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就知道双鸭山,二十二岁想去,因为那里有个陌生女人写信给我,要我去解救她。
高一住校,有一次周末回家,我妈说有封你的信,黑龙江来的。辗转了几千公里,信封到我手里已经破破烂烂,信纸又硬又糙,字很大,并不好看。信上说读了我的云栖竹径游记,很喜欢,说自己很苦恼,因为高三要考大学了,她的作文还是写不好,问我有什么秘诀。
我想起来自己半年多前发表的那篇文章,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中学生作文杂志上,想不到这个杂志会发行到双鸭山某个中学的图书馆里,有个陌生的姐姐读到,还大费周章写信到杂志社,要了我的地址。我带着信回到学校,在夜自修时给她回信,告诉她写一个场景就象描述一个电影画面,尽量少用形容词,多用动词和名词这样一些一知半解的话,很郑重其事地挑选了信封邮票寄给她,当时不明白她是我人生第一个粉丝。过了一个多月,收到她回信表示惊喜和感谢,她没想到我会回信。
就这样,知道了黑龙江有个叫双鸭山的地方。后来没有再收到信,猜测她考上了大学,开始了新的生活。后来我也读大学,找实习,谈恋爱,生活里重要的事情越来越多,我忘记了她。直到大四有个周末回家,我妈说又有一封黑龙江来信。
信很厚,十来页,依然粗糙的信封和信纸,字很大很潦草,语气急促,有些地方不很通畅甚至颠来倒去。大体是说希望我还记得她,她高考没有考上大学,父母不许他复读,就去了农场工作,工作并不顺意,家里安排相亲,索性早早嫁了人,生了两个女儿后,就辞了工在家带孩子。公婆重男轻女,老公喝醉酒会打她,打女儿。她想逃,可舍不得孩子,娘家也不肯收留她,带上孩子,她不知道能去哪里,想问问我在上海有没有地方可以找到工作。
那时候,我只是个毛头大学生,没有经历过婚姻的痛苦和人生的磨难,但我知道一个人该有多么走投无路,才会向一个仅仅回过她一封信的陌生人求助,她甚至不知道我还住不住在南汇乡下这个地址,但她写了10页纸向我掏心掏肺,把她的窘境和痛苦都让我看到,并且抱着一线希望我能救她。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那年我临近毕业找工作四处碰壁,前途黯淡,90年代初的上海,正在经历一次下岗潮,无论朝哪里看,都非常悲观。我忍不住幻想自己家如果是豪门望族,给她安排个工作该有多轻松。拖了几个月,我没有给她回信,不知道该写什么,我没有希望的路指给她,又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安慰一个绝望的人。我只知道自己叫她失望了,愧疚和无力感伴随我很久。
她没有再来过信。三十年后她的信已经不知所踪。但是每次我在入圈app的讨论中宣称自己是女权主义者,我就想到她的名字:王丽娟,一个双鸭山的姐姐,想到她潦草漫长的信,想到自己无力解救她的一年又一年。
病毒把人关进家里的几年,我每天晚上需要在书房看过地图才能入睡,总是看到兴凯湖,在乌苏里江的源头那里,象一滴巨大的眼泪,悬在中俄边境,还看到兴凯湖北面的北大荒,北大荒的北面,双鸭山是个小小的点。
我决定做一次兴凯湖-双鸭山之旅。 从哈尔滨到牡丹江的高铁很快,俄国人修建的中东铁路是T形,头上一横从满洲里一直到绥芬河,哈牡段老树发新枝,有了舒适的高铁平行线。 我到牡丹江的那天下午,正值初夏,这里却刚刚下过一场鸡蛋大小的冰雹,空气中透着丝丝冰凉。我叫了网约车去租车行,来了个哈尔滨牌照小车,司机三十来岁,我们一路闲聊,他说自己前几年在哈尔滨创业遍体鳞伤,只能回牡丹江来跑跑网约车,生意不好,一个月只能挣三四千块。我感慨说,生活都不容易。“这只是生存啊,大哥,不是生活”,他突然提高音量说道。听一个陌生人这样感叹,我无言以对,只能歉意地告别。

在租车行取了SUV,穿行在牡丹江东面的的废弃工业区,几年前我曾在海南听移居那里的牡丹江退休老人讲过八十年代极尽辉煌的十大厂矿,当年这个不足百万人的小城竟拥有一大群全国乃至亚洲知名企业,也曾听在上海打工的东北人讲过,一夜之间双职工父母同时下岗,只能沿街摆摊讨生活。至今我仍记得老人回忆过去时眼里的光芒,也记得打工人神情的暗淡。路上人烟稀少,大部分厂房早已拆迁,有些地方建了新住宅楼,有些仍堆着瓦砾,残留着老铁轨,任凭荒草一年年自生自灭。不远处青山如黛,千百年来温柔地环绕着这个小城。
离开牡丹江,开上鸡西方向的省道,成片的农村景象在眼前铺展开来,院子大,房子小,大部分是平房,屋顶用红色/天蓝色或绿色彩钢板,全村颜色大体相近,远观很美,近了看常常是锈迹斑驳掩不住的萧条。

东北令我着迷。我一次次踏上这片土地,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找寻什么,有时呆上一阵子后甚至比出发前更迷茫。每当我看到这里纵横交错的河流,鳞次栉比的农场小镇,一望无际的水稻田,觉得一切似乎足够,又远远不够。
天色将晚,路上车子越来越少,只间或有几辆来往作业的皮卡经过,我怀疑自己开错了路,直到经过一个岔路口,在那一瞬间我瞥见远处一片苍莽直接天际,只一瞥,我就知道它打破了我先前的所有期待,它不像湖,更像是阿拉斯加的海一样的庞然大物。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一整天的疲惫感一扫而空,我知道自己此刻正开在大小兴凯湖中间的沙堤上,左边是一片庞大的水域,右边是更大更无边无际的水,风声涛声混在一起咆哮如雷,岸边的树木灌木一律倾斜颤抖,寒气逼人,把初夏的气息扫荡一空。
我临时改变主意,决定在湖边的国营“兴凯湖宾馆”投宿,它隐藏在一片幽秘的丛林当中,几栋苏联式的小洋楼,宾客寥寥,分外冷清。穿过密密匝匝的树林,就是沙滩,浑浊的黄色海浪在我身侧轰鸣,宣誓它的凛然不可侵犯,暮色下的湖水更显神秘和威严,仿佛从时间开始那一刻,就冷酷地独立于世界尽头。我在大风中几乎站不稳,心里品尝着原始天地间无情的味道,意外的是,它的无视和无情竟给了我许久没有的安慰。

第二天早上,大自然卸去威压,风和日丽。我沿着兴凯湖北岸往东开,堤岸两边树木遮天蔽日,树影斑驳,鸟啼清脆,黄色的大湖在车子右侧,透过树干时隐时现。才开了几公里,就知道这是我平生开过最美的公路,将来会一来再来。开到兴凯湖北岸最东面,到了中俄边境,被士兵拦住,左转往北,开进乡道,没有硬化的机耕路,行道树又高又直,路两边沟渠交错,我开车经过一个个兵营一样的农场小镇,士兵方阵一样的水稻田,不知道跟我总共通过四封信的姐姐是否还生活在这片农场上。
开了几百公里,终于在天黑时分抵达双鸭山城区,在新区边缘的恒大酒店住下。这栋36层的高楼矗立在一片开阔的农田边上,远处山峦起伏。我要了最高层的房间,起初窗外一片昏暗,突然电闪雷鸣,一道道白色闪电划过天空,田野和山坡忽隐忽现。年少时的记忆涌向我,大雨也从双鸭山漆黑的天空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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