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去雍和宫了,出地铁口,倒吸一口凉气。
工作日,从没见过那么多年轻人排队拜佛。骄阳似火,香烟袅袅,黄褐色的线香被高高擎着,像举火炬,火光熊熊下,我身旁的姑娘念念有词:“转正顺利”,脸上满是汗珠。手串开光的队伍排了一圈又一圈,其中一人,抱着电脑,耳朵里塞着耳机。大殿内,小伙子径直跪在地上,脸上半是愁云半是希望,连菩萨看了也心疼。
今年是有些艰难的。
以我所在的自媒体行业为例,收入多半都靠广告,但客户们也步履维艰。有年单客户,三年前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我们的合作还没结束,只付了一笔款子,品牌已然破产,忽喇喇大厦倾倒,新闻里一地鸡毛,唯余无数欠款。投资人让我们去提告,想想作罢,把人逼到绝境,这样的事情没有做过,也实在做不出。
在雍和宫,看着那些焦虑的年轻人,我忍不住对菩萨说,先紧着他们的愿望吧,众生皆苦,惟愿大家都健康。
我不是那种对金钱有特别紧迫心的人,即便如此,逛菜场的时候都能感受到物价飞涨。当然也不是不焦虑的,较之更有写作上的困惑,究竟要为了流量而写,还是为了自己的标准而写,脑子里刚刚有个故事,上一秒还在激动,下一秒就想,这能写吗?这有人看吗?这样一想,往往带了包袱,想写也写不好了。写小说困惑更大,有时下笔行云流水,有时三天写不出一个字,胸闷无比,一筹莫展。
这时候,我就出去“望野眼”。
最好的时节是黄昏。太阳下去了,地上稍微有些热气,但已经风凉起来了,马路边坐下,亮马河边转转,朝阳公园里兜兜,草丛里带着小朋友找草虫的小姐姐,足球场气喘吁吁的小胖墩,抖空竹的大爷睥睨着广场舞的大妈,东门外出摊儿卖烤肠的年轻母亲在接电话,没几根了,妈妈马上回来,你先吃点饼干。
在小红书上不定期更新的朝阳公园爱情故事,最近因为大雨而断更。
这似乎也是最近的时髦玩法,叫city walk——北方人称之为“街溜子”。
这种简单的快乐,活跃于百年前上海的画家谢之光先生早就get了——
他就会提议说“我们去遛遛马”。我们两个人从山海关路走出来,朝北京西路走,可以走到石门一路王家沙,去绕一圈,绕到从前的新华电影院。然后再绕过来,到凤阳路,再走到北京西路,再回到山海里。成都路弯进去的地方,街边有一个简易棚是卖咖喱牛肉汤,还有小馄饨。有时我们就停下来吃一碗。然后送他回去,送到山海里5号后门,后门进去叫“灶披间”,他住在二楼。每次他拿钥匙开门,开完门转过头,他会跟你欠身像鞠躬一样,“今天就玩到这里,明天再来过。”
——陆康忆谢之光:这样的名士派大家,让人看到另一种活法
谢之光的这种“玩法”,还曾经用来宽慰朋友。刚刚被抄家的评弹演员杨振雄愁眉不展,谢先生说:
我每天从太太那里领取两角钱的零花钱。这笔钞票如何开销呢?告诉你,从家里出去,走到北京路,四分钱买张电车票坐到静安寺,花三分钱买张门票进静安公园,看看花草晒晒太阳,中午出来到静安寺对面一个小摊头上,花三分钱买块羌饼,慢慢啃完,吃得饱嗝连连。眼看太阳快落山了,再坐公交车原路回家,两角钱还没有用光!这样的日子多安逸啊,吃喝不愁,你总比我要有铜钿吧,还有啥个心事呢?
——陆康忆谢之光:这样的名士派大家,让人看到另一种活法
老谢没骗人啊,静安公园八景园真的特别特别特别适合一个人发呆!!!刚出锅的羌饼,根本不想和人分享,外头脆响,内里松软,连上面的芝麻都一起吞进肚子,色意到无以复加!
我好多次照着谢先生的city walk路线走过,心平气和的开心,看谁都顺眼,看什么都有趣。但你千万不要以为,这是因为谢先生是当惯了穷人只会穷人乐,分享这种开心的时候,他确实陷入贫苦之中,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只工作到下午四点,无论餐厅还是烟馆,他都有单独包间,他的月份牌美人图,是要500块一张的。
谢之光《美女相思图》
月份牌,每一张都是扑面而来的陈旧气味,但画面永远弹眼落睛,丝绒地毯,黄铜柱床,手摇电话,石榴花台灯,包豪斯钢管凳,当然,主角永远是美人,女校学生、闺阁小姐,弄堂碧玉,家庭妇女,形态各异,但每一个都是笑颜如花,如二三十年代的海上残梦。
我总是能一眼猜出谢之光画的美人,因为和周慕桥、杭穉英、郑曼陀都不一样,不是更美,也不是更艳,而是更鲜活。谢之光画中的美人,弥漫着一种至今仍可以感受到的感性,她们仿佛刚好和你擦肩而过,抬眼说着“明朝会”,你甚至可以闻到身上香水的味道,是先施昨天刚刚上市的“茉莉香”牌。
谢之光会给美人布置许多背景,亭台楼阁,香闺绣榻,吊灯烛台,壁炉书柜……这大约是他曾经做过舞台布景的关系。
小小的“之光”两个字签名,就是“系出名门”保证。
那时候的月份牌,多半都是商品的赠品,或用来做兑换。但倘若是谢之光所绘制的,广告上须得郑重写一笔——
这位出生于1900年的浙江余姚少年,出身贫寒,靠着绘画的天赋,14岁师从吴友如的学生周暮桥习人物画,打下了深厚的绘画基础。后被张聿光(马利牌的创始人)赏识,列入门生指导学习西洋画,1916年考入上海美专接受正规学习,毕业后以舞台美术和商业美术设计为生。
他第一个为人所知的作品是华成烟草公司“美丽牌”香烟烟标,但也是这个烟标,给他带来了许多烦恼。
据说,这本是他无意之中看到杂志上的美人图,随手剪下创作的,但烟标推出之后,由于大受好评,立刻引发了争论,有七位女子写信来,宣称自己是烟标的原型,要华成烟草公司对自己进行赔偿,这其中,最著名的是当时已经退出舞台并成为法租界华董魏廷荣妾室的吕美玉。
她认为“美丽牌”的烟标用的是自己《失足恨》的剧照,我把剧照找到了,的确有侵权嫌疑。
《华成烟草股份有限公司大事记》中记载:
1927年6月,为美丽牌商标案又几涉讼,后经人斡旋,由本公司与吕美玉订约,按月按该烟销售箱额付给吕女士商标租费5角,和解可成。
1933年4月21日召开董事会第四次大会,取消吕美玉商标合同(每箱5角)的约定,付魏廷荣2万元作为五年租费,以后该商标永归我使用。
华成烟草公司之所以百般求和解,原因只有一个,谢之光创作的烟标已经在各地获得了认可,不能随便更换。
但这件事也给了谢之光很大的教训,在这之后,他不再随便以电影明星或者画报女郎为模特儿,他把创作基地挪到了长三堂子里,那里的美人儿,不会和他要侵权费。
没想到,这样一挪,就出事情了。
谢之光很早就娶了太太,而且,太太家里蛮有钱的,开银楼。
但他自己对于花太太的钱感到十分痛苦,所以非常卖力工作,终于成了月份牌大家。
女儿谢碧月讲述父亲成名之后家庭的改变,这里的“妈妈”说的是她的生身母亲潘敬云。
可是,太太潘敬云对于谢之光的事业似乎并不认可,“画家太太”好像没什么认同感,有个画月份牌的丈夫也不值得骄傲,夫妇俩的合照登上过好几次杂志,谢太太似乎也并不热衷。
她所迷恋者只有两件,舞场,赌场。
在和谢之光的十年婚姻里,潘敬云一直掌握着主动,所以,当她听到谢之光在长三堂子里有了一个固定的模特儿叫方慧珍时,潘敬云光火了。
据说,谢之光一度下跪恳求,求太太看在小孩份上,不要离婚。但潘敬云非常坚决,一心只想离婚——要知道,这时是1930年,潘敬云真不亏为新女性之楷模了。
我猜谢之光一开始和方慧珍还是比较纯粹的合作关系,当时小报上传言他的相好并不是方慧珍,而是另一位在他画画时负责磨墨的“红叶老七”。谢之光在堂子里绘画,交往较为亲密的肯定不止一个,不过,以时人眼光来看,画家和模特儿的关系当然是暧昧的,一来二去,也容易假戏真做。究竟是先出轨而后离婚,还是先离婚而后娶,这已经不重要了,潘敬云潇洒地出走,事已至此,谢之光决定给方慧珍赎身,把她娶回家。
红叶老七的传闻
央视的纪录片和许多讲述谢之光的故事里,都说谢之光专门挑选了蒋介石和宋美龄的结婚日期结婚,但实际上,蒋宋联姻是在1927年,而谢之光和方慧珍是在1930年或1931年结婚的,下面这张是他们的结婚照——
看到这张照片,忽然恍然大悟,那些谢之光月份牌里的女子,独有一种贞静湉美,原来正是从慧珍脸上而来。
慧珍虽然出身四马路,却是最最传统的贤良女子,她善待前妻潘敬云留下的一双儿女,女儿谢碧月说,后妈从来不让她做家务,“女人最要紧是一双手,要是洗东西粗糙了,嫁过去,人家看不起”。
她甚至很少出门,父亲去世之后,她连楼都很少下了。
但他们的感情一直很好。
早晨,谢之光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君子远庖厨,有一股子邪气的“谢老邪”却烧得一手好菜,葱烧排骨,咸菜毛豆,洋洋洒洒七八个碗,那些碗盏,有的宋朝,有的清代,但他毫不在乎,只当做炊具家生。
摆了一桌子,慧珍笑眯眯坐下来,不讲话,面前,一杯白酒。
她一天只喝一杯白酒,时不时咪一口那种,而后,她就依旧这样笑眯眯的,看一眼窗外风景,看一眼窗下行人,这杯酒,可以喝七个钟头。

但她并不是脑袋空空的笨蛋美人,她写的七绝并不坏,甚至有些才情:
小立深山为访梅,举头不见美人来,东风唤我痴情客,风过重看点翠苔。
他唤她老太。
但老太不是只会喝酒的,大家都说他的美人衣褶画的好,他说,那是老太,把一件旗袍,或一块真丝,用晾衣叉子挑起来,在太阳下面,让他细细看衣服的纹理,所以他才能画的真切。
来谢老家里的男男女女,他都会对他们说:“要婚姻长久,你第一要怕老婆。”
谢之光的传奇,我辗转地听过交交关关,倘若有心人整理一则“之光语录”,绝对可以大卖。
最精彩的几个,都来自名篆刻家陆康的回忆,他和谢之光交往颇深。红木桌子被铜吊烫出白印子,他不在意:“桌子不是我的。”“家里的东西,怎么不是你的?”“我生下来没有这个,走了也不会带走。”
“画画胆子要大,千万不要怕,只管拿毛笔往宣纸上戳,戳得到么我凶,戳不到么倷凶。”
上海画院开会,会议结束,谢之光见周炼霞和吴青霞准备上三轮车回家,嚷着要借光,女画家们说三个人怎么好坐?他说,你们坐上面,我坐下面,一路开开心心,大嚷着,炼霞青霞之光,这真是一路霞光。
马路边,有人蹬一辆黄鱼车经过,车上摆只花圈,他叹息着笑,弗晓得哪个小赤佬又插队,我排了蛮长辰光的队还没有轮到。人啊,总是要走这条路的。
那时候,人人被批斗,他也不例外。
但这句话,他讲得真诚,也讲得痛彻心扉。
《良友》上的谢之光作品

他最看重的儿子谢小光,23岁游泳得了血吸虫病,最后时刻痛苦不堪,他对儿子说,你不要怕,人都要走的,你等等爸爸,没几年,爸爸就来陪你。
潘敬云和谢之光离婚之后嫁去了澳门,之前每次回上海,都会向谢之光的妹妹打听谢之光的身体状况,但得知儿子去世之后,潘敬云悲痛万分,此后再不回上海。
谢之光对于死亡的态度,也许是从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一刻开始,彻底想开了。
一人生一世,如梦幻泡影,大梦一场,经历过,不过如是。
画月份牌赚许多钱,朋友来借钱,他总是慷慨应之;一家子的兄弟姐妹,每一个都是他负责,我见过他为妹妹出嫁写的启事,骨子里,他是温柔的余姚兄长。
解放了,月份牌不能画了,低级趣味。
当时批评月份牌低级的文章
谢之光就改画国画,他本来就有上海美专的底子,改路子并不难,虽然时人称为野路子,可是我偏偏喜欢,“谢老邪”的画是大写意,筷子破布调羹都成画具,还拿毛笔蘸取墙角积灰入画,是真正的自在。
谢之光《万吨水压机》
他对陆康说绘画,总拿生活做例子,比如生煤球炉子:
有一次我早晨去见他在生煤球炉子,我们就站着围着煤球炉聊天。他说:“烧煤球炉是有讲究的。烧煤球炉要搭一个阁楼一样的架子,下面用废纸点火。纸张烧上去,生煤球炉的秘诀在哪里?——空气!木材跟木材要有间隙,要搭空架子。同样,一张画里面的构图如果少了空白,缺少了空气,画就死了。”
这是真正的聪明人。何止是画画,写作也是如此,天天闷着写,创意很快闷死,要出门望野眼,呼吸了新鲜空气,给自己的人生留白,这才能有新的想法。
谢之光《案头闲趣》
谢稚柳评价他:
之光画师初以仕女擅场,入妙品。识者评其所长,不在工致娇媚,而在于淡雅婉约,望之有幽娴贞静之态,无脂粉纤弱之习,所以为贵耳。中年以后,摒去香艳,溢为山水,花鸟。每画,则放笔直扫,无所傍假,如风雨骤至,颠倒淋漓,谈笑之间,若山,若水,若花,若叶分布而岀,奇怪诡谲,所向披靡,已入于逸品矣,噫!王洽泼墨,孤情独往,李灵落托,百念俱摧。
谢之光《读毛选》
但现在谢之光没有钱了,可是来求画的人络绎不绝,他一个也不拒绝,来人不给钱,他也不以为意,他说,人家的宣纸那么好,本来可以做别的事情,可是人家跋山涉水来找你,让你把你的画画在上面,是人家成全你嘛。
他给自己起了一个雅号:“白弄山人”。
也不是每次都“白弄”的,有一次,有个小姑娘请他画画,送了他一点鸡蛋,他开心色了,说,我的画真值钱,还能换鸡蛋。
谢之光《拆旧轨铺新路》
换了鸡蛋,并不独享,回去做点小菜,看老太喝酒,他不喝酒,只喝咖啡,咖啡瘾头是当年在广告公司里画广告时养成的,一辈子难戒,但那时已经喝不起咖啡了,就带着陆康去朋友家蹭咖啡,朋友关了门窗,小心翼翼地烧两杯出来,临窗的桌子上呢,主人已经摆上了笔墨纸砚,谢先生喝好咖啡起身:“要我画什么说吧,买路钿总要留下的。”
喝完咖啡回家,摸钥匙开门,兜里带出一枚硬币,叮叮咚咚滚得无影无踪,那时候他的零用钱不过两角,落了一角,当然可惜,陆康说,我帮你去把它找出来,谢之光一把拦住他说——
“这只角子滚落,让你听到这么好听的声响,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他活的真如神仙。
谢之光《故居》
他内心最大的痛苦,是还有许多想画的东西,他的心足够自由,领悟到了,可以更进一步,可是,身体不允许了。
1976年,他得了肺癌,查出来就是晚期。
1974年,谢之光为画院人物画组示范主题画创作。
女儿把他送去胸科医院,要进行治疗,他摆摆手说,等死吧。
临去医院之前,他仍旧还在画画,画的花卉册页,画完,没有落款,他叹了一口气说,魔鬼上身了,来不及了。
谢之光的作品,到这里一点月份牌的影子都没有,真的是大家。
谢之光去世时,正逢最高领袖去世,那是1976年初秋。
他画了那么多画,却一贫如洗。
但他早早就嘱咐了女儿,他说,自己攒了两百多块钱,缝在枕头下面,他问女儿,办丧事,够伐?女儿说够了。他又问,老太的够吗?女儿说也够。他安心地说,我藏在这里了,你到时候来拿。
一开始,方慧珍不知道丈夫的病有多严重,谢之光去世那天,女儿和弟子们从医院回家,之前带去的那些脸盆衣服都带回来了,从那天开始,方慧珍不再吃喝,只抱着丈夫的照片,棉被里扯一团棉絮,捏一朵白花戴在头上,二十天之后,她随着丈夫而去。
谢之光和他的美人,都走在了1976年的初秋。
唐云(右一)、谢之光(右二)等在上海画院作画。    
他们没有看到十年浩劫的结束,更无法想象,自己的作品会在若干年之后,在拍卖行里拍出161万的高价(2013年)
这些都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属于那个旧时代,那些名流名士,那些多情佳人,那些古旧岁月,光华灿烂。

我们的艰难,和谢之光们遇到的相比,好像也算不了什么了。人生一世,也不过就是这样,来了,见识过了,痛苦过了,而后,走了,如一阵风,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什么都带不走。
这时候,谢之光先生的一句名言在我脑子里回响了——
胃口要好一点,气量要大一点。
与大家共勉。
谢之光先生(1899-1976)
1、陆康,谢之光:潇洒来去真名士,新民周刊2022-07-10
2、顾村言、陆林汉,对话|陆康忆谢之光:这样的名士派大家,让人看到另一种活法,澎湃新闻
3、曹可凡,海上畸人谢之光,悲欢自酬,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
4、徐旭峰,谢之光 | 民初经济与谢之光的早期艺术状态 ,书画世界2017-4月
5、董桥,拜月
*本公众号图文消息为 「山河小岁月」独家创作,欢迎分享至朋友圈, 未经授权,不得匿名转载。
*本平台所使用的图片、音乐、视频属于相关权利人所有,因客观原因,部分作品如存在不当使用的情况,请相关权利人随时与我们联系以协商相关事宜。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