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马戏团 | 文
“在很久以前的魔法时代，任何谨慎的巫师都把自己的真名实姓看作最宝贵的密藏，同时也是对自己性命的最大威胁。因为根据传说，一旦巫师的对手掌握他的真名实姓，随便用哪种人人皆知的普通魔法都能杀死他、让他成为自己的奴隶，无论这位巫师的魔力有多高强，而他的对手又有多虚弱、笨拙。”
——赛博朋克科幻开山作《真名实姓》
注：容我整活。
现在，回顾一个世纪前，发生在公元2022年的IP公开事件，我们还是很难对其下定义。有些历史学家认为后世的很多剧变，都源于此事；但也有人认为它只是一次孤立事件，没有影响到赛博空间的建立与发展。
今天，我们尝试以那个年代的视角，去整理事情的来龙去脉。
在2022年左右，互联网乱象频生。当时的网络技术处于两个时代的交汇点：互联网已经有了足够的影响力，但它依旧不是我们如今熟悉的赛博空间，所以容易作假、难以管理。
那时，互联网虽然尚未渗透人的生活，但已经可以影响其精神状态和思维模式。于是，“信息战”的概念诞生了。
这个概念对当时的人产生了巨大冲击，许多人认定互联网不再安全。而当时的网络技术还没彻底改变人的相处方式，人的社交依旧很有圈层性，常把有异议者看作异敌。
这种情况，催生了大量阴谋论，人们怀疑身边全是心怀鬼胎的敌人，下个楼都能遇到九个内鬼。于是，为了让人分辨匿名发言者的身份，所有在网上发言的人，都被公开IP所属地。
最初实施此项措施的，是名为微博的社交平台。由于IP所属地的公开是突然降临的，把很多用户打了个措手不及，也就是一些人戏称的“底裤外漏期”。
首先翻车的，是美食和旅游博主。在当时，这类博主皆为团队运营，团队背后还有公司，一家公司又分为数个团队，以类似流程运营多个内容相近的账号。所以这些号，虽然表面上在不同省份，但其实可能全属于同一家公司。
于是，人们一夜之间发现，原来大量分享海外美食美景、日常生活的号，其实都在国内。而由于湖南有很多运营社交账号的MCN公司，所以突然，无数非洲、美国和日本的友人都来到了湖南。
就这样，诞生了湖南教派，湖南成了赛博世界的耶路撒冷，它囊括一切，包容一切，只要湖南不变，万物就不变。乞力马扎罗在湖南，罗马正统在湖南，而法式红酒焗蜗牛其实只是常德牛肉粉。
旧人类不懂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感到极大的震撼。
但湖南不是唯一的中心，它还有个对手叫河南。这个MCN行业同样发达的地方，将半数世界囊括其中，另一批人纷纷传颂，宇宙的尽头是河南。
风波过后，各大博主开始手忙脚乱地处理IP被曝光的余波。他们有些改掉了简介中所有类似“常居法兰西”、“带你游土耳其”的字眼，并让负责拍摄素材的人上传自己不在河南/湖南的证据。
但不是所有人都能成功公关，比如某一直劝人不要去日本的博主，被发现其IP正在日本。而当他理直气壮地辩解说这是因为自己在日本旅游时，却被网民戳穿，只得改口说其实是在就医，谁知再次被无情揭穿。
“当时人们说，互联网没有记忆，但我感觉一切都回不去了，梦已碎。”一个被数据化的旧人类大脑说，“那之后，我看任何欧美女星都像蔡明，吃任何牛排都像河南烩面。”
第二批翻车的，是当时的明星。与现在不同，那时的明星全是真实人类，无法针对每个人定制化，所以明星对于普通人有很大的阶级差，但他们却想维护自己“平易近人”的形象，时常会与自己的粉丝进行亲昵互动。
然而IP公布后，这一直存在的巨大阶级差，被糊到了众人脸上。
同样是一夜间，人们发现原来一直与自己互动的明星，从来就不是本人。他们一边宣传自己在海外拍戏，一边以北京、广东等IP发言。那些欧美运动员、明星的账号，更是一大半的IP都在中国。
而且，其账号发言风格极具明星本人特色。演员明明昨天还在苏州拍戏，他的账号今天就用北京IP，带着霸道总裁的口吻翻粉丝牌子。
“我爱的迪丽热巴回复了我，结果她居然上句话在四川，下句话就跑到了北京！”档案室里，另一个旧人类的数据大脑说，启动了恸哭程序。
你全身心热爱的明星在网上撩了你，然而背后的运营人可能是你的小学同桌，还曾把老鼠藏进你的书包——对于已经可以随意改造身体的我们来说，这是一种难以理解的巨大恐惧。
一种自救手段
当时，著名的影星吴京，就是那件有百年历史运动衫的发起者，还因为身在泰国拍戏，IP所属地变成了泰国，被多人骂作“泰奸”。
于是那时有人推测，也许这不是翻车，而是人类文明已经暗中开发出瞬移技术，但只有明星这样的富有阶级才能使用。也有人推测，其实这些明星不是真人，而是藏匿于网络中的流窜AI，为了控制人类造出的假象，不慎因为突然公布的IP漏了马脚。
意外的是，时至今日，第二个推测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证据支撑，还好当时的人没有发现重要机构B*姬的真实身份。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系列事件，确实让部分人意识到，原来商业运作对赛博空间的渗透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于是有人开始反思，轻易被虚拟世界的陌生人煽动情绪、塑造价值观，到底有多荒诞；反思到底是话的内容，还是说话者的身份在引导人的思想，而前者又是否狭隘，后者是否可以伪造。这种反思，可能确实间接塑造了我们这一代人对虚拟身份、资本和阶级的看法；让我们不再像旧人类一样轻信，容易被挑衅、操控。
随后，公开IP的决策，延伸到了其他平台。把“底裤外漏期”推进到了“沙雕狂舞期”。
在这个阶段，大量百度贴吧用户被公开IP。由于之前人们已经经历了微博事件，所以许多人早已在等待，想借此看到更多笑话，或对曾抬杠过自己的人报仇雪恨。谁知事情出乎他们的预料，这事本身反而成了笑柄。
比如，在当时有“中医辩论吧”的捉内鬼行动。这是一个讨论中医是否合理的简陋网络空间，在显示IP前，这里整日都在争吵。吧里分为两拨人：中医支持者和反对者，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于是，当中医的支持者，看到微博公开IP后，部分人出糗的丑态后，非常激动。他们开始谋划起清算方案，准备等贴吧公开IP，就立刻揭露“中医黑”的内鬼真面目。
谁知IP公开后，他们却意外发现，原来大多数中医黑，IP地址都来自中国的五湖四海，反而是某些一直支持中医的鹰派，IP地址处于海外。
发生在各种体育论坛吧的，则是另一种情况。IP所属地曝光后，很多足球/篮球俱乐部的贴吧突然发现自己吧里有很多对手反串的发言，看得他们血压狂升。
于是，这些贴吧展开了一场原始的身份战。但不同于我们熟悉的追踪锁定数据身份，再烧毁认知的作战方式，他们主要是以打字谩骂为主。许多人刚见面就开始以对方的IP对骂，认定只有身处A地的IP，才能支持A地的俱乐部。
后来，战况升级，一些贴吧开始直接大规模封禁某地的用户。越来越多人不再谈论体育，而是直接针对IP地址争吵，并逐渐上升到现实约架的地步，复刻世纪经典《东百往事》的台词：先放狠话，再线下约战，并双双鸽掉对方，随后在线上互相怒骂对方无耻baby。
回看那段历史，我们还能找到各种公开IP所属地后，出现的笑料。比如一直跨国网恋的人，发现对方IP就在隔壁村；以及知乎大量“人在美国，刚下飞机”的发言下，都带上了淳朴且真实的IP地址。
但抛开这些笑料，我们也必须以历史学家的视角去审视其造成的社会影响。不过该报告只涉及浅层探讨，要看事件更深的时代影响，可以点击下方的秘密文档。
此事件有多重起因，一方面，当时的社会已经出现了赛博信息战的雏形，这是旧人类在防御方式上的探索。另一方面，当时的网络环境过于糟糕，人们也希望能有一个正常的虚拟生活。
想必大家都记得80年前，半人马座文明第一次和我们接触时的情况。当时，因为它们获取情报的来源主要在网络空间，所以把人类误判成了没有理性思考能力、无法共情，且知识水平极低的野蛮文明。由此也可以窥见旧世界的网络空间，环境如何。
但我们不能站在历史的台阶上，以高人一等的视角去评论百年前的情况。我们需要以当时人的视角，看出他们面对的迷茫困境。
他们想要去除原始互联网上的糟糕事物，被“水军”控制的评论，以及匿名身份下，不计后果的辱骂。他们渴望听到真实的声音、对自己言论负责的发言，然而互联网的混沌体系对于那个时代的人来说，过于复杂，无法掌握。所以他们只能抓住这样的一根浮木，可是浮木无法成舟。
当时的人类，曾把互联网的发展分为三个阶段，分别是web1.0、2.0与3.0。Web1.0中，用户只能查看大型组织发布的内容。
到2.0时代，用户也参与到了内容的创作中，原本人们以为这能创造一个全民分享、创作的盛世。可实际上，人们得到的却是对内容的垄断和抄袭，他们的创作不再属于他们，他们看到什么，也由推送机制决定，而app也变得互相排斥，愈发像是孤岛——现实背叛了愿景。
对于web3.0，人们呼吁用户夺回自创内容的产权，并建立真正的虚拟身份。然而，透过这次IP公开事件，我们已经能看出这个乌托邦一样的愿景，将会面对怎样的背叛。
人们想要虚拟身份，但所谓的虚拟身份，却沦为了各方势力的棋子：发言背后不再是真实思考的人，言论也变成武器，靠大量重复来压过异议，或和一切一样沦为广告。
同时，人们也无法对虚拟身份负责，他们想要赛博空间带来的自由，一种灵魂的自由：成为异性、摆脱阶级、跨越日常生活的束缚变成真正的自我，这也是赛博空间的概念最初诞生时，其下燃烧的浪漫火种。
然而这种自由，同样难以控制，所以恶从中诞生了，恶又引发了反制。接着，人们开始担心，对恶的管制，会被上升到对隐私的管制，再之后，变成对人性的管制，直到最后变成更多。
于是在公元2022年，想要虚拟空间自由的人，和想要虚拟空间洁净的人，产生了冲突。旧时代的人类，尚未想清赛博空间的“自由”到底意味着什么，最终，双方都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
但他们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出路的呢？我们依旧在这里，哪怕历经灾祸，所以他们应该确实找到出路了。
今天，我们之所以回顾这场百年前的变故，正是因为当下，我们也面对着同样的困境。恐怕就如同千百年来，世世代代的人在面对所处时代的巨大困境时，都会迷茫地试图从过去寻找答案。
在我们生活的时代，每日有万千数据世界在霓虹的虚空中崛起湮灭，随手一挥，时间的碎片就会重组成另一种人生……我们成了赛博宇宙的上帝，沉浸在创世的快感中，试图靠捏弄赛博空间的规则，化解一切困境，可我们失败了。
《从别放屁到朋友》
我们想要改善人性，然而根据历史，改善人性的答案，可能一直就只存于人性本身。不在管控里，也不在改变赛博空间的规则，而是那些老套到幼稚的箴言——对思想的正确教育，以及对宽容之心的栽培。
就像曾让中世纪欧洲摆脱黑暗时代的关键，不是教会对宗教规则的改变，而是一次文艺复兴，一次启蒙运动。
我不知道放什么图了
如今，我们也只能和那些旧世界的人一样，寄托于缥缈无形的希望：相信心怀自由和正直，就能走向真正的光亮之处；心怀宽容和共情，那哪怕文明从城邦变成世界，从现实前往赛博空间，也不会在进步中踏入黑暗。这些一直被嘲讽天真和理想主义的信条，已然鼓励人类前行数世纪。
我们只能继续这样相信。
写于2122年5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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