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87年左右的某一天,受忽必烈派遣的马可·波罗辗转到达了成都。第二日清晨,他推开驿站的窗户时,看到了一幅令他感到震撼的景象:一座桥梁像长龙一样游荡在百米宽的锦江上,褐红色的廊屋瓦顶在霞光的照耀下呈现出一派富丽堂皇,桥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桥下是穿梭往来的船只。即使在自己的故乡——桥梁遍布的水城威尼斯,马可·波罗也未曾见过如此气势恢弘、造型别致的桥梁,于是感慨道:世界之人无有能想象其甚者。这位旅行家对此桥终身难忘,并把它载入了《马可·波罗游记》。他所见到的桥叫安顺桥,是中国特有的桥种,即桥上建有廊屋,今天人们称这样的桥为廊桥。
廊桥前传:两千多年的曲折变迁
马可·波罗离开成都700多年后,距离元代廊桥不远的数十米地层下,考古人员挖出了两座汉代廊桥的遗址,密集的桥柱如士兵出操一般地整齐排列着,桥柱上横着一根粗壮的桥梁,曾经的廊屋已经不见踪影,但桥板上还散乱堆积着片片砖瓦。
21世纪的两次考古发现,为解开中国廊桥的身世谜团提供了重要线索——它们的现身正好印证了建筑学家刘敦桢20世纪30年代提出的论断:廊桥之诞生,或在西汉之前,春秋战国之际。与今天见到的众多廊桥相比,两座西汉廊桥的结构显得有些简陋。或许,它们本来就应该如此质朴无华,因为这是目前发现的最古老的中国廊桥。
战国末期,秦国灭蜀,设立蜀郡。沿着曲折漫长的蜀道,秦人李冰带着一群幕僚进入蜀郡,并主持修筑了举世闻名的都江堰。在这一水利工程的调节下,成都平原成了河流密布、宛若江南的水乡泽国,上百条纵横交织的水渠像美丽的扇面,在广阔的平原上缓缓伸展开来。为改善当地的交通条件,李冰等人在河渠上修造了多座桥梁。据《华阳国志》记载,李冰曾在河渠上建造过成都七桥,形状对应北斗七星。
沿着李冰们打下的基础,后来的造桥工匠缔造了成都地区的廊桥。为适应当地湿热多雨的气候,他们创造性地改进了造桥技术——在桥上加盖了用于遮风避雨的瓦屋。于是,一种崭新的桥梁形式——廊桥,出现在成都平原上。东汉永平六年(公元63年)的《开通褒斜道碑》记载:桥阁六百三十二间,大桥五,为道二百五十八里。这一则记载告诉我们,那时候的廊桥并不叫廊桥,而是叫桥阁。
继桥阁出现百余年后,临近蜀郡的陇南地区也有了廊桥的身影。在今天的甘肃文县出现了一座伸臂式廊桥——阴平桥。所谓伸臂技术,就是利用横竖相间的木料层层挑出,以支撑、托起桥梁。到了南北朝时期,这种技术得到了进一步发展。桥两端各加建一座翼亭,恰似两拳相握,因此也叫握桥。此时的握桥出现在了沙州,即今天的甘肃瓜州县一带。
北宋时期,京都汴梁(今河南开封)是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也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汴水缓缓地从城中心流过,河中舟楫纵横、舳舻相继,河岸商铺林立、商贾穿行。熙熙攘攘的闹市中,一座木结构的虹桥连接着汴水两岸,成为城中的一道亮丽风景。后来,画家张择端将这座虹桥栩栩如生地呈现在《清明上河图》中。经唐寰澄等学者认定,汴水虹桥是中国独有的大跨度木拱桥。与过去的桥梁相比,这种结构的桥梁最大的特征就是没有桥墩,这是为了避免漕运的船只发生撞桥事件。由于木拱桥还能很好地解决洪水毁桥等难题,短短数十年间便被推广到今天的河北、安徽、河南、江苏、山西等地区。
然而,虹桥与汴河之间的蜜月并没有持续太久。公元1126年,南下的金兵攻陷了汴梁城,宋室被迫南渡,汴水也因此失去了漕运枢纽的地位。久而久之,河道越来越浅,加上没有疏浚措施,最终干涸、废弃,河上那座美丽的虹桥自然也就消失了。
曾经风靡中原的虹桥,最终没有了踪影。然而,当人们还在为虹桥扼腕痛惜时,20世纪70年代,桥梁专家在浙闽山区意外发现那里还保存着100余座木结构廊桥,建造技术与宋代虹桥如出一辙,这也就意味着汴水虹桥的建造技术并未失传!宋室南渡后,随着杭州成为新的行政中心,一批技术精良的造桥工匠也进入了浙江地区。南方经济持续繁荣,不断有新的人口进入浙南、闽北地区的高山密林中。南方地区雨水丰沛、日照强烈,在木桥上加盖廊屋,可以保护桥梁免受风雨、烈日侵蚀,同时还可以增加桥身重量,防御洪水冲击。
沿着民族大迁徙的脚步,廊桥技术从浙闽山区传入周边地区,继而扩散到广大的华南、西南地区。在廊桥技术传播过程中,各地工匠发挥聪明才智,将座座廊桥与地方文化糅合在一起,比如徽州地区的廊桥上多为粉墙黛瓦、黑白相间的徽派建筑,客家人的廊桥多以砖石为材料,颇有中原文化遗风,而侗族地区的廊桥则吸收了侗家鼓楼建筑的元素,形成了桥、亭、楼一体的建筑格局。
千百年过后,两座汉代廊桥的身躯最终被掩埋在天府成都重重叠叠的地下堆积层中,《清明上河图》中的虹桥沉陷在汴梁十余米深的地下,成为千年帝都的骸骨。幸运的是,我们今天仍旧能够看到星罗棋布的廊桥,它们深藏在高山峡谷、田间地头,或者坐落在通衢大道、村前屋后,它们带着历史的沧桑,没有一丝的骄纵,流露出恬淡、安详、从容的情绪,以日常的生活状态呈现出一丝浪漫情怀。
廊桥工匠:缔造了没有图纸的水上宫殿
宏大的桥梁和娴熟的技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一位老工匠准备新建一座廊桥时,从选址、定位、备料、开工、营造到竣工,数道繁复的工序凭借的全是经验和眼力。无论是浙闽地区的木拱廊桥,还是侗族地区的平梁木廊桥,建造过程中均不用一钉一铆,只是用大小条木和凿木进行咬合,然后以木榫进行衔接。最让人惊讶的是,廊桥工匠手中没有任何建筑图纸和测绘仪器,但他们脑海和心中早已浮现出一张栩栩如生的图纸。
2011年秋天,在浙江庆元的大济村,我亲眼所见一次娴熟的廊桥模型搭建过程,其速度之迅捷、技术之娴熟让人叹为观止。当时,庆元县57岁的木拱廊桥技艺传承人吴复勇捧出一大把筷子。只见他熟练地操作着手中的刀、斧、锯、凿,没过多久就搭出了一座完整的廊桥模型,台阶、桥柱、编梁、廊屋等各个元素一应俱全。一根根筷子规则地交错在一起,看起来相当匀称、精巧。若干根筷子拱起一座梁架,4根立筷分别竖在桥头两边,仿佛两对守桥的卫士。看那模型的样式,与当地著名的廊桥——双门桥——如出一辙。
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年),吴氏先祖吴崇煦从今天庆元县城松源镇迁居至一个村子,取名大济,寓意子孙具有经邦济世之才。到了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年),长子吴榖中进士,官至大理寺评事、太子赞善改殿中臣;宋景佑元年(1034年),次子吴毂又中进士,十年内兄弟俩双双金榜题名,一时名震乡里。经族人合议,在村中临清桥两端各造一座木牌坊,桥连芳坊、双坊护桥,坚固美观、结构独特,取双桂联坊”“一门双进士之意,临清桥便由此改名为双门桥
从北宋廊桥双门桥诞生至今,廊桥建造工艺在大济村传承了近千年,吴复勇正是当年吴氏的后人。关于廊桥图纸一事,我曾专门向吴师傅讨教:早在1103年,北宋就有了建筑技术专著《营造法式》,为何没有给廊桥留下图纸呢?他不紧不慢地道出了实情:廊桥建造技艺通过师徒传帮带的形式进行传承。民间流传着一句俗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有经验的师傅不需要图纸照样可以建造廊桥,只有到了年老体衰的时候才将所有技术传给徒弟。
吴复勇的木工桌上散乱地堆放着书籍、尺子、墨盒、报纸,一张红纸在各种物件中显得分外扎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张新建廊桥的倡议书。吴复勇从小学习木工活,祖上三代均从事廊桥建造,他本人是庆元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20世纪80年代初,他开始跟着父亲一起修廊桥,并对廊桥营造技艺产生了浓厚兴趣。后来他干脆跑遍整个庆元地区,钻研了每座廊桥的构造。他一边抽烟,一边叹气:时代不同了,这个行业又苦又累,收入又低,现在很难找到能够吃苦耐劳的徒弟了。以后再建廊桥时,我要把建桥图纸画下来,一定要多带几个徒弟,这门老手艺才不会绝了。
沉思了许久,老吴站起身来,深情地注视着横卧于家门口不远处的双门桥。年轻的时候,他平生第一次参与修缮的廊桥就是这座双门桥。对于吴复勇来说,桥上每一根木条的摆放位置早已经了如指掌。在他眼中,双门桥不仅是一座廊桥,更是一张活灵活现的建筑图纸。看着双门桥的轮廓,吴复勇心里已经描绘出一张清晰的图纸……
作者简介
鲁晓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散文学会副会长,在各级刊物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出版有《廊桥笔记》《江南之盛》等7本散文集,长期致力于传统村落、乡土建筑、廊桥文化的研究和保护工作,现居浙江丽水。
江苏扬州五亭桥,如同一朵出水莲花,绽放在湖面上,既有皇家大气,又有江南钟灵,被茅以升先生认为最具艺术美的桥
湖南芷江龙津桥,长246.7米,是中国最长的廊桥,也是吉尼斯世界之最。
甘肃文县是中国廊桥最早的发祥地之一,这里最为著名的是阴平桥,现称合作化桥。
灞陵桥位于陕西渭源县,长44.5米,属于伸臂曲拱形廊桥,被茅以升先生誉为中国伸臂木梁桥代表作
四川成都重建的安顺廊桥
浙江庆元大济村双门桥,始建于宋代
贵州黎平县地坪桥,是侗族地区代表性廊桥之一
安徽省歙县北岸桥,被誉为水上的徽派建筑
福建寿宁鸾峰桥,拱跨37.6米,为中国单孔跨度最长的木拱廊桥
山西泽州县二仙观桥,建于宋代,至今保存完好
本文刊载于《金融博览》202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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