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北部葱郁的山丘上,绵延着数百里长的蜀道。蜀道两侧矗立着饱经风霜的千年柏树。
当年,朝廷下令在蜀道旁种植柏树。中国古人建造了蜀道,而同一时期,罗马人建造了亚壁古道。
“在哪儿!”我的旅伴李惠普欢呼道。
她指着公路附近的一排柏树,公路上那些红色货车迤迤然轰鸣而过。(整个现代中国就是一个建筑工地。)复行数里,在一座水泥大桥上,她俯瞰那条雨中的陡峭山谷:
“就在下面!”她大声说道,“看见了吗?” 
她是个蜀人,机灵聪敏。
我们兴致勃勃地走上了蜀道。
何谓蜀道? 
蜀道者,一块儿一块儿的方形石板,材质不知是板岩还是花岗岩,每块儿仿佛小桌板。在遥远的古代,数以百万的石板由人工铺设于偏僻之地,形成步道,穿越标志中国南北分界的秦岭山脉,这些步道古老而坚实,或已被人遗忘。它们像巨大的问号,优雅绕行于怪石嶙峋的山崖间,时隐时现于遮天蔽日的林中。犹如时间机器,又如幻影丛丛、断续不定的迷宫。疏落、孤寂,而又飘逸。我和李决意徒步蜀道,穿越这巴蜀山川。 
就这样,我们在漫长的历史岁月里穿行,在公元前四世纪左右混乱的战国时期与纷繁撩人的抖音时代间走走停停。
在陕西境内,蜀道的建造者要面对华山这样的天险。
2300年前,罗马人修筑亚壁古道时,中国人开始修建蜀道,两者目的相同:军事统治和贸易。那时,广袤的东周王朝分崩离析,其附庸秦国,居今陕西之地,逐渐崛起。秦国筑路穿过海拔12,000英尺的秦岭山脉,意图攻取富庶的南方敌国:蜀,即今之四川。与此同时,富有盐、丝和铁的蜀国也筑路北延,加强防御山区边境。然而,公元前316年,蜀败,而这些石板路历经驿站、驿馆的修葺完善,渐成帝国融合的干道。那时,中国的重心位于西部高地,而今天,中国的重心却在东部温暖的平原和城市。
一代又一代商贾推着“木牛流马”穿梭于蜀道;身着盔甲的军队行进在纵横交错的石板古道上,有时,撤退途中,他们会将一段又一段栈道——悬崖峭壁上的木道——付之一炬;农人则在这些路边儿,兜售农产品;有一段称“荔枝古道”,因为一位皇妃喜爱荔枝;诗人贤士曾徒步这些蜀道;流亡的国王、逃亡的难民、一时糊涂的老外、负薪的年迈农妇也曾蹒跚于此,有些人至今如此;荒野山林里,大熊猫、小熊猫、扭角羚、火蜥蜴都在这些蜀道上悄然出没。如今,很多古时的蜀道杂草丛生,不知所终。

有两千多年历史的栈道是中国古人的工程创举。栈道修复后,高高地挂在四川明月峽的悬崖边。
成都是蜀国的首都,蜀道的南端,也是李的故乡,我们就从这里出发。成都如今已是一个人口达1600万的特大都市。位于四川盆地,古代文献称其为“天府之国”。李带我看了她儿时居住的房屋,离她的小学不远,“比我记忆中的学校小多了,”;还带我看了她们小区第一家麦当劳;她指给我看新的加盟店铺,比如:蜜雪冰城。这是一家平价的茶饮店,创始人最初从祖母手中借款438美元,逐步发展为十亿美元的大公司,其品牌形象为雪王,主题曲歌词为:“你爱我,我爱你,蜜雪冰城甜蜜蜜。”曲调则采用美国滨州人斯蒂芬·柯林斯·福斯特创作于1848年的《哦,苏珊娜》,属于公版领域的作品。 
蜀道紧紧连接起了中国的南北,隐隐约约间透散着希冀,彰显了匠心。
公元8世纪,中国古诗黄金期的诗圣杜甫,在成都的一个草堂,粗茶淡饭,勉强度日。逃窜的叛军、长期的赋闲、无尽蜀道上的连年奔波,导致诗人精疲力竭,不禁自我揶揄道: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馀杯。
杜甫(712-770)曾在蜀道上游走数年。
杜甫同时代的游吟诗人李白,哀叹自己在秦岭山间艰难跋涉的流放岁月。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使人听此凋朱颜, 
连峰去天不盈尺。 
如今,在成都,蜀道沉睡于沥青之下。李和我徒步前往蜀道的北端:400英里之外的陕西省会西安。 
绵阳附近,我们重走了身着满洲服装的英国旅行家曾经走过的那条神秘的道路。 
伊莎贝拉·伯德有时步行,有时乘轿,那些轿夫经常用鸦片缓解疼痛。 
“一千年前,蜀道一定是个伟大的工程,”这位英国旅行家在《1898:一个英国女人眼中的中国》中写道,这本书记录了她1897年在中国西部的行程:“蜀道通常16英尺,石板路实际宽8英尺。桥梁均用坚固的石块砌成,上坡和下坡都有石阶。千余年前,有位皇帝在道路两侧等距种植雪松,树干殷红,枝条下垂,该省的雪松真美……每棵树都盖有御印,当地官员每年清点。” 
至今如此。
为了确定蜀道的位置,李和我寻找着一排一排的参天古树,其浓阴下,时而可见乡村旅舍,时而可见卡车停靠站。但它们不是雪松,而是柏树,有些树龄逾800年,每棵都由四川林业局挂牌标记。在云雾缭绕的川西,它们蓬勃黝黑的树枝流淌着雨滴。 
13世纪,马可·波罗很有可能走过蜀道。据说,他从北京去了成都:“经过山里高高低低的长途跋涉,即可抵达蛮子之国边界上的一篇平原……华屋幢幢,城堡座座,小镇连连。居民以农为业。城里则有工厂,生产纱质服饰,精美华丽。”
再回溯500年,中国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皇,聪慧而无情的武则天是否生于蜀道之上,今已无从知晓,但四川北部的广元市一直认为她生于斯地,该市的博物馆陈列着“世界十大女王”的塑像。
我们继续跋涉。久远历史上驮马踩踏过的石径,坑坑洼洼,一路向北,穿过沉寂的河畔小镇,穿过只剩年迈农人的小村。沿着这条伟大但却逐渐消失的古道,很多地名常含“驿”或“铺”字,标指着休憩之所。
在剑门关,我们登上了蜀国要塞,这里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闻名天下。伫立山顶,望着连绵的青山,我再次寻觅柏树,寻觅胜迹。我知道,这些柏树曾经庇荫的那个世界百余年前已然崩塌,因为再坚固的城墙也难以抵挡汽车的轰鸣,抑或电报机纤细的导线。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使人听此凋朱颜, 
连峰去天不盈尺。 
项目介绍
探险家、徒步旅行家、作家和文化使者保罗·萨洛佩科(Paul Salopek)计划历时十余年、跨越三十余个国家、纵横两万四千英里,以徒步行走的方式回溯历史、讲述故事,了解最原始的人类如何繁衍延绵至世界各地。他从非洲的埃塞俄比亚出发,将一直走到美洲最南端的火地岛,自2013年起已是他行走路上的第十年。
“永远的行走”计划目前来到了中国。保罗将用十几个月的时间从南至北横跨华夏,并联手SMG拍摄一部纪录片,在国家地理频道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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