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表面看够公平,谁求什么就得什么,皆大欢喜。可其实不是,若求错了东西,到头来什么都得不到。
其实高坐台上点石成金的那些导师,在30年前,20年前,他们真的创造过经典,《山不转水转》,《同桌的你》,《春天里》,《无所谓》,哪一首没有红透南北,哪一首不是那个时代老百姓的心声,这些人是高手无疑。但为啥近20年,近10年,除了高高在上点评别人,用大师的腔调说话,却再没有拿出好作品来?音乐是为“我”服务的,我已经功成名就,中国顶天秀场的导师,对新人可以生杀予夺,对同行可以排挤打压,权力在手,享受人生,那音乐就可以兔死狗烹了,本心里没了再去追逐音乐的劲头。
反过来,一个为音乐而活的人,“我”并不存在,我只是一个工具,一个仆人。没有成名之前,刀郎组了个乐队跑夜场,一个月万把块,90年代是高收入,但他见识到夜场只有消遣没有表达,就解散了乐队,去干一个月1000多的苦力活,老板不理解,他说,“如果我爱音乐,不能让音乐来养活我,应该我出去干活,再来养活音乐。”成名之后,不上综艺,不混圈子,遇到是非就躲起来,“希望我的歌让尽量多的人知道,但不希望我这个人让人知道。”
导师们曾经集体出手,排挤刀郎出这个圈子,否决他参与排名的资格,“他那是音乐吗?虚假繁荣而已。”却不知,这正是刀郎所求,不在庙堂之上,只处江湖之远,过平凡人的日子,才能写出平凡人的歌,人若无名,专心练剑。所以很多年后,一个52岁的秃头胖大叔,猛一出手,一首新歌搅得天翻地覆。世界里的所有疯狂,时间里的所有委屈,都在暗暗发酵。青草微风,宇宙能量,都被转化成领悟,成就了一首罗刹海市。
导师们手握权力,可这权力是音乐给的,没了音乐,也就没了权力。刀郎不要权力,只要音乐,可这音乐给他带来无形而无上的权力。太多人爱上了刀郎,谁排挤他们爱的人,他们就排挤谁。导师们几十年经营的权力,一夜瓦解,如梦幻泡影。有人选择小我,却最终失去了小我。刀郎没有小我,最终成就了大我。什么是大我,刀郎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斯巴达300勇士》里,斯巴达人自由生活,波斯王要征服他们。斯巴达王虽然寡不敌众,仍然誓死抵抗。波斯王说,只要你下跪,我给你至高的地位和财富,斯巴达王笑了。他们不是一类人,完全不理解对方的世界。斯巴达王要的是自由,波斯王要的是统治。斯巴达王不怕死,只要是自由而死,而波斯王很怕死,因为必须活着才能统治。
最终,斯巴达王得了自由,他的死激起了斯巴达人的斗志,整个斯巴达都得了自由。而波斯王失去了统治,就注定在阴郁里死去,跟随他的整个军队也注定活在阴郁里。
王家卫《一代宗师》里说武功境界有三层。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所有的高手,是早早就见了自己。认识了自己,做了自己,表达了自己,在一个适合的时段上,《同桌的你》、《无所谓》随风而出,便是成名之时。但若只见自己,不接着往前走,就是“我执”,执着在自己这里了,看不见其它。
一位导师评价刀郎,没有审美,在KTV里唱刀郎的都是农民。另一位说,这是士大夫阶层的失败。这样的话能说出口,何等的作茧自缚。农民不配有审美,审美的权力在我这里,士大夫你知道吗,我就代表士大夫。狂妄,但可怜。
从见自己到见天地,是往上走,把自己的小境界提到天地的大境界。以地为身躯,以天为魂魄,以山川河流为血脉,所谓顶天立地。《山不转水转》和《春天里》有点这个意思,这个阶段的气场是张扬的,豪迈的,甚至霸道的,不可一世的。不过有些高手就在这时候闪了腰。这几天有的人被民意逼出来说话,好像是道歉,但又好像不是,就算是表面上客气,你也能闻出来自里面的傲气,脸上就算挂着浅笑,也脱不了几分清高。
从见天地到见众生,是往下走,越来越卑微,身段越来越低下,低到泥土里。这个阶段的人的气场,是谦和、深邃、淡然的。唱出来的歌,说出来的话,面对镜头的表情,让你舒服,没压力,放心。刀郎火了那一年,成群的人围着他,媒体从全国跑到楼下呆着不走,又有人拿他的名头开演唱会骗钱,刀郎说了一句“好害怕”,藏了起来。
所谓见了众生,就是我没有了,以众生心为我心,合二为一。他看到的,就是众生眼睛里的。他表达的,就是众生心里有的。所以众生喜欢他,开大货车的司机,街上的洗头妹,广场舞大妈,几十亿的播放量。
罗大佑赞不绝口,说“他可以唱得像说话一样,但旋律还在。”李宗盛给他做专辑,周华健约他演唱会,谭咏麟大爱《披着羊皮的狼》,跑到青海去找他,又把他请到香港介绍给所有人,刘德华跟他约歌,直言简单直接的旋律更适合自己。不知道,这些人够不够得上“士大夫”的口味。
创业也是如此。
几年前闲着没事,随机抽了30家纳斯达克上市公司,当时的股价低于上市发行价的,竟有70%,考虑到还有很多退市了,像当年的SP,实际比例更高。创业者面对话筒都会说,科技改变生活,实业报效祖国,但心里话可能是,我要赚钱,我要发达而已。一旦上市,“我”已大成,做事的心力瞬间衰竭,掉头扑向私人飞机,游艇拉菲。
到底是为了一个梦想,还是为了一个我执,一个检验标准是,能不能跨越周期,跨越品类。2002年的第一场雪,是西北的粗犷,青春的刚烈和直接,20年后的罗刹海市,融进了南方的幽深,中年人的沧桑,文人的情怀。
BAT一直挨骂,做多错多,树大招风,但实在说这三家还是科技业里最硬核的,最少都从PC互联网跨越到移动互联网,且现在还有实力挑战人工智能。从这个角度,BPM也就是字节美团拼多多,都还只在移动互联网里,做相关多元化的小步跨界,他们能否跨越大周期,还是未知。
周鸿祎做3721成了,做360成了,但都是在PC互联网之内。实在讲,老周在移动互联网乏力,现在要接受人工智能这个大考,也可能是最后一把机会。雷军是从PC互联网跨越到移动互联网的,从软件跨越到硬件的,就这两下,跟BAT在一层,虽然当量小一级,但段位在同一层。不过今天雷军面对的是互联网、人工智能、消费电子集合的一个产业,且错过了先机,能不能跨越,挑战太大。
俞敏洪也是一流。三十年,从线下跨到线上,从教育跨到电商,崩盘之后再起来,如果俞敏洪真的能在电商上再有突破,那他会成为一个符号。有一种鹰在某个年纪,就用嘴去啄岩石,用脚去磨岩石,满是鲜血,苦痛非常。把老的嘴壳和脚壳都磨破磨掉了,新嘴壳新脚壳就出来了,更加坚韧。“鹰的重生”。
把自己整明白了,我就是要干这个事,淋漓尽致发挥自己,时机也对,起来了,这就是高手,见自己。这个过程中,“我执”就跟着出来了。我的经验,我的特长,我的脾性,我的搭档,我的视野,我的思维方式,都跟这个行业捆绑了,彼此适应。若要换一个行业,或者应付一个颠覆的力量,老的所有东西都不适应了,都得变。三星的老大说,除了老婆,什么都要变。
怎么变?把“我”否定掉,只有事情本身。有这个“我”在,其它东西都不会走。这是一次向死而生的磨炼。我没了,你才能见到众生。才能以众生心为我心,而不是以我心为众生心。小马哥说,一秒钟把自己变成傻瓜。用专家视角看产品,就是用我执在看。一个傻瓜绝对不会说出口,“KTV里点刀郎的都是农民”。
见天地的人,傲气。见众生的人,卑微。若凭这一点,企业界里真正见到众生的人,太少。见了点皮毛,没见到骨肉。科技圈尤其如是。擦枪走火,公开互怼,拿天下人的破绽为我铺路。傲气,戾气,杀气,还在天人交战。你可以在他们身上看到音乐界导师们的影子,众生是可洗脑的,可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众生就是流量,就是算法的耗材,少有人能真正卑微的去见众生。
真见到众生的,日本有一个稻盛和夫。27岁创立京瓷,做到500强。52岁创立KDDI,做到500强。患癌后退休,78岁受日本政府邀请出山,把日航起死回生,当时利润全球航空业第一。三个行业,三个时代。若不是没了自己,怎能见到什么,就能理解什么,成为什么。
稻盛和夫说,成功也是一种磨难。有人成功了,觉得自己了不得,态度变得令人讨厌,表示其人格堕落了。有人成功了,领悟到只凭自己无法有此成就,因而更加努力,也就进一步提升了自己的人性。而真正的胜利者,无论是成功或者失败,都会利用机会,磨炼出纯净美丽的心灵。
看到过这种段子。某大咖就一个问题跟同事们争执不下、无法说服,或者出来的作品受到群起的恶评、难以言对时,就会来这么一句:“这是我的东西!”
好一个“这是我的东西”。身处魔境,自己却意识不到反而沉迷于此境。是为魔境。
本文多处引用本人旧文章《陈凯歌和李安之间隔着什么?》2015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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