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又来了，李梨跟以前一样，经常穿着明亮的红色泳衣去游泳——她不在意他人看见自己的残缺。
2018 年，我刚好 18 岁，在北京上大一，有一天手摸到一块肿块，很快就被确诊为浸润性乳腺癌第三期。像我这个年纪，乳腺癌的发生概率大概是百万分之一。我在北京和老家都治疗过，无论在哪家医院，我的年龄几乎都是最小的。很多人会说，为什么你这么年轻就有癌，是不是吃得不健康，是不是熬夜抽烟喝酒了，是不是想太多。其实我都没有。很多年轻癌症患者都没有。第二年我做了右乳全切手术，具体来说是乳房改良根治术，切除整个乳房、大部分甚至全部腋窝淋巴结，以及胸肌筋膜。很多患者因为爱美选择尽量保乳，也有人因为无法忍受复发焦虑而做了乳房切除。 但我没得选择。保乳手术的其中一个前提是肿瘤不能超过三公分，而我的肿瘤的大小大概为7cm*5cm*2cm ，占到整个乳腺三分之二以上，同时存在多个病灶，只有全切才能完整切除肿瘤组织。
之前我看过一些病友全切后的照片，还是很害怕，那是一种畸形：伤口不是平的，那是一个特别大的深坑，尤其从侧面看，凹陷更加明显。有的病友乳房上皮不够，把大腿上的皮挪过来补上。还有的就像两只纹眉。从第一次全切手术醒来，我记得自己浑身又冷又痛，每口呼吸都好像有碎玻璃在扎，只想谁给我一针立马睡过去。半个月后，我才小心地扯开绷带看了一下伤口，还是挺难受的：癌细胞散得太广，刀疤接近 15 厘米，像蜈蚣一样弯弯曲曲，斜斜插入腋窝。也是这时候，我才发现没有乳头真的很可怕。连我妈都觉得太丑了，都不愿意看。我跟她说没事。我妈连我抽血都不敢看，更别说看这个了。我应该哭一下，但是我没有。眼前这个大坑，至少说明肿瘤组织很可能被完整切除了，这已经是一种胜利。我到现在还没有做乳房重建。重建分一期重建和二期重建，因为我的情况需要放疗，最好是二期重建，不然假体会变硬。后来我的伤口出现积液、红肿，排查之后是扩张器导致的感染（扩张器的功能，本是为后期放入乳腺假体制造空间），只能把它取了出来。这次手术后，我的乳房已经完全凹陷，呼吸时几乎可以看到肺部的形状——拆线的时候我就看了，医生说我胆子好大。后来我咨询过几个医生，说我胸大肌萎缩，没肉，就算重建也不一定好看。乳房重建术的手术方法分假体植入和自身组织移植两种，根据我的情况，医生给出的方案是背阔肌联合假体重建，因为放疗过又感染了，皮肤活性很差，自体背阔肌不一定能存活。另外，重建费也很贵，一次要五六万。而我毕业一年多了，至今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我也不想借钱去让自己更美，内心舒坦很重要。对不起，我有点穷。我连祛疤贴都没买过，因为一贴就要几百块钱。我感觉媒体、广告都在宣传乳房重建。无论问谁，大家都倾向于推荐重建。他们说，不重建你会后悔的。有些丈夫也会直接要求妻子重建。我现在的男朋友，也跟我说过做乳房重建手术，说好看一些。我说做了也不一定很好看，我这种情况，技术难度太大。而且乳房是真还是假，人手一摸就知道了。医生们也劝我尽量做重建。我说自己性生活也不受影响呀。为什么一定要做重建？日常生活也不太受影响。本来我的胸就不大，穿一些宽松衣服，从外表看左右边区别不大。只是有一次，我和一位阿姨同在一个房间里换药，那位阿姨做的是保乳手术。当她见到我残破的乳房，表情非常恐惧，好像在看一个怪物。同时，还大叫了一句：「太可怕了」。说实话，我挺受伤的。她可以这么想，但别这么喊出来。有些大姐 60 多岁了还想做重建。有人就觉得这把年纪没必要了，但是她还是想要美。这样也挺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看法。总之，身体是自己的，选择权在自己。做了全切手术之后，我咨询过一家为乳腺癌患者量身定制的内衣，对方说一件要八千多，实在太贵。我知道很多患者会自制一些内衣，塞棉花、绿豆、沙子、海绵进去撑大。我也不戴硅胶义乳，太不透气。大家都在讲「服美役」。我也曾经很在乎外界对我的评价，怕胖怕长痘长斑。后来生了病，我就破罐子破摔，成了一个反骨的人。刚上大学时我最不自信。我觉得自己不够瘦，没有腹肌，也不够白，发量不够，脸还有痘痘。许多女生很美还会化妆，我就是一只丑小鸭。我是 A 罩杯，以前为了显胸，穿过好多年聚拢型内衣，再不舒服也要把胸挤大。那时流行 A4 腰。我也拼命减过肥，几乎没怎么吃，每天坐仰卧起坐，瘦到了 80 多斤，有一次两餐没吃，直接饿晕过去了。整个人就魔怔了，瘦得坐在板凳上屁股都是痛的。我还总担心路人是不是看见脸上的痘痘。我省下生活费，买很多又白又仙的裙子，配上高跟鞋，卷个大波浪。回头看真的很荒谬。有一句话叫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这对女人真冷漠。我身边每个人都在减肥，一个朋友跟我说她很烦恼，但她根本不胖，身高 1 米 65，100 多斤，跟我说肚子上肉很多。这么大的伤疤我都可以接纳，为什么不能接纳肚子上肉多，接纳脸上有痘痘、接纳皮肤黑呢。你要我再花五六个小时烫头发，只会觉得麻烦又费钱。穿着裙子坐地铁也不方便，没口袋连手机都装不了。因为长期打针治疗，我没有了雌激素，相当于提前进入更年期，这让我的腰比以前粗了 1.5 倍，甚至还有啤酒肚了。我的男朋友也沮丧。我说咱俩都有啤酒肚了，挺好的。这事还挺妙，我发现自己打针好像没那么痛了。这事比别人夸我瘦要妙得多，因为痛的是我自己啊。说真的我不嫉妒别人。走在路上，我看到广告牌的大胸美女也会觉得很美。女性各有各的美。难道没有乳房，我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吗？总是有人说，你怎么这么年轻就遇到这样的事。我心想，我就是这么年轻，我的身体就是这么残破。但是我不能因为我丑，就不接纳自己了。刚确诊时，我和前男友在一起才三四个月。当时我们感情还很好。他很积极给我找癌症指南，陪我跑检查。出于人道主义他陪了我一段时间，后来就撑不住了。我化疗完了手术，手术完了放疗，反反复复地检查，看不到希望。而且我实实在在地变丑了。因为化疗，我一下子没有了眉毛、没有头发，也没有睫毛，脸很肿。因为吃大量地塞米松激素，脸还很黑。我担心失去他。每次见面前，我都会按照他的喜好打扮。他喜欢长头发，我就忍着高温戴假发。我发现，每次我化妆，他态度会好一点，不化妆就相对恶劣。有一次他直接说，你好丑啊，有点恶心，你说我是不是有点肤浅，为什么我看你那么丑不开心呢？你好看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不好看的时候我讨厌。半年后，我打扮得漂漂亮亮找他吃饭看电影。他全程一直抱怨，说电影太难看了。我问他，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说，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我又问，是不是做全切手术后会更不喜欢我。他说，你怎么做决定跟我没关系。我是不健康的人，他是健康人。我在他面前就是弱势群体。我当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谈条件，他跟我在一起是莫大的恩赐。他说，你这样谁会跟你在一起，你得想想以后的路怎么走。因为从小父母离异，我跟着妈妈长大，一直很渴求亲密关系。可以说，我就是个恋爱脑。在那段时间，我总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对，老哭。他不喜欢我老哭。分手后我再也没有哭过。我哭是因为真的害怕失去他。我一度很相信他，其实他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分手后，我以为自己再也没办法谈恋爱了。我很失败，人生完蛋了。难道我生病，就没有被人喜欢的权利了吗？我还是渴望爱和亲密关系。后来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孩，聊得挺好。对方说他妈妈不会同意我们的，我就放弃了。再之后我遇到了现在的男朋友。他把我当成一个正常人看，他不会觉得我很娇贵。每次出去玩，我都是自己背行李。最开始我们是朋友。第一次见面时，我坦白说了病情，包括做了全切手术。他不太明白，也没多问。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身体时我还是会紧张，有些自卑。但他是有教养的人，也没表现出什么异样。因为治疗抑制了雌激素，我相当于绝经了，性欲也比较弱。偶尔不舒服，也可以使用润滑剂解决。大家对性的想象还是太固化，性也不是只有插入式一种。他要是工作不顺利，我会安慰他。做二次手术时，我没有要求他帮过忙。他就在那打游戏。我不怪他，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我不需要他陪我复查，我不需要被保护。爱人在患难中才会见真情，锦上添花很容易，雪中送炭不容易。他如果生病了，我是不会离开的。他平时有一点不舒服就脆弱，他没有经历过我经历的那些折磨，脆弱一些正常。他夸我是一个积极的人，自己一个人就搞定那么多事。他要是遇到我这种事，可能就不活了。我说不会的，你会活得比我还要好。说到底，我是生了一场大病，和正常人有什么不一样呢？我是一个病人，也不只是一个病人。我可以有人格魅力，吸引别人，做体贴、善意的好爱人。因为很喜欢在水里的自由感，我经常去游泳。到现在也经常去。其实，日常根本没有人盯着你看。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致谢：本文经 怡禾医疗乳腺科医生 黄凌曦 专业审核_________
上期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