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圆形方孔，古人称其为孔方兄。这个典故大家不陌生，出自鲁褒的《钱神论》，因其中有“亲爱如兄，字曰孔方”一句，又钱字由金、戈组成，戈、哥同音，从此就有了这一拟人化代称。古诗词中，涉及钱的句子有不少就用这个典故。宋代文学家、书法家黄庭坚（1045—1105年）在《戏呈孔毅父》中就这样写道：
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
文章功用不经世，何异丝窠缀露珠。
校书著作频诏除，犹能上车问何如。
忽忆僧床同野饭，梦随秋雁到东湖。
题目中的孔毅父即孔平仲，为黄庭坚好友。首句管城子指毛笔，孔方兄指钱，两者是比拟。食肉相与绝交书则是转喻，意即作者虽然操笔为文，却毫无富贵之相，钱好像与其绝交了一样。如果文章无济世实用之功，与蛛网上的露珠有什么两样呢？元丰八年（1085年），黄庭坚为秘书省校书郎，两年后升著作佐郎。诗人自嘲说，虽有升迁，却无真才实学，尸位素餐。回想起当年与孔毅父在东湖，曾经“僧床同野饭”，是何等悠然自在，现在只能在梦中重温当年的快乐时光了。
除了孔方兄以外，诗词中还有其他不少钱的拟人化趣称，如泉布先生、楮先生、上清童子、白水真人，等等。我们先说说晚唐诗人韦庄的一首诗《江上题所居》：
故人相别尽朝天，苦竹江头独闭关。
落日乱蝉萧帝寺，碧云归鸟谢家山。
青州从事来偏熟，泉布先生老渐悭。
不是对花长酩酊，永嘉时代不如闲。
公元311年，刘聪带领匈奴军队攻陷洛阳，俘获晋怀帝，杀尽西晋宗室，是为永嘉之乱。韦庄以永嘉时代比喻晚唐乱世，由于战火不断，诗人只能避居乡间。第一句朝天即朝见天子，苦竹江是苦竹城（在今浙江绍兴）边的一条河。这句是指诗人送别老友入京做官，自己独自隐居乡间。第二句萧帝寺又称萧寺，本为梁武帝萧衍所造寺庙，后通指寺庙。第三句青州从事是指好酒，泉布先生即钱。《周礼·天官·外府》：“外府，掌邦布之入出，以供百物，而待邦之用。”郑玄注：“布，泉……其藏曰泉，其行曰布，取名于水泉，其流行无不遍。”最后一句，永嘉时代指光启年间（885—888年），唐僖宗被军阀李克用所逼出逃长安事。诗人说，生活在这样一个乱世，又老又穷，不如喝个酩酊大醉，了此残生。
唐代韦庄将钱称为泉布先生，南宋诗人宋伯仁则将钱称为楮先生。他有一首诗《楮先生》这样写道：
先生邂逅龙亭日，多少云仍满世间。
千古典谟文独记，九流毫发事相关。
代庖阿堵名尤重，制甲防边职未闲。
只与道人为鹤帐，始能清梦绕湖山。
这首诗第一句，龙亭是指宋、金故宫遗址，在开封西北。云仍表示子孙、后继者。意即纸张发明以来，产生了多种用途，除了写文章千古流传，还可做鹤帐（隐逸者的床帐）。纸也可以做盔甲，这种技术在南北朝就有了，唐宋时更进了一步，据说用纸做成盔甲，有很强的防御能力，连箭都射不穿。当然，纸还可以用来做纸币，这就是北宋的交子，在宋伯仁生活的南宋，纸币的名称换成会子，使用更为普遍。这首诗的题目楮先生原意为纸（古代多用楮树做纸），此处用来表示纸币。
除了前面讲到的几种拟人化别称，古典诗词中还有白水真人、上清童子这样具有神话色彩的代称用于钱。元代诗人谢宗可有《荷钱》一诗：
青蚨飞绕半池莲，化作波心万点圆。
白水真人应爱宝，上清童子解留钱。
买空太液繁华梦，占断西湖富贵天。
一把藕丝穿不起，五铢衣冷碧波悬。
这首诗除了题目荷钱以外，好几处涉及钱，句首青蚨即是一例。《太平御览》引用汉代刘安《淮南万毕术》记载：“青蚨一名鱼伯，或曰蒲，以其子母各等，置瓮中，埋东行阴垣下，三日后开之，即相从。以母血涂八十一钱，亦以子血涂八十一钱，以其钱更互市，置子用母，置母用子，钱皆自还。”据说青蚨是一种虫，将其母子的血分别涂在不同的钱上，会相互吸引，后世用青蚨指代钱。
诗中上清童子也是钱的别称。相传唐贞观年间，诗人岑文本（595—645年）避暑山亭，有一自称“上清童子元宝”者进见。语毕，送之出亭，于墙下忽然不见。掘地，得古钱一枚，乃悟上清童子为钱名。（见唐谷神子《博异志·岑文本》）
白水真人也是钱的别名，这个典故出自《后汉书》。王莽篡位后，忌恶刘氏。繁体刘字由卯、金、刀组成，繁体钱字又有金、戈。钱是日常用品，王莽怕人们看到钱，与刘氏联系起来，于是将钱改称货泉。泉由白、水组成，后人就称钱为白水真人。
诗中太液是古池名，元代太液池即今北京故宫外的北海、中海和南海。五铢衣是传说中古代神仙穿的一种衣服，轻而薄。铢是重量单位，24铢为一两。五铢原本也是西汉的铜钱名称。
《荷钱》这首诗大意是，刚刚露出水面的荷叶，就像青蚨围绕着半个池子飞翔，又变化成水波中万千个圆点。白水真人应爱惜宝物，上清童子也懂得将钱留存起来。有半个池子的荷钱，不仅可以买空太液池的繁华梦，也可以占尽西湖的富贵天。因为荷钱实在太多了，一把藕丝串不起来，只好悬浮在如神仙穿的五铢衣一样的清冷碧波上。
清代道光年间，宝坻（今属河北）诗人李光庭，著有《乡言解颐》五卷，记京师乡俗、轶闻琐事。卷五《金银钱三事》中收录了作者几首货币诗，其中有：
白水真人眼最明，一生阅尽古今情。
空拳贺客言真大，附耳将军直太轻。
扑满偶然嬉稚子，孔方到处作难兄。
挂叉窃叹东坡老，买夏论园欲不成。
在李光庭生活的晚清，海外银元大量流入中国。为了鉴别银元的真假及成色，人们通常使用口吹耳听的方法，先用手指轻轻地夹住银元，送至嘴边，用力对着银元吹，然后迅速将银元贴近耳朵。如银元为真或成色不错，持续的声音往往久远。不同成色的银元，吹过后听起来的声音有细微差别，但有经验的商人一听便知，于是银元就又多了一个别称——附耳将军。
扑满即储蓄罐，上有小孔，可以将钱投进去，但难以将钱倒出来，只能在钱储满后打碎罐子取钱，因此称扑满。诗中的白水真人指钱，前面已有出现。“空拳贺客”不知何意，待解。
古代诗人喜用典故，因此一个普通名词有许多说法。比如美女，古人在诗词中就可以用青蛾（娥）、蛾眉、粉黛、红颜、红粉、玉人、婵娟、解语花等不同雅称。货币的别称更多，背后各有典故、来历。因为钱在古人看来是俗物、鄙事，诗歌是高雅文学，用钱一类的字眼直接入诗，与整体风格不符，因此古人创造了几十种货币的别称。
货币的别称分几种类型，有的取材于神话传说（如青蚨），有的源于其形状造型（如榆荚），有的是今天所讲的拟人化代称。这些别称是古代文人为了诗词韵文整体风格清新典雅而专门创造的。可以说，这些别称是打开货币诗词宝库的钥匙，也是理解古代货币文化的关键词。
（作者为浙江财经大学金融学院教授）
本文刊载于《金融博览》202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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