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客 图/受访者提供)

(本文经《南方人物周刊》授权转载)
因为要给舒淇搭戏,导演陈仕忠决定找这样一个男演员:帅气的,但因为角色需要,不能是有距离感的帅气,要偏黑偏壮,有质朴气息。制片人推荐了白客。
陈仕忠乍想有点匪夷所思,大概因为对他的印象仍是十年前网剧《万万没想到》中的男主角王大锤:嘴巴微张,目光呆滞,目视前方。在每集五分钟的短小故事中,他演人演神演妖,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快语速吐槽和实难逆转的底层命运。
见第一面,陈仕忠觉得白客太瘦太白。开拍时再见到,白客整个人壮实了一圈,蓄须晒黑,有了更朴实的农民气质。在他导演的《寻她》中,白客饰演甘耀祖,生活在宗族观念极强、封闭落后的南方村庄里。舒淇饰演的妻子陈凤娣爱恨分明,即使违逆整个村庄的陈规也要找到遗失的女儿。耀祖夹在中间,总是犹犹豫豫的样子。
“耀祖有爱恨而不分明,他不知道什么是对还是不对。他从小到大学到那些秩序规矩,得按照外界给他的逻辑去做事,又知道这个逻辑是违反人的正常情感的。他身上有矛盾性,很难用一个词去形容,不是唯唯诺诺,又不是非常刚直。我喜欢这个人物,原本担心剧本里有点薄,但白客能够把厚度演出来。”陈仕忠说。
他没有告诉过白客为什么选他,白客也没问,在片场除了拍戏就是插科打诨。但单独采访陈仕忠时,他说过:“他(白客)是像水一样的演员,怎么搭都可以,他的可塑性是很强的。又很松弛,这是非常珍贵的品质,一种难得的天赋。要足够的松弛才可以足够的专注。他很少会有那种所谓的炸裂场面,但有后劲,就是松弛所带来的。这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紧绷的演员了,松弛很珍贵。”
2023年7月的一天,我见到了松弛的白客。他穿球衣短裤背双肩包到公司,玩了会儿瘪了气的足球,坐下来,又因为饿了忍不住吃桌上的肉夹馍,差点噎着。
2023年对于白客来说算得上职业生涯中的“大年”,电影作品《温柔壳》等上映,口碑不错;《寻她》《不虚此行》入围上海电影节主竞赛。
▲电影《不虚此行》
2010年,即将从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毕业的大四学生白客和室友决定一起完成一部配音作品,为大学生活留念。他们选择了动画《搞笑漫画日和》,创造出“给力”等词汇,那是属于青年亚文化的一场狂欢,很快被收编入《现代汉语词典》。
靠配音成名后,他短暂地在电台工作过,又辞职北上,进入影视公司万合天宜至今。2013年,草台班子般的团队制作出来的网剧《万万没想到》使万合天宜起死回生,也让白客作为演员被记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在韩寒导演的《后会无期》里出演,到周星驰导演的《美人鱼》中客串,很快成了顾长卫的男主角——《遇见你真好》中的张文生,痴迷写小说的文艺青年。
顾长卫形容了白客的另一面:他其实很像文生,他有他安静的一面,另一面也有点迟钝,在他不是那么激烈的表达当中,传达出属于他的幽默和敏锐。
作为恐怖片深度爱好者,白客接演了惊悚电影《门锁》中的杀手郑飞,因为《门锁》关照了大城市独居女性生活安全这一现实命题。之后,越来越多现实主义题材影剧向他递来剧本:《江照黎明》《世间有她》《温柔壳》……大都是夹缝里的人。
如今,作为北漂青年,白客获得了比自己想象更好的物质生活,也因为工作变多而挤占了大量看球、陪伴父母的时间。作为演员,他自觉、克制,对工作既喜欢又讨厌,因此若即若离。他对生活所求不多,大致奉行随遇而安。扔到人海里都找不出来的那个,是你也是我。
▲电影《寻她》
他很喜欢看动漫,其中一部叫《银魂》,主角阿银是旧时代的传奇武士,后来经营了一家万事屋,爱看漫画,嗜糖,坏毛病一堆但毫不在意,常常发表一些废物宣言,还有可信赖的朋友和死对头。但在混乱和崩坏的时代中坚持着自己的道义。
6年前,29岁生日的时候,白客拍了一组扮演阿银的照片,这是他第二次拍了,假发套、服饰都比第一次精致了很多。从外表和内里看,他都有些贴近阿银。
以下是白客的自述:

01  热闹

我想我是个相对比较自由的人,我是说表演风格上,容易松过劲儿。这是一些导演对我的评价,也是我的感受。怎么说呢,我一开始拍戏就是玩着拍的,既没有想靠这个挣钱,也没有想靠这个出名,也并不是说特别热爱这个,啥都没有。
我来上班,遇到一帮朋友,突然要拍戏,反正是拿工资——当时我们拍不拍戏都是拿固定工资,拍了也不多拿钱——所以就一直是很放松的心态,压力都在导演、制片人或者老板那儿,我就是玩。
说实话,咱大学没毕业就是顶流了,正儿八经的,是微博找我们来开账号。2010年那会儿微博刚开始做,我们都不知道微博是啥,刚毕业,还没钱养活自己,人家就找我来开账号,相当膨胀了。然后到处领奖,跟各种名人合影,谈笑风生,也不是谈笑风生,打个照面,蔡康永、筷子兄弟、阿雅。那时候参加各种节目,遇到好多明星,我只是一个还没大学毕业的孩子,你想那得了吗?那是相当膨胀啊。那时候找了工作之后感觉,这地方可留不住我,我是什么人,我可是刚从什么盛典领了大奖回来的。
那时候不想未来。那时候想的就是热热闹闹。就在很开心的时候,突然要养活自己了,不能正大光明地管家里要钱了。有一份收入是最重要的,但还是想热闹。
后来我就来北京。来北漂啥都不图,就是图个圈子和文化氛围,很多北漂青年觉得自己能在这样的文化氛围里有一番抱负,一个年轻人应该生活在这种地方。
来了之后都是网红聚会,当时没“网红”这个说法,是游戏达人、配音达人、视频制作者、短片导演什么的。那时候名气是有的,人家一见面就知道你是谁,咱也不能说装着自己是nobody。然后你就想象一帮“名人”见面,一看,明显有些人就很有钱,有些人就是像我这种,说实话那时候就想着尽量有人请客,别让我AA,我可掏不起这顿饭钱。
真的,心里想的就这个。我刚开始来北京的一年,都是借宿在亲戚家,后来才三个人一起租房,一个人两三千,可是真不便宜。
我到2018、2019年那会儿才不用搬家了。之前每年都要搬家,因为每年都有变化。一开始我们三个人住,后来有个人买房了,他不够团结,欺骗了我们,我们不知道他这么有钱。后来就两个人住,后来又一个人住。
一个人之后我租过一个开间,很小,进门就是床,有个阳台敞开着。我记得我妈来的时候在厨房都站不下。那是那个小区里最便宜的房子,因为我发现当了演员之后不怎么在家待着,我家就完全是个仓库,花那么多钱租个房子,好家伙全让家具住了,还都是二手家具。
所以那时候确实也还是有落差的。浮躁倒没有,我是很认得清自己的,是头脑清晰地来北京北漂的。只不过是想办法在这种生活中活着。

02  行外人

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算我当职业演员的节点。早期,我们刚开始拍——就是还拿工资的时候——就把经纪约(艺人和经纪公司或经纪人的约定,是演艺事务的合同)签了,但是没什么钱。我们对经纪约也没概念,跟导演(易小星)关系贼好。
我想的是,北漂这么讨厌的一件事儿,但能碰到这么好的一帮人,签十年二十年都没问题,只要我们在一块怎么着都行。年底再发点年终奖,倍儿好,对吧?房租撑过去了。
当时还是“小农经济”,编剧是你,演员是你,导演是你,场工有时候都是你。你翻我们之前的作品,我可以给你介绍,这是我们的经纪人、这是我们的老板、这是我们的道具、这是我们的灯光、这是我们的摄影,没有人没演过。
我意识到自己正在走演员这条路了,可能是在《万万没想到》大电影拍完之后,因为做主角了,不停地有各种邀约了。其实之前也有,但我跟兽哥(易小星)之间有个君子协定,就是说第一次当电影男主角得是《万万没想到》。约定完成之后拍的戏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之后发现自己好像是职业演员了。
那时候我上班还要打卡的。年底统计发出来,白客,俩月未到公司。后来某部戏出去拍了很久,公司就不再要求我打卡了。
出去拍戏开始会有阵痛期,也不是很痛。就是去拍广告的时候发现腕儿用替身演员。我是小作坊出来的,哪里见过替身。替身的风格还都不一样,一些大组的替身是能讲台词能表演的,有些替身就真是坐那,甚至在打哈欠。我蒙了,(对戏时)我讲不出词。
也不是多复杂的事,只是我浅薄。其实替身是一个职业,我现在明白了,一个行业分工越明确,它就越完善,不是你的活就完全不需要你干,你多干不叫勤劳,也不叫奉献精神,是产业不完善。
我去英国拍过戏,导演说6点下班就6点下班。在爱尔兰拍戏,管你拍没拍完,我们还要去喝酒。我也在横店拍戏,抢景、抢演员,今夜无眠,我们都是革命好兄弟。你说这是什么?这是敬业吗?我客观评价,我觉得没有任何一个工作应该拿超负荷工作当敬业。
改变咱不指望,只是我觉得行业需要更规范。比如说一个组里大牌演员的休息时间相对来说好保障,但其他演员呢?他们可能会超时工作,甚至合同里可能都不会写工作时间。睡两三个小时就得起来干活,就觉得,真心疼。
所以我干活的时候老有若即若离的感觉。虽然干那么久,我老觉得自己是个行外人。当然我也做不了什么,就是观察,就是跟你唠唠嗑,吐槽吐槽。改变不了啥,这个行业发展我也没啥能力,我就是一不小心闯入这个行业的人。

03接住生活

我接戏其实没有标准,啥都接,什么种类都有。
《寻她》的剧本我很喜欢,看到最后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甘耀祖不是个英雄人物,就是一个为家庭生计奔波的普通人,受教育程度有限。但他的思想在打架。相当于咱俩上班都过得不太如意,老板明显在欺压我们,我支持你跳槽,支持你跟老板撕破脸,但是我要在这生活,还有家要养,我就是精神上支持你。所以他其实自始至终也没有反抗什么旧思想。(最后帮助凤娣对抗村里人)只不过是因为爱他老婆而已。
我小时候看一部片,叫《我的兄弟姐妹》,讲的差不多是我爹妈那个年代,生那么多孩子,有的孩子就要送给别人养。我妈都差点被送出去。这种事情对我来说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话题,我觉得需要记录。
现在给我的剧本里悬疑的、现实的比较多,但比起表达我更加注重感觉,而每天每时每刻的感觉都不一样,谁知道。拍戏就是这样,靠缘分凑在一块儿。
那会儿接《温柔壳》,是看完剧本之后去见导演和制片人,制片人很欣赏我,我就开始欣赏剧本了。(笑)因为我记得我那时候是不大想拍很痛苦的角色。我一读剧本这么苦(白客饰演一个悲剧家庭中唯一的“正常人”,父亲家暴,哥哥饱受精神折磨),我就想,拉倒,我最近过得也一般,别这么苦了。但是聊了之后,也不知道聊了啥,人家就欣赏我,反正就觉得挺好。
我又不想成大师,每次拍戏的时候我就想,抓紧过去,不要碰到有人说我特别喜欢你正在演的这个角色。
工作伙伴夸我还行,观众夸我骂我,我都不是很自在,有点应付不了。因为说实话,我作为一个工作人员进组拍戏,更多的是让导演和制片人满意。观众喜欢不喜欢在我这绝对不是第一位的。我面对的主要是现场的工作,面对的是摄影师、导演,不是观众。面对他们的那个角色,是导演和剪辑师剪辑出来的角色。我没有面对过观众,有人找我演话剧,我也不演话剧。因为我不想面对观众,不想表达。
职业发展有经纪人在把控,我有饭吃就行。我自己不想什么发展,关键是这个行业的头是啥,拿奖是头吗?拿奖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实质性意义,不会因为拿奖多赚多少钱。咱还是希望自己是一个物美价廉的演员,不想成为特别贵的演员,那很麻烦,对我的生活也不好。
我不太想、甚至不会过太富裕的生活。万一之后人家让我做慈善,我也不会做,直播带货更不会。我啥也不懂,就是一个小城市里来的人,没那么大头脑。我就懂点播音主持、配音,拍戏我都不敢说我懂。
所以我赚太多钱没有用,就希望稳定在这个程度,是个能用的演员,在市场里算个中上档,就足矣。太好了,我接不住,能力接得住,心里也接不住。
目前来看,对我来说,35岁到这太可怕了,有点忙。有几个剧本还没看,经纪人给我的任务还没完成,但我也要看闲书,也要追剧。我还得出去踢球,看球。我一球迷一年看一两场球,可怕不可怕,离谱不离谱?我一个这么爱爹妈的人,大半年见不着爹妈一面两面,多可怕,我不想要这样的生活。太往上没有意义。
我一直这样,一边工作,一边反思自己要不要这样的生活。但发牢骚也不代表自己真的会向生活抗争。毕竟生活很强大,很难抗争,被它压倒才是时常的事。
所以我不太规划,也没法规划,(新冠)疫情三年我也规划不进来。我就是随遇而安,我们家都是这样,山东父母可喜欢讲什么人怕出名猪怕壮,咱们就过好自己小日子。
现在我还有老板,说实话,老板给了我钱,我不能说,老板我决定休学一年。
(问:不可以吗?)我没尝试过,没跟老板聊过这个。我也不想,因为我歇一年,可能就真的不想干了。(笑)
作者 | 孟依依
编辑 | 杨静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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