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做女性作品的诚意?上映了一个多星期、排片节节走高的《芭比》给出了响亮的回应。面对父权制等已被讨论不休的议题,《芭比》固然可以是一部完美的“嘴替”电影,但在更深层的男女平权问题上,与许多近年来靠“父权世界”翻版制造话题的女性作品相比,《芭比》站在了和解而非挑动情绪一方,成功激起了更为广泛的回声。
作者 |赵子坤
编辑 |李   原
运营 |解一帆
最好的猎手,往往是以猎物的形象出现。
在刚刚过去的端午节空档期,由陈思诚监制的《消失的她》引发热议。他将杀妻、反恋爱脑、凤凰男、泰国都市传说等热门元素“拼盘”,端出了一部号称主打“girls help girl”的女性主义电影。
即便没人相信陈思诚版的“女性主义”里,会有多少真材实料。但上映至今,这部曾被预估票房将不足10亿的片子,已狂揽35亿。
近年来,女性主义在社会与流行文化领域,以前所未有的强势姿态和丰富意味出现。在其之下,许多性别不公、职场歧视、性压迫等问题得到了重视和纠正。围绕女性主义思潮的文化产品亦同步需求旺盛;曾经的许多经典作品中所隐含的父权矛盾,以及对女性的刻板形象塑造,都得以被重新思考。
但与此同时,以《消失的她》为代表的大量作品,仅是瞄准了女性主义背后的消费可能,对女性符号进行粗暴拆解,也成功地收割了一波红利——更为危险的是,它们让更多人见识到了“挑动女性情绪”这把镰刀的锋利,也给本处于发展和摇摆期的女性主义,向更深层面渗透制造着杂音。
女性甚至男性,正在期待着怎样的女性主义作品?
刚刚上映的《芭比》,给了“《消失的她》们”一记响亮的回应。许多女性在社交媒体上表示:女性主义终于找到了它正确的打开方式。

令人意外的上座率

“质疑芭比,理解芭比,成为芭比。”这句被套用的互联网俚语,代表了《芭比》送给全世界女孩们的冲击与启示。在《芭比》上映的一星期里,它所引发的粉红浪潮席卷了全球。
芭比剧照  来源:豆瓣
身着粉色短袖、别上了粉色发卡的小莫和闺蜜,在北京的影院度过了一个《芭比》陪伴下的粉色周末。
这家影院并不位于市中心,设施比较陈旧,但小莫看到电影的上座率很高,第一排坐满了穿着“粉粉”的观众。
走进影院前,小莫以为这只是一部单纯的玩具IP改编电影,为了“圆芭比女孩一个梦”。但出乎意料的剧情设计和深刻内核给了她惊喜——“氛围超级好”,影院不时便会响起会心的笑声和掌声。
院线经理们对此也有同感,最直接的表现便是他们给予《芭比》的排片从不足5%的零头一路上涨。
今年,国内的暑期档分外火爆。据“灯塔专业版”数据显示,截至7月29日,全国大盘单日票房已连续39天破亿,刷新了中国影史大盘票房连续破亿纪录。
在多部实力强悍的国产大片围剿之下,前不久的《碟中谍7》作为好莱坞经典大IP引进,票房却意外“扑街”。在此之后,许多院线经理也不敢再对《芭比》抱有更多期待。
从《芭比》上映首日仅有3.2%的排片来看,它更多是被当做一种平衡类型片多元化的调剂影片出现。
但从7月24日(周一)开始,经过了一个周末的口碑发酵,《芭比》逐渐拿下了一些黄金时段,并连续几天获得了接近10%的排片。
“《芭比》的预售基本能超过50%,说明这场会满场或将近满场。”一位影院经理向「市界」解释道,他认为《芭比》的火爆是上座率和口碑的双重功劳。
一位来自湖南的院线经理则对「市界」表示,《芭比》带给了她惊喜。“我一个十八线小县城,周一排了一场《芭比》,还卖了11张票。意外,感人!”
《芭比》在国内的排片   来源:猫眼电影
在北美乃至全球,《芭比》更以势不可当的架势狂揽票房,并意外实现了对著名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新片《奥本海默》的超越。
据官方信息,在北美上映首日,《芭比》斩获了7050万美元,并带动北美大盘同比飙升211%。随后两天,《芭比》维持高速掘金,首周末横扫1.62亿美元,以超《奥本海默》(周末票房8246万美元)一倍的态势夺冠。
《芭比》北美首周票房超越《奥本海默》  来源:视觉中国
《芭比》的票房奇迹核心来自于口碑传播。在“烂番茄新鲜度”上,芭比评分达到了89%,影评人盛赞其为“一部视觉上令人眼花缭乱的喜剧,幽默与颠覆性的故事巧妙地相得益彰”。与此同时,《芭比》的“爆米花指数”也冲至86%,显示观众的满意度与媒体评价不相上下。
更大的赢家,则是《芭比》背后的美泰玩具公司。借由这部在全球火热的影片,过去一个月来,美泰的股价上涨了约17%,逆势大赚了一笔。
在纽约、伦敦、悉尼街头,近日铺满了“芭比粉”的广告牌;更有许多品牌与“芭比”联名推出了营销行动。
近日在Google上搜索“芭比”,会弹出粉色烟花;汉堡王也适时推出了一款粉色酱汁的汉堡。ZARA、Forever21等快消品牌设计了联名款粉红套装,甚至在线下店摆放了一个等比身高的“芭比衣柜”,供消费者拍照打卡。《芭比》甚至还与Airbnb联手,建造了一座海滨芭比梦幻屋,把“玩具照进现实”。
这不是美泰第一次希望依靠电影IP“续命”——过去23年来,仅以芭比作为主角开发的系列电影就已有近40部。但没有一部,能像真人版《芭比》这样,赢得如此高昂的回报。据统计,从Crocs到Pinkberry,从汉堡王到Xbox,《芭比》的合作品牌已超过了100家。
据媒体报道,美泰的合作收费标准是每次收取固定费用或销售额的 5%-15%。以此推算,据投行Stifel预估:电影最终将为美泰带来约1亿美元的收入,包括:7500万美元的玩具销售收入,1250万美元的品牌授权收入,以及1100万美元的电影收入。

那些女性主义“镰刀”们

小凡虽是女性,但称不上是女性主义潮流的坚实拥趸。她近日也去看了《芭比》,却被深深触动。“最可贵之处,是几乎每位女性甚至男性,都能从《芭比》中找到共鸣点。”
站在较为“广谱”层面的、认为被父权制深深压迫的女性主义受众角度,《芭比》可以被看作是一部“女性爽片”,能够完美地满足她们的“嘴替”需求。
比如近日,一段来自《芭比》中直白密集的吐槽“金句”图,正在社交平台上广为流传。它的炮火直冲父权制,将女性的生存、生育、生活困境展现得淋漓尽致。
网络上流传的《芭比》中的一段金句
坐在电影院里,小凡明显感到了这段层层叠加递进的金句输出对女性观众们产生的震撼。
这段台词前后延续了近3分钟,当角色格洛丽亚带着强烈的怒火将它“喷薄”而出后,小凡感到刚才还一直不断爆发出笑声的影院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有两位观众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虽然随即她们似乎感到不安,又迅速停住了。
对父权制的讽刺,《芭比》已经做得不能更加彻底。
影片讲述了金发白皮的芭比,在乌托邦的母系“芭比乐园”中,由于突然想到了死亡,虚幻的幸福泡泡被戳破,进而出现了“平足”落地问题。当她走入人类的真实世界去寻找答案时,父权制的压迫感也扑面而至。
影片里,芭比因为身材性感火辣,很快遭到了建筑工人们审视的骚扰目光。对此她只能天真甜美地说:“我没有生殖器官。”
芭比看到,售卖女性娃娃的美泰高层都是清一色的男性。而陪同芭比前来的肯,则迅速被“男性至上”的现实震撼征服,转而到芭比乐园播撒父权制的“天花病毒”。
随后,芭比与来自人类世界的两位女性伙伴一起,通过向被肯们“驯服”的芭比输出了前述的金句观点,帮助她们“觉醒”,重新夺回了芭比乐园。
芭比剧照  图片来源:豆瓣
但如果《芭比》的讲述深度仅止于此,或许它也只是与近年来主打强势“大女主”逆袭的作品无异。
观影过程中,包括小莫、小凡在内的许多女性观众,都被一个桥段感动——当芭比刚刚踏足人类世界后,见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年女性,芭比由衷地赞叹:“你真美。”老人微微一笑回应:“我知道。”
讽刺的是,这个桥段一度在发行方华纳审片时,曾因“无聊”而被要求删除。最后是导演格雷塔坚决要求,要将其保留下来。“这就是这部电影的核心价值所在,如果删减掉,我就不知道为什么要拍这部电影了。”
而当影片行至结尾,芭比困惑于自己该回到乐园继续生活,还是进入人类社会。芭比的缔造者罗丝对她的建议是:只需从“认识自己”开始,去体会风吹树叶、阳光洒落、亲情与欢乐,这些仅属于芭比的个人体验。
小凡对「市界」表示,这样的和解,而非在男女之间刻意制造对立和情绪,是《芭比》的抚慰人心之处。
在今年曾引发了热议的作家上野千鹤子,曾在2019年东京大学新生典礼上演讲道:不要把女性和男性放在对立面,而要提倡女性在自我成长的路上有更多自由的选择。
实际上,对于女性主义究竟该争取怎样的权利,《芭比》在影片中做了丰富的展现和讽刺。
例如,在电影的开场,不同肤色、人种的芭比们共享着同一个名字。她们都拥有着体面的事业和强烈自信:有总统、诺贝尔奖得主、大法官、宇航员、医生,坐拥豪宅名车。而她们的男朋友“肯”们,则是面目模糊、任芭比们驱使的角色。
这个配方看起来如此熟悉,几乎就是现实中父权制世界的翻版。
而类似的将“大女主”角色与父权形象对调,让女主经历底层逆袭,最终实现事业丰收的文艺作品在近年来大行其道。
例如曾热播的《延禧攻略》《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三十而已》《我的前半生》等,虽然均风头无两,但在网络上也频频遭遇过情节虚浮、情感体验空洞的质疑。
对此,北大教授戴锦华曾评价:在许多“大女主”作品里,“女主人公的生命逻辑、统治逻辑、战而胜之的逻辑,基本上是对男性逻辑的复制。是一个女帝、女性主导者,跟男帝、男主管,没有什么不同”。这样的作品,与真实的女性现实也离题甚远。
《三十而已》剧照  来源:豆瓣
在更多号称“女性主义”的作品中,女性经常以刻板的受害者形象出现。例如《欢乐颂》的蒋欣被原生家庭吸血,《我的前半生》中全职太太被老公背叛,《我的姐姐》中女主被弟弟的事情道德绑架。
关乎女性私人的情感体验,则经常被冠以“恋爱脑”的评判,被视为不理性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凤凰男攀富婆、正室打小三,或者对于女性之间争夺优质男性的“雌竞”情节,它们的指向则是女性应该对男性与外部世界保持足够警惕。
在近期火热的《消失的她》中,对于女性主义的情绪和挑动,更被陈思诚利用到了极致。而反观女性角色本身,基本是全然用来围绕制造冲突和“爽感”剧情的工具人。
美国独立媒体人安迪·泽斯勒(Andi Zeisler ),在所著的《我们曾是女性主义者》(We Were Feminists Once)一书中,曾对“女性主义”是如何成为一门好生意,又是如何消解了那些真正重要的议题表达过质疑。
“大多数促使女性主义开展的问题仍然屹立不倒;但与此同时,主流文化、名人及消费者拥抱女性主义,将它定位成新潮有趣又有亲和力的文化认同。我把这种现象称为‘市场女性主义’。它去脉络化,去政治化,但却是女性主义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迭代。”
美国文化评论家罗克珊·盖伊(Roxane Gay)则在《糟糕的女性主义者》(Bad Feminist)中直言不讳:“我们不谈薪酬差距的棘手问题、无视女性的生育自由如此受限、不面对许多女性普遍面临的性骚扰、性暴力现状。我们都在逃避讨论想要改变这种文化所必须付出的努力。”
而《芭比》也毫不掩饰地展露了这种残酷性——当影片结尾,某一个“肯”问到:自己是否能得到一个议院席位,芭比们只给予了他一个基层岗,并对他说:“我们会提升肯在芭比世界的影响力,和女性在真实世界中提升的影响力一样多。”

美泰如何“正确”地消费自己?

不过,作为芭比娃娃和《芭比》的出品方,美泰玩具公司这一次借助于精准的洞察、不遗余力的反讽,倒是无比“正确地”通过自嘲,将自己成功地消费了一把。
在《芭比》中,美泰看起来完全了解,芭比娃娃与当今的女性主义之间,有着怎样的价值观隔阂。
影片中,芭比自认为在“芭比乐园”里,给现实世界的女孩们构建了一个美好的乌托邦。但如今的女孩玩伴们,早已憎恨于芭比的过于“完美”,和她带给女性们的容貌、身材焦虑。
而“芭比之母”在给女儿设计拥有高挺乳房的成人化娃娃时,也应该难以预料几十年后,会有那么多的声音指责芭比的过于完美。
1958年,露丝·汉德勒以女儿芭拉拉的名字创造了初代芭比,为的是打破市面上千篇一律的类似著名童星秀兰·邓波尔模样的婴儿娃娃。
在露丝的设定里,女孩们可以按照自己期望的样子去“打扮”娃娃,娃娃不再是被照顾的婴儿,而是代表了她们自身。例如当芭比第一次亮相“纽约玩具展览会”,它的参赛名目便是——“少女的榜样”。
任何产品或文化的流行,都是与时代发展的共鸣。
芭比诞生的年代,正值美国二战后的经济繁荣时期。但彼时女性的工作被称为只有五种选择:护士、教师、秘书、文员、母亲和妻子。而在芭比世界中,女性可以突破无限可能。美国经济学家迈尔·麦科姆比直截了当地概括:“芭比就是晚期资本主义时代的女孩的化身。”
1960年,订单像雪片一样飞入美泰公司。据统计,在芭比娃娃诞生的10年里,人们为其花费的金额已达5亿美元。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几十年间,“芭比宇宙”的角色不断扩展,逐渐拥有了闺蜜Christie、男朋友Ken、双胞胎弟妹Tutti和Todd、姑妈、表妹、外公外婆等各种角色。芭比的人种和形象也随之完善,开始出现了金发、棕发以外的红发芭比、黑皮肤芭比等等。
不过,随着女性主义的思潮近年来已从“完美女孩”一步步拓展到打破“男性凝视”,芭比与女孩之间的鸿沟也在不断扩大。
如今,流行的女性icon更多是像玲娜贝儿这样,聪明、狡黠、具备冒险精神的“骑士”姑娘。尽管美泰仍在努力将芭比宣传为女性榜样,但谁能相信这样一个永远漂亮、富有、浓妆露面的娃娃能代表普通女性的真实状态?
2009年,美泰在上海开设了全球最大的芭比娃娃旗舰店。3年后,这家3500平的六层粉红宫殿就宣布闭店。
2012年开始,芭比娃娃的销量连年出现负增长——美泰的对策则是努力让芭比变得更加“政治正确”。
为了革新,美泰减小了芭比的胸围,为芭比新增了7种肤色、18种瞳孔的颜色和24款新发型。2016年,芭比以一个拥有小肚子的、更接近真实人类的“不完美形象”登上了《时代》封面。
来源:《TIME》
此后,芭比陆续在数年内,拥有9种体型,35种肤色,13种瞳孔颜色,94种发型,以及厨师、宇航员、医生、教师、运动员、影星等多种职业形象……
为了展示“多样性”,美泰还推出过因化疗失去头发的癌症芭比、坐轮椅和拄假肢的芭比。今年4月,美泰甚至推出了一款唐氏综合症芭比娃娃。
但事实是,没人想要一个真实的自己作为玩具对照。人们喜爱一种IP形象,买入的是它代表的精神与镜像投射。而美泰的“正确”表达,越来越无人买账。
2012-2014年,芭比销量暴跌20%,被乐高抢走了头把交椅。随后,在《冰雪奇缘》上映后,象征勇敢、自由的公主“艾莎”取代了芭比,拿走了美泰超过16%销量。
近年来,美泰在芭比的IP发展上渐渐走入死结。特别是当“盲盒”进入主流视野,在“未知成瘾”的威力驱动下,在北美,MGA娱乐发售的“LOL·惊喜娃娃”正在得到更多人的喜爱。
而芭比的销量持续下滑至2020年,才在疫情期间娱乐产品整体上涨的背景下,重新走出了一些微弱的上涨曲线。
站在美泰的角度,“芭比”说出的委屈如同美泰自己的心声:明明诞生之初,芭比是为了鼓励女孩们对未来拥有更多的畅想可能性。但实际上略显讽刺的是,过往这些年,标榜“女性可能”的美泰自己,以及芭比的创造者,对女性的平权都缺少足够的关注。
在《芭比——一个娃娃风靡世界的秘密》中,作者写到:露丝·汉德勒虽然乐于给女性员工一些竞争的机会,但对待她们也会像男性一样毫不留情。
“美泰内部一样存在着性别歧视。有一次,丹依发现自己和其他男员工的薪水不同,自己拿的钱要比他们低得多,便提出抗议。之后,她的薪水一下子提高了 25%-30%。”
而到了上世纪60年代,美泰管理层中的女性比例已经远远超过了其他任何一家玩具公司——这也正是通过女性员工不断持续地争取,才最终获得的。
借助芭比之口,制作者们也表达了一种更大的社会真实:比起平权的文化关注,经济利益才是一切流变的根本导向。
在采访中,导演格蕾塔·葛韦格和制片人兼主演罗比谈到如何说服美泰高层时谈到:“幸运的是,我们的剧本非常离经叛道,到处都是敏感点。如果他们只是不喜欢其中的三个点,那我们根本无法说服他们。但如果你同时害怕一百个事情,我们就可以逐步推进了。”
美泰在影片里,虽然大胆地以批判者的姿态,将自己嘲讽了一番,但其行为逻辑也已经在影片中巧妙展出:当实习生指出这样能够赚钱,犹豫的美泰公司高层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文中小莫、小凡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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