,与她一样拥有子宫的我们都好难。”
  在Katherine Rowland的著作《快感的鸿沟》(The Pleasure Gap:American Women and the Unfinished Sexual Revolution, 2020)中,她提及,不久之前的2012年,密歇根州的女议员Lisa Brown仅仅因为在一次演讲出提及“Vagina”这个词语就被禁止踏入州议会的大门。所以在这个电影里,女主角能有机会说出“vagina”与“penis”这两个词背后的曲折大概也是远超出常人想象的,更多机妙的台词与画面大概都遭到了删减,所以才会给人一种“为什么这个Barbie角色会如此单薄”的错觉。(以及,这个电影本来是可以致敬更多的女先驱的电影的,但是为了讨好男观众以及资方,致敬的电影全是男性化的。)
  在电影结尾,Gloria提出做普通芭比玩具,老板第一反应是不允许,但当财务说这样做有利可图,他勉强让了一小步,我觉得这种争论在拍摄电影的过程中出现了无数次:真正的资方极度厌恶这个电影,许多场景应该是让他暴跳如雷,财务/市场从冷冰冰的钱的角度说某些画面可以保留,但结果Greta应该还是做了许多让步,比如,要是愿意认真对比的话,我们会发现,电影最终呈现出来的作品中女性角色唱出来的歌都不够好(成本低),但相较之下,男角色的歌舞制作得更用心、成本更高昂。
  无论如何,我认为这个电影的最大的意义在于事实上引发了争论,让观影之后的女人变得不那么甘于现状、不那么温柔宽厚,一些人会感受到迷惘,如果与更多的女人交流,这种迷惘会逐渐转化为愤怒——就像另一部也与“服美役”有关的电影《品行不端》(Misbehaviour, 2020)所强调的那句口号所说的:
  “We are not beautiful, We are not ugly, We are angry. ”(别说我美,别说我丑,请看见我的愤怒。)
  这是我们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子宫,我们有权自己决定是否化妆、是否与人约会,我们在子宫中出现异物(是的,计划之外出现的胚胎就是子宫异物)时有权自己决定处理方式。(这些都是被阉割的芭比、肯与《芭比》难以讨论的。)

卸不掉脚镣时怎样跳舞

  有网友分享说,这个电影其实是换了许多个导演、编剧以及整个制作团队,最后才能够成为产品进入我们的世界的。这让我更加感觉到,这是Greta戴着脚镣跳舞所取得的伟大成就。戴着脚镣尚且如此,如果去除枷锁,真实的她要比我们所知晓得要伟大得多。
  我想到,伟大的生物学家、猩猩研究第一人Jane Goodall也在访谈中提过,我们没有必要总想着与男人或任何人对抗,对抗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如果可以找到利益共通点,Jane可以让石油大亨为她的环保事业买单,可以让全球的男政治家为她开绿灯,Greta也可以让“Vagina”这个词语作为一个完全积极的、鼓舞人心的意象出现在一个男人投资的电影里,这也是许多女性主义者所反复强调的“平衡”、“包容”的价值。
  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能愤怒——Greta就机智地将她的愤怒含蓄地以电影语言表达了出来。但为了让这愤怒被更多的人看到,她选择了在许多时候选择暂时隐忍。
  她选择与她不喜欢的人们合作。她选择用温和的电影来激发世人的更多讨论——严肃的讨论比无脑吵架、械斗要有意义得多。
  我理想的女性力量与男性逻辑的最大差别在“关怀”上。
  男人要么“先打一架再说”,要么就是宏大叙事辩论半天,最后说“所以这个问题无法解决,那就维持现状吧”。但是,中国王朝更替的事实已经向我们展现了,如果光靠战争来解决问题的话,我们不过是杀死超半数人口、奴役大部分人口、最后让少数人拥有更多资源而已,几十年之后,人口还是会增加,动乱还是会到来。
  相反,女人能看到“只要打架就会有人牺牲”,所以不认同战争;知道问题存在,所以不认同“无为”;我们更关注脚踏实地,“一次就做一件小事,一次就帮一个人/一只小动物”。
  现实的关怀意味着,看见并承认当下多数人所拥有的资源都是非常有限的,我们要像历史上有名、无名的多数母亲一样,开动大脑,努力把“一分钱掰成两半用”这事情做得更好——这需要有好的大脑,同时,我们对大脑的使用越多,我们也会变得越聪明。
  当然,我们的做法是可以在先母的基础上改进的:
  一方面,母亲们是独自一人承担一切,这会使她们进入“匮乏”的状态:缺时间、缺金钱、缺知识、缺情感支持……如果现在的我们(women)可以更多地团结身边的更多女人与男人,让自己的更大的朋友圈来补自己的短板,自己也像男人们一样简单地“一段时间只做一件事情”,结果我们每个人都会变得更聪明、更自信也更有时间。
  另外,如果认真分析相关历史,我们会发现,Greta Gerwig其实是高分电影《婚姻故事》的主要台词贡献者,但这电影成品中完全没有Greta的名字,Noah竟然还因此被称为是“很懂女人的天才”,这反映的也是我们的先母们的主要困境:我们一直以自己的生命与才华为男人输血,结果男人站在我们的肩膀上说“看我多厉害!”(短剧集《无名巾帼》(Unsung Women, 2021)体现的也是历史的这个方面。)如果我们此刻开始也多将自己的时间、生命、才华、金钱多交付给女人,从此刻起,从我做起,让我们(women)互相托举,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创造出远高于先母们的成就——只要敢于认领自己的成就、敢于相信更多的女人就好
  回过头来,这种“托举”是从“我”做起的,“指责另一个女人不够女性主义”并不能帮到被指责的人,经常有女孩说“真希望我的母亲/闺蜜也能觉醒”,我觉得,如果能为这些女孩提供男性伴侣所能提供的那些价值的替代品,我们的母亲/女性朋友们自然就会变成我们的盟友的。
  具体来说,男人有可能提供的价值包括:
(1)住房,钱(有时也可能是工作机会)
(2)“有家的感觉”
(3)性价值
  我真心的认为,不与“恋爱中的女人”具体讨论这些问题而直接硬性“劝分”对于当事人来说会是比较残忍的事情(我也曾经是当事人)。
  对于第一条,因为普遍存在的分配不公与女性贫困,“分手”往往意味着消费降级,我觉得如果涉及这一条,在“劝分”之前需要多在现实角度为当事人考虑经济问题(给现金也是好的)。对此,我做的事情是,通过网络募捐在我家附近租了一个两室一厅,收留需要缓冲的女孩来暂时停歇(这样的话,“分手”才可以真正地不意味着流落街头),在暂时的缓冲之后,女孩们寻找新的挣钱的可能性也会比较容易。
  对于第二条,我建议女孩更多地寻求“非伴侣的同居关系”的可能性,如果可以与自己的亲密好友合租,二人除了性之外完全像家人那样相处,经历过的人能感觉到这是比与男人合作更好的“家的感觉”——我当然也知道,因为传统文艺作品中缺乏女女关系的模板,与女性朋友在相处过程中碰到问题时我们也经常会不知所措(对女人高期待、对男人低期待也是个重要原因),对此,或许经常找我以及更多的女孩子交流,让室友间的所有冲突都可以在初期化解,我们的女女关系是可以越来越好的
  对于第三条,有两个思路。(1)“异性恋”更多是社会规训的结果,如果女孩多看les题材的影视作品(我自己整理了一百多部这个主题的电影,自己目前看完了75部)、多与现实生活中的les女孩多接触,或许会发现自己的“直女”倾向并没有那么强,一旦将“床伴”的范围扩大到女性团体,我们将有可能发现,找个有质量的床伴并没有那么难。(2)如果真的只是想要解决生理问题,或许向男性学习“只上床不恋爱”或者“只浪漫不承诺”也会是非常好的途径(本文篇幅有限,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私聊)。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承认女人的性欲望,停止对自己以及任何女人的性羞辱。

“父权”的反面不是“母权”

  要为这个电影挑刺是很容易的事情,这世界上本不存在“完美”的东西。这电影首先让我感到不够满意的点是将“父权”的反面定义为“母权”,认为只要性别颠倒就能解决问题——当然除此之外,作者还提到了“每一个人都去探索自我”,这是一个突破——但是真正的问题解决没这么简单。
  伊丽思·露浓(Elise Loehnen)在她的新作《美德枷锁》(On Our Best Behavior, 2023)对此有强调。她引用了大量文献来证明,与影片开头相似的、传说中的性别换位的“母权社会”从来不存在过——不论在哪种社会形态下,多数女人都不会像当今社会的男人一样肆意伤害弱势群体。
  有看过西南地区摩梭部族相关的纪录片的朋友们也会更理解,当女人拥有权力的时候,会更关爱弱者,人际关系会更平等(重女不轻男),那里的男性不是完全没有继承权,甚至,那样的社会中的男性的身心状态要比时时担心被兄弟“背刺”的传统社会中的男性要好很多。
  最重要的不是“权力在谁手中”,而是对权力的理解。
  《圣杯与剑》及《神圣的欢爱》的作者Riane Tennenhaus Eisler也反复强调,更严谨的说法是“权力等级制社会”vs“伙伴关系社会”
  只要认同“人与人理应不平等”,我们就是在认同现今社会弱肉强食的游戏规则,就无法让一切真的变好。
  但是,如果更多地将权力交到女人手中,女人确实会因为母性本能而更多地关注孕妇、老人、儿童、母亲们的利益。从这一点,我认同“支持女人从政”的想法与做法,也愿意尽己所能地支持任何女孩追求法律、政治、国际关系等方面的学位与职位。
  但这个问题又不是Barbieland承载得了的:这是个没有饥饿、寒冷、痛经、意外怀孕、流产、育儿、衰老与死亡的被定格的世界,但现实生活比这个复杂得多(Greta不讨论也绝不是因为她不想讨论,而是因为资本一直在向她施压。)
  对于现实问题中现在存在的那些问题,我提出了“开放式社区”的概念。
  对于这个社区建设的详情可参见“开放式社区”的理论与实践初探,简单来说,就是聚集起一小群朋友做邻居(接受男性,只是住得近而已,不必门对门,不与主流社会隔离),消除等级结构,让每个人都足够重要而又没那么重要(可能存在类似“老祖母”那样的人作为人际润滑剂,但这样的人不止一个),用“非伴侣的同居关系”来替代婚姻关系,用“互相信任的朋友圈”来替代传统的血缘圈子,更多地让“志同道合”而非“没得选择”来成为维持人际关系的纽带,让“女性社区”不再像“养老社区”那样只消耗不生产,让“朋友圈”不再像“亲戚”一样成为只会拖累人进步的东西,而是可以在共同认可一些理念的基础之上让“人际网络”托举起这个小小网络中的所有人,让“Girls helps Girls (and everyone)”不再止于口号,而是真正地助益到更多女人(包括我们自己)的现实。
  最后还是想强调一点:我们当然可以做得“更好”,但这不意味着批评先驱者们“不够好”,我还是认为格蕾塔·葛薇格(Greta Gerwig)已经做得足够好,她顶着重重压力创造了那么多展现女性力量的电影,她已经是我们的英雄。
  (未完,待明天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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