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说的老照片,是不久前中央电视台“国家记忆”——《抗战中的李庄》专题片里,多次出现的一张老照片。它在“李庄文化抗战博物馆”里,也被陈列在“山高水长 江流送别”单元中。那是李庄羊街八号的主人罗南陔在送别亲人时的合影。它所代表的,正是抗战胜利之后,李庄人送别“下江人”的历史表情。
李庄文化抗战博物馆和《国家记忆》专题片中出现的“全家福”
   六年前,同济大学、中央博物院(筹)、中央研究院历言研究所、社会所、中国营造学社等机构分期分批到来,六年后,又分期分批离去。1946年初,同济大学的师生们分水陆两路返回上海。4月底,国民政府正式颁布《还都令》,驻扎李庄的文化机构也开始撤离还都。到10月中旬,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学者们,在江水未枯之前,成为最后一批离开李庄的人。
   羊街八号这张照片,就是中研院史语所大部分人员还都南京之前拍摄的。
罗南陔家的“全家福”:坐排左起:九女婿逯钦立、九女罗筱蕖、罗南陔、罗南陔妻邓玉函、内侄女张素萱、内侄女婿李光涛;后排左起:七女婿洪慰德、七女罗蔤芬、五子罗叔谐、三女婿李子谷、十子罗萼芬、五儿媳李适之、大儿媳马鸿智、六儿媳吴敏文、内侄孙女张沛芬;前排小孩为罗南陔孙辈。
   要远走他乡的亲人,是罗南陔的九女罗筱蕖、内侄女张素萱(罗南陔已故妻子张增莲的侄女)。她们先后嫁给了中研院史语所的学者逯钦立和李光涛。彼时,逯钦立在史语所专习汉魏六朝文学及陶渊明研究。李光涛则专职整理史语所从民间抢救回来的珍贵史料——“八千麻袋明清档案”。两位女婿后来各有成就,分别成为著名的古文献专家和明清史研究家。在本地人和下江人为数不多的联姻中,罗筱蕖与逯钦立、张素萱与李光涛是知名度较高的两对。他们既有才子佳人的浪漫,又有名人大佬的助力加持,如傅斯年亲自出马做媒人,向罗家力荐弟子逯钦立的才华学问,并言及他正在著述的一部巨篇,将来必为国内文学界知名之士等等。而董作宾则挥笔作诗好几首,名曰“香樟集”,详细记录了李光涛与张素萱的交往趣事和婚恋经过,并主动担当征婚人,在他们的婚礼上隆重站台。
   如今,嫁出去的女儿就要随夫远行,两个身怀六甲的女人,很让姑嫂姐妹们担心。罗筱蕖那时正怀着老二,而张素萱却是头一胎。大家担心她们途中生产,出现意外,于是,免不了各种唠叨叮嘱,还有针线尿片、药食零碎的忙碌准备。弟兄们思忖的是临别寄语,书香门第的男人们,不说无味的大白话。手足离别,需有诗意的表达。
罗筱蕖几个哥哥写的离别诗
   中研院史语所大部分人员离开李庄的日子终于来临。那是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十月初的一天。
   一大早,罗筱蕖、逯钦立带着一岁多的儿子逯小靖回到羊街八号,看望老父并与家人道别,同来辞行的还有张素萱和李光涛。一时间,“骨肉分离急”,“泪眼织离愁”,为了记住这离别的日子,逯钦立叫上史语所的照相员李连春,来给大家拍照留影。于是乎,一家人呼儿唤女,来到院子里,罗南陔抱着外孙逯小靖坐在中间,要走的女儿女婿们依坐两旁,其他子女和孙辈前后围拢,摆好pose,拍下一张难得的“全家福”。
   说是“全家福”,其实并不全。罗筱蕖的大哥、三姐和六哥都不在照片里。三姐因为刚生了孩子不便出镜,另外两个哥哥的缺席,缘由都在诗笺里。“名门有托原家幸,病骨难支撼孰如。”——原来大哥罗伯威正在病床上。“迩来多失意,心地常生忧。”——失意的六哥,总是成为不在现场的那一个。
   “全家福”照片中,表情最为凝重的是家长罗南陔。
   那一年,他是在不断的送别中走过来的。
   下江人来时不易,走时也难。许多繁杂枝蔓的琐事要予以了断,解除租约、屋归原主。不便携带的物品或折价处理,变成盘缠;或赠送乡邻,当作纪念。而同济大学在李庄新建的教授新村、实习工厂,以及一些发电设备和书籍等,均赠留地方,惠民公用。为此,罗南陔与地方人士组成一个“内迁机构遗赠物品接收委员会”,并成立“南溪县李庄镇电力供给合作社”,还打算将收到的赠书建成一个图书馆等。当然,下江人还留下可载入史册的纪念碑匾——在罗家祠堂,有同济大学送来的感谢屏;板栗坳的栗峰山庄,有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立下的纪念碑。
   每一次与下江人的交接和送别,都是一次不舍和撕裂。每当看到外来的书生和先生们,从李庄的宫庙家祠、村坝院落中一个个消失,罗南陔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他知道,这是一场没有重逢的告别,那个属于李庄的风云际会的时代,就此结束了。
   那一年,罗南陔身形消瘦、神情黯然,与五年前在“中央研究院成立十三周年纪念会”上的他相比,憔悴了许多。
1941年的罗南陔和1946年的罗南陔
   到了送别亲人那一天,罗南陔的心情格外沉重。家里人都围在罗筱蕖和张素萱身边,拉着她们的手不停地问:“你们好久又回来呢”,只有罗南陔默默地看着女儿,一言不发。罗筱蕖知道她父亲的心思,走上前去,对他轻声说到:“爹爹,等我们到南京安排顺当了,就回来看您。”
   女儿这句话给了罗南陔莫大的安慰。是啊,下江人可以一去不复返,自己的女儿女婿们是一定要回来的。
   可是,谁曾想到,这次分别,竟是永诀。
   不久后的历史剧变和江山易帜,没有给罗南陔再见到九女儿的机会。那一天的别离,就是他们父女的最后一面。
   而离开李庄后的罗筱蕖和张素萱,也没预料到,她们今后的回乡之路,竟是那么漫长,甚至就是一场终不可及的美梦。
   1946年十月初,罗筱蕖、逯钦立与张素萱、李光涛两对夫妇告别了秋风中的亲人,与中研院史语所大部分人员乘船离开李庄,经停重庆,后转乘飞机,于当月下旬顺利到达南京(所幸,两位孕妇均未发生意外,在路途生产)。
   之后,她们在南京有了自己在史语所的家园,开始正常生活。其间,罗筱蕖经傅斯年推荐,由教育部长朱家骅安排到国民政府教育部工作,任总务科科员。
1948年夏末,逯钦立、罗筱蕖与三个孩子在南京
   两年后,时局突发动荡、山雨欲来。由于国共内战中,国民党节节败退、大势已去,国民政府只得放弃大陆,逃往台湾。作为国民政府的最高学术研究机构之一,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也需撤离南京、整体迁台。面对骤然而至的历史拐点,史语所学者们必须选择“去”和“留”。
   与史语所大多数同仁不一样,逯钦立和罗筱蕖选择留在大陆,放弃迁台。这一关乎后来命运的决策,有来自李庄羊街八号罗筱蕖父亲罗南陔和五哥罗叔谐的影响(罗叔谐是中共地下党员)。
   对此,史语所所长傅斯年感到吃惊和不快,他没料到,自己器重的弟子在关键时刻与他反向而行,打乱了史语所人员应走尽走的安排。在多次劝说无果后,傅斯年只得眼眶潮湿地说:筱蕖是我从李庄带出来的,我要对她负责。紧要关头,傅斯年仍不忘作为媒人,要对他们夫妇的事业和生存尽责。
   于是,在与弟子挥别之际,傅斯年以私人名义,介绍逯钦立去广西大学任教。
1948年冬,逯钦立罗筱蕖在桂林广西大学
   1951年秋,逯钦立和罗筱蕖离开广西大学,来到“解放最早的先进地区”——东北,受聘于长春“东北师范大学”。逯钦立任该校中文系教授兼古典文学组组长,罗筱蕖在校工会任干事兼文化教员。从此,他们安身东北,与长江边上的李庄相隔千山万水。
上世纪六十年代,逯钦立、罗筱蕖和他们的六个孩子在长春
   身在远方思乡急。但在现实中,罗筱蕖“回娘家”的小心愿,总被事关重大的运动所打乱。初到东北师大,就开始对所谓的旧知识分子进行“思想改造运动”,之后是“批胡(胡适)”“反右”和声势浩大的“文化大革命”。直至19738月初,逯钦立摔倒在参加“批林批孔”大会的路上、突发心肌梗死猝然离世,不仅夫妇俩打算联袂回乡的愿望没有实现,就连逯钦立那部在李庄时就开始整理、考证、编纂,至1964年方得完成的《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一书,也未得到正式出版。
1983年,逯钦立所著《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中、下三卷由中华书局正式出版
到了1978年,在离开故乡三十二年后,形单影只的罗筱蕖终于回到李庄。令她尤为遗憾的是,自己在父亲罗南陔的坟前,竟未能将夫君那部“巨篇”(傅斯年语)——《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祭献给父亲的在天之灵。
   此后,虽已年老,但罗筱蕖仍然坚持每隔几年,便回一次故乡,直至2015年在北京去世为止。
32年后,回到李庄的罗筱蕖(前排右一)与七姐罗蔤芬(前排左一),五哥罗叔谐(后排右二),十弟罗蕚芬(后排右一)幺妹罗幼梅(左二)等合影
32年前分别时,罗筱蕖(前排左四)和七姐罗蔤芬(前排左三),堂姐罗菊芬(前排左二),五哥罗叔谐(后排左三),十弟罗蕚芬(后排右二)等合影
   与罗筱蕖人生轨迹截然不同的,是她的表姐张素萱。在1948年那个历史分岔点上,李光涛、张素萱夫妇选择跟随史语所迁往台湾。理由很简单,李光涛作为一个不问政治、纯粹做学问的学者,他只能与他的研究对象在一起,也就是说,那批珍贵的明清档案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转眼间,从李庄走出来的一对表姐妹,就要劳燕分飞、各奔海峡两岸。194811月,在即将离开南京的一天,两家人心情沉重地聚在一起,原本各自都想劝说对方,能否改变主意,但见了面都开不了口。未了,俩表姐妹抱在一起哭过不停,一个说,不想你们离开大陆。另一个说,舍不得你们离开史语所
1936年,15岁罗筱蕖(左)和20岁的张素萱(右)
   194812月,在一片混乱噪杂、情绪紧张的气氛中,张素萱和李光涛带着幼小的孩子,与中研院史语所的同仁们、以及史语所的图书资料、文物档案(其中明清“内阁大库”档案就有三万多册、卷)等,从上海登上“中鼎”号军舰,经过风急浪湧的台湾海峡,颠颠簸簸,七天后才到达台湾,在基隆港上岸。
   这一落脚,就是他们再也回不来的一生。
1948年底,离开大陆前的李光涛、张素萱夫妇与襁褓中的幼子
   好在他们不管在哪儿,都能安身立命。
   对李光涛而言,国共纷争似乎与己无关,而从明清档案中,寻找明灭清兴的秘史和真相,才是他的兴趣和使命所在。在台湾的几十年,李光涛除了继续参与《明清史料编》(甲—壬编)的编辑工作以外,还写出不少钩沉索隐、匡谬纠偏的史实文章,如《论崇祯二年“己巳虏变”》《多尔衮入关始末》《张献忠史事》《明季朝鲜“倭祸”与“中原奸人”》《明清档案与清代开国史料》等等,还有《明清史论集》《明清档案论文集》等专著出版。
   而来到台湾的张素萱,一如既往地相夫教子、操理家务,始终表现出一个有家学教养的李庄女儿贤惠形象。只是,偶尔夜深人静、睡梦正酣的时候,她会突然冒出一些让子女们听不懂的语词,什么“小家办使的”“吆不倒台”“该背时”等家乡土话。李庄是她的梦,而回到李庄,更是一场做不完的美梦。
上世纪六十年代,李光涛、张素萱夫妇与他们的四个孩子在台北南港家中
    19841231日,在李光涛突遇车祸、不幸去世后不久,台湾同胞回大陆的政策开始松动,已进入老年的张素萱,以为美梦将要实现,成天兴奋不已,做好回乡的准备。没想到,一场车祸(又是车祸),造成她的颈部和腿部严重受伤,从而致使她无法做任何旅行。2002年初,在给李庄表弟罗蕚芬(罗筱蕖之弟)的信中,她绝望地写到:“我在车祸重伤之后,十三年了,一直未康复,四肢肿胀,不听使唤,盼望回家与亲人团聚的美梦打破了。”此信发出不久,86岁的张素萱在台北与世长辞。
1985年,李光涛去世后,被次子李宁成接到美国散心的张素萱
   关于1946年罗南陔家那场别离,还有后续和更新。
   2018年5初,一位年逾七十的先生带着他的夫人,从大洋彼岸来到李庄,此行他有两件事要完成,一是祭拜他的外公罗南陔,二是在他七十三岁生日当天,去板栗坳寻访他的出生地。
    他就是羊街八号离别合影中,罗南陔怀中抱着的小男孩逯小靖,他是逯钦立和罗筱蕖的长子,离开李庄时,还不到一岁半。
在母亲罗筱蕖(左图)、外公罗南陔(中图)怀抱中的逯小靖和重返李庄时的逯小靖(右图)
    逯小靖当年随父母辗转迁徙到东北长春后,以六岁的年纪插班进东北师大附小三年级,后来,学霸一样的他,如愿考上北大,并于1968年从北京大学物理系毕业。再后来,随着改革开放的脚步,逯小靖来到美国宾州州立大学,先做访问学者,后获得该校电子光学博士学位。留居美国后,即在“美国票证全息公司”、“SCS电信”“Quantex(电子光学研究公司)等机构担任科学家和首席工程师(曾获八个美国技术专利)。
   20185月4日,逯小靖受北大邀请,从美国回来参加“北京大学120周年校庆”。之后,就奔赴他另外一个目的地——李庄。
   这是他七十二年后,第一次回到母亲的故乡。
   虽然,他对自己出生的地方没有丝毫印象,但走在纵横交错的小巷和古老的羊街上,他倍感亲切、毫无违和,所见景致,恍如隔世般的重逢。
   59日,是逯小靖的生日,他来到李庄郊外的板栗坳山上,寻找自己呱呱坠地的地方。 
   很早以前,他听母亲罗筱蕖说过,他是在李庄板栗坳的“柴门口”出生的。当然,柴门口不是堆柴的地方,而是一处住所的名字。那天,在板栗坳众多院落之间,逯小靖无意识地走上一处坡坎,来到一片破旧的老房子面前,停住了脚步,抬头看了看,情不自禁地说道,“就是这里了!”回头一问当地人,说,“这儿就是柴门口”。
   真是神奇的心灵感应。
2018年5月9日,逯小靖和夫人王云霞在他的出生地板栗坳柴门口房前留影
   也许,只有现代物理学中的量子力学理论,才能揭示人类的心灵感应。所谓量子力学,是指有共同来源的两个微观粒子之间,存在着某种纠缠关系:不管它们被分开多远,对一个粒子扰动,另一个粒子立即就能知道,这也叫量子纠缠。
   那么,1946年之后,不知还有多少与李庄相关联的意识粒子,在遥远的他乡扰动纠缠、感应并思念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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