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时,朵拉跟我讲,她怕死。


我问,死有很多种,你是都怕还是怕其中一种?


“我觉得,死了就什么感觉都没了。一切都消失了。可怕。”


我明白朵拉怕的是终结,以及与之一起到来的湮灭。


朵拉,许多人跟你有同样的恐惧。为了克服恐惧,他们做出很多事,有些很了不起。我跟你讲过《史记》。司马迁在后记里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有抱负的人最怕死不留名。所以,你跟司马迁是同一类人。


谁也不能战胜死亡,但为了战胜对死亡的恐惧,司马迁留下一部《史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司马迁只有一个,《史记》只有一部。普通人死去,留下什么?


“什么也留不下来?”


不是。最起码,他们在别人心中留下记忆。人们活着的时候,是他们这一生做过的所有事情的总和。人们死去以后,是他们在别人心中留下的记忆的总和。


只可惜,记忆不易保存。有条件的有些人,为了时刻提醒后人记住他们,就去修纪念碑。没条件的人,像爸爸这样的,就得另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写。司马迁留下《史记》,但不是说非得司马迁才能写。我也能写。司马迁想让所有人记住他,我只想让我重视的人记住我。比如你和二宝。


我们这些年聊的天,都写成文章发在BetterRead上了。将来你们多半会离开我们独立生活,就靠回忆连接我们。总有一天我会死,如果那时你们大脑里的回忆靠不住了,这些凝结成文字的回忆就还在,就仍然有着连接。


“那我怎么办?”


你能做的事情很多。你也许能写,也许能留下纪念碑,或者别的什么。你的问题是现在还不知道能做什么。这也很正常。你的人生刚刚开始,一切都没有成型,也一切都有可能。


你不用着急。活着做什么事情,死了留下什么回忆,是一辈子的事情。你暂时想不明白,可以先不用想它。等到你经历过一些事,做过一些事,再回过头来想,来得及。就像孔子说过的一句话:未知生,焉知死。就是说,搞明白怎么活着,才搞得明白怎么死。


你的这个问题极大,它没有正解,而回答很多。以前跟你讲过希腊罗马的斯多葛人。可以说,他们的全部智慧就在于如何面对死亡。也是一句话:竭尽全力活好,坦然面对死亡。把每天都当作最后一天来过。生命在任何时刻嘎然而止都了无遗憾。


“这样真的好吗?”


好不好是一种价值判断。首先要问的是谁有资格为一个人如何活过这一生下判断,换句话说,谁有资格做裁判?你看过的美剧中,经常有人在被他人评论后反问:Are you judging me? 评论者往往都语塞。


因为啊,人不能做他人的裁判。《圣经》说,只有上帝能做裁判。Are you judging me一问,就把对方给将军将死了。


“我们不信上帝,我们的裁判是谁?”


你想想。如果不接受他人做裁判,不相信上帝做裁判,谁是我们的裁判?


“没有?”


有。我们的裁判是自己。


我们这一生,做过许许多多事情,有些好有些不好,更多是不得已。自己不得已做的事,顾名思义,就是只能这样。人生要顾及的太多,自己做决定时照顾不过来,几乎不会有一个决定是完美的,只有相对不是最坏的决定。但你不能因为不完美就不做决定,一做决伫就得自己承受后果,过程中的是非屈直只能自己消化,无法乞求别人的理解同情。别人如果理解同情就最好,但如果他不理解不同情,你靠求是求不来的。


自己考虑,自己决定,自己承受,最后只能是自己做自己的裁判。


“根据什么来做裁判?”


Conscience, 良知。良知这东西,按照孟子的说法,不虑而知为良知。你看到别人遇到危险,不由自主想去救,就是你的良知在催促你行动。孟子认为良知是与生俱来的善意。我的看法不同。我认为良知来自于一个人的经历。一个人是他所有经历的总和,而良知是所有经历的总和从善恶维度看过去的结晶。


“然后一个人又用良知来为自己的经历作裁判。”


对的。这就是个循环论证,经历-结晶-自我裁判,因为我们的人生就是个自我循环的历程。


“Daddy, this is so profou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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