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的时候去了一次香港。原计划要看演唱会,临行前那演唱会突然取消,但我还是决定去,因为彼时香港各大影院正在上映《怪物》。‍‍‍‍‍‍‍
导演是枝裕和,配乐坂本龙一,这已经令人无比期待。而更加吸引我的是,编剧坂元裕二。
我真的很好奇,一向丧丧的坂元裕二,和温暖的是枝裕和、治愈的坂本龙一,会有怎么样的碰撞与融合?‍‍‍‍‍‍‍
而电影果然没叫我失望,相比是枝裕和曾经的作品,《怪物》确实更多是坂元裕二的风格——看千疮百孔的人生,开出一朵微小而动人的花。‍‍‍‍‍‍‍‍‍‍‍‍‍‍‍‍‍‍‍‍‍
电影《怪物》
除了23岁写出的成名作《东京爱情故事》之外,坂元裕二编剧的绝大多数剧集,看上去都有一种灰暗的气质,描绘了生活的残酷与艰辛,展示着一道道人生的伤口。
然而,偏偏就是这样的“丧”,却温柔地治愈了无数观众。
从青年到中年,从迷茫到失意,我们常常会在某个人生阶段,陷入无边无际的沮丧之中。
为了摆脱沮丧,我们选择去别人的故事里翻找答案——有的故事会给颗糖,安慰我们;有的会送上一杯酒,想灌醉我们;而坂元裕二,不粉饰灰心丧气,也并不打算用酒精麻醉,他选择让你看见自己,理解自己。承认失意,接受失意,翻越失意,然后才能真心地拥抱自己、告诉自己:人生很丧,道阻且长。即使如此艰难,也要尽力活下去。
记得在纪录片《行家本色》里,坂元裕二曾说过一段话:“鼓舞活力值只有10的人变成100的作品有很多,我想让那些是负值的人至少先达到0,让-5的人变成-3,这是我的目标。
他感叹,在现实生活中,并不会有剧烈的冲突浮于表面。所以他更喜欢在寻常的、看似平淡的生活里,寻找那些内心震颤的共鸣。就算没有高收视率,就算被评价严肃阴暗,“我也要认真地写出背负生存痛苦的人们的故事,哪怕只有一人被救赎也是好的。”
出演过多部坂元裕二作品的演员高桥一生说:在坂元老师的笔下,“不务正业的人”“古怪的人”都有一席之地,他的剧本里,有着肯定那些生存方式的力量。
演员满岛光直言:他的作品中有着非常温柔的语言,抚慰着很多人的悲伤和痛苦。他应该很喜欢所有努力生存着的人们。
导演是枝裕和的评价更是简单而充满崇敬:坂元的细腻,就是他最强硬之处。
《四重奏》
看坂元裕二的剧,仿佛是他亲手递给你一面放大镜,让你在带着丧气的人生里,发现能够治愈的小细节。
“因为缺乏判断力而选择了婚姻,因为缺乏忍耐力而放弃了婚姻,再婚是因为记忆力不好。”
“虽然结婚只是人生的一部分,离婚却包含着人生的全部。”
“我不认为离婚是最坏的结局。最坏的结局不是离婚,而是对对方没有爱,也没有任何期待。”
在《最完美的离婚》中,坂元裕二用一句句仿佛手术刀般精准的台词,为观众阐释了婚姻对于男人与女人各自不同的意义——
婚姻中的两个人,有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却来自完全不同的成长背景;他们可能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却根本不了解彼此;他们会因为种种原因分开,但很可能退了一步,反倒成为无法替代的家人;最重要的是,两个人有时恰恰是通过离婚,才真正确定了结婚的心意。
乍看之下,悲观丧气,仿佛是在证明“婚姻的确是爱情的坟墓”。但一集一集追下来,通篇都令人拍案共情。身在一场婚恋关系中的人,不仅没觉得被下了咒,反倒因为站在了上帝视角观察到了男女双方的差异,于是对从前耿耿于怀的怨怒,一一释然了。
《最完美的离婚》
《母亲》是坂元裕二最经典的作品之一,讲述了几对母亲与女儿之间饱含爱意与矛盾的羁绊纠缠,也是他评分最高的作品。
坂元裕二曾表示,剧集刚播出之时,观众都在谴责剧中对幼女家暴的配角母亲。坂元裕二得知后,特意重新写了第八集,仔细为大家还原了这位母亲的经历与遭遇。这也是多年独自带娃的坂元裕二,代入自身经历写下的故事。
虐待孩子,当然应该遭到谴责,但他更希望人们能够试着去思考 “一个那么疼爱女儿的母亲,是如何走到虐待这一步的”。事实上,看完第八集的人们,也给出了令他欣慰的反馈:“决不能对别人的事断章取义”,以及,“我被救赎了”。
《母亲》
到了《四重奏》,坂元裕二又将视角放在了生活并不如意的寻常小人物身上。他用了一点悬念剧的技巧,让观众们在追问“到底四个人各自都有什么秘密”的同时,又能在日常的相处中,感受到四个失意人之间,各隐内情又互相支撑的真诚友谊。
原来,他们是一群没能力实现梦想的人。丈夫无故失踪的失败主妇,狡猾又自卑的骗子少女,没钱养家的丈夫,被家族嫌弃的男人。他们生活在各自的沟渠里,音乐是他们抬头共同仰望的月亮。
不过,在旁人眼里,他们是一群三流的演奏家,被人写信投诉“演奏得如此之差为什么还不赶紧放弃算了”。
是啊,为什么不放弃呢?没天分、没好命的人,为什么要坚持呢?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利让自己的人生发光——不是成为人生赢家的光芒,是只要能和自己热爱的在一起就行、那种发自内心的光芒。
承认自己的人生只是三流的水平,正是治愈自己的第一步。
《四重奏》
我个人最喜欢的坂元裕二作品,是《花束般的恋爱》。
没有青春爱情剧里直白的甜,没有成年爱情剧里的虐,这部电影,只有一种细腻、真实的丧,缓缓陈述着爱情与人生一同嬗变的真相。
有些人是对的,有些爱情没有任何过错,但我们还是会在蜕变的动荡中,遗憾地与他或她失散。
成长的过程,是得到,但同时必然会有失去。不断成长,就不断失去,这是人生悲凉的底色。
电影中的男生和女生,在学生时代“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地完美遇见,他和她是彼此的灵魂伴侣。他们喜欢同样的作家、爱听同样的音乐、总穿款式相同的鞋、书架上的书仿佛复制般一式一样、也都会用电影票根当书签……他们是百分百契合的天作之合。
然而,这一对爱侣对现实的理解却没能同步。男生率先体验到了生活的重压,陷入对未来无穷无尽的忧虑,为了好好工作赚足够多的钱,他把爱好放下了,玩乐停止了,所有浪漫文艺的生活情趣都慢慢终止了。虽然他依然想让女生维持快乐的状态,尽量用爱供养着女友,只是他没有意识到,没有他的共同参与,女生根本不会快乐。
他们还会去看电影,但男生已经开始走神;他们还会去书店买书,但男生如今流连成功学的书架;他们还在试图沟通,男生羡慕女生还在看曾经他们都爱看的书,因为现在的他“已经读不进去了”。
原本拥有同样志向、同样趣味、同样理想的两个人,岔路两分,都没能过上曾经一起憧憬的生活。
《花束般的恋爱》
这部电影,是我和我的一个单身女性朋友在电影院里一起看的,她哭到哽咽,不能自已。
她仿佛看到曾经的恋人和自己。
同样是校园恋爱,同样是文艺青年,她和他坚持到毕业后,才发现生活里除了梵高、塞尚、伦勃朗,更重要的其实是薪水、房价和落户。女孩家境尚可,对现实暴击的反射弧太长,只知道有情饮水饱,每天都在兴致勃勃地研究去哪儿看先锋话剧、钻哪条胡同找高口碑的美食,期待男友换一个不那么忙的工作,哪怕工资少一点,但两个人可以一起上下班,继续享受生活、与城市约会。
但前男友是小镇出来的做题家,身上背负了太多期望——主要是家人的。真正开始工作,他顿时自觉在现实社会中只有挣钱、晋升、买房子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于是再不敢“玩”,给自己洗脑把996当福报。
这段关系在毕业之后维持了四年零三个月。爱情像隔夜的气球,要么缓慢漏气到彻底瘪掉,要么毫无征兆地爆破——他俩算是第三种情况。漏气漏到一半,耐不住性子的男友,干脆自己一针戳破了。
分手戏码丧到极点:一屋子的东西,两人坐下来“分赃”,分着分着就吵起来,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越翻越起劲,没有留恋,没有体面,到最后一拍两散,互相面目可憎。
几年后,男方相亲相到了不错的对象,迈入婚姻;女方谈过几场恋爱,都不顺利,如此蹉跎了几年。年纪越大,浪漫恬淡,在男人眼里,代表着“不实用”“不接地气”“不会过日子”,男人一见她,不是先问她花销几何,就是旁敲侧击地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她难免对人失望,对自己失望,不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错,一步步走到这步田地。偶尔痛哭,经常买醉,深夜在社交网站上疯狂输出丧言丧语,天塌地陷。
好在,还是熬过来了。
时间让痛苦和愤怒被稀释,她成长了,她失去了曾经的爱和某些安定下来的可能,但她得到了平静。她开始逐渐意识到自己在许多重要决定上的天真与鲁莽,也承认对逝去的爱情始终抱着不甘与怀念,这也导致了她或主动或被动地把自己困在一颗陈年老茧里,进退两难。
陪她看完《花束般的恋爱》,她抽泣着问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我不敢关注他,但我希望他一切都好,比我幸福。
《花束般的恋爱》
而我刚好知道,她的前男友如今过得怎样——毕竟,我曾经是他们共同的朋友。
那个男孩如今是一个平庸的中年男人,在旱涝保收的大公司里做着没有升迁之日的清水职位。他常常在喝醉之后自嘲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有次开玩笑说自己如果哪天加班挂掉,都不能叫“英年早逝”,只能算“垃圾回收”。
孩子出生了,长大了,日子依然平淡,毫无起伏。他还是丧丧的样子,旧友聚餐时聊健康养生,他会眯着眼晴坏笑打岔:其实吃什么都差不多,搞不好明天就挂了。
唯独聊到孩子时他会正经起来。听到席间有人念鸡娃经,就礼貌性装聋作哑;听到谁推荐什么绝对好评的亲子项目,他又立马掏出手机小本本记下——那个本子上,记着一个一事无成的父亲,想竭力送给孩子的所有快乐:已实现的,和暂未实现但终将实现的。
他最近发过一条非常丧气又非常动人的朋友圈:“小朋友在我的带领下疯玩了一天,本月第二次感冒。烧到40度,吃什么吐什么,夜里慌慌张张去急诊,人品爆发,车死活打不着了,孩子没哭,我快急哭了……从医院出来,等车的时候,把烫呼呼的小朋友拢进大衣里,心疼。于是问她:你下凡前怎么不考察考察,选了我这么不靠谱的爹。爸爸没照顾好你,对不起,你觉得谁家爸爸最好?我去学习。小朋友仰着烧得通红的小脸,小声说:爸爸,你最好。”
底下一大堆点赞中,还藏着他最柔软的一句自嘲:我一介凡人却要扮演超人,迟早得露馅,但我会尽量伪装得久一点。
《花束般的恋爱》
我喜欢这些看起来很丧,但从不会垮掉的朋友。
正如我喜欢坂元裕二。
他们的“丧”,其实只是一种清醒。
看清了自己的平凡与无力,会失望,会委屈,会不甘,但不至于绝望。他们可能从不在人前开怀大笑,总是在人情世态上浇冷水,很少给周围的人送上暖心鸡汤,但不代表他们厌恶这个世界。他们只是不再苛求美好的幻相,选择尽全力活在当下,抓住终将失去、但能留住多久就留住多久的一切。
这种清醒,带着自我消解的力量,越“丧”,却越治愈。
脱口秀演员梁海源说:我最悲伤的故事都被我说成了好笑的段子。听众的笑声像一个粉碎机,把悲伤粉碎在空气中,最后烟消云散了,它就在我心里面过去了。
这便是聪明人自我救赎的方式。
知道人生是怎么回事,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知道很多事虽然无解,但人间肯定还有值得之处。然后,心无旁骛地做事、生活、保护自己和值得的人。
愿我们都有这么一点“丧”。
不呻吟,不自欺,不解释,不炫耀。
《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
这段台词至今戳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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