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告诉我们,
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
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
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
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
也不是沃土。
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
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
唯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
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
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
加缪,《西西弗神话》
2021 年 10 月的一个傍晚,导演辛爽在一片玉米地旁发呆。地是剧组 3 个月前种下的,植株已一人多高,风吹叶子哗哗响。他搬了马扎坐在田埂上,远处,同事们正忙着清空一旁的拍摄棚,把设备一件件运走,又把蛋糕、蜡烛、食物送进去 —— 蛋糕是为杀青宴准备的。电视剧《漫长的季节》的最后一场戏拍完了。
不记得当时在想什么,「也许只是在放空。」辛爽说。过去的 107 天,这个自认「极度讨厌做决定」的人几乎每天要做近 60 个决定,此时终于能稍稍放松。接下来 1 个月,他将和剧组的朋友们一起去临近的城市休假,骑摩托车去;然后,他将花费半年给片子剪出 5 个版本,再用半年完成后期,调色、录音、配乐,并在 2023 年的春天,等待作品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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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导演之前,辛爽有别的职业身份。他是摇滚乐队 Joyside 的吉他手,是广告制作人和「拍短片的」。2018 年,他开始筹备人生中的首部电视剧《隐秘的角落》(以下简称《隐秘》)—— 2020 年夏天,《隐秘》成了当年的「爆款剧」,辛爽也因此跻身一线青年导演行列。
那段时间,声名,流量,以及话语权,他都拿到了,但人不能「总赖在山上不下来」。启动新创作是「下山」最好的方式,然而,从不同渠道递来本子大多和《隐秘》类似,悬疑、惊悚、奇情,一句话,类型片,那不是辛爽意欲重复的东西。
制片人卢静不着急。《隐秘》之后,主创们花了大量时间复盘得失,她分析后台数据,意外发现播放量最高的并不是剧情强力推进的时刻,而是「两个母亲吵架」「朱朝阳失去父亲」这些拥有情感浓度的单集。「真正打动人的,能让你反复讨论观看的一定是情感,是『人』的故事。」卢静说。
作家班宇也对那些「家长里短的生活戏」心有戚戚:「父母带着孩子,两三个小孩干这干那,特别天真,又特别让人感动。除去案件本身带来的悬疑、紧张,看这片子(《隐秘》)就像在南方水汽很重的夏天,阴凉处呼吸的感觉,给人安慰。」
卢静意识到,这些动人恰恰来自辛爽的风格化和浪漫主义,「(下部戏)得把这些加重」——《漫长的季节》就是在这时撞过来的。彼时,剧本已经在几个团队手里转过一轮,平台方找到卢静,她判断「这里面有文章可做」,于是拿给辛爽看。后者的反应让她觉得「这事儿有戏」:本子还没读完,辛爽就不时单拎出某个桥段和她聊,说「这个画面我想怎么做」,或者「这部分我很喜欢」。
最初吸引辛爽的是剧本的文学性。故事发生在东北,看得出作者在文字上下了功夫,有实实在在能抓得住的时代细节。更富意味的是文本的叙述方式,一桩罪案发生在不远处,叙述者却微微偏移视角,开始巨细无遗地展示旁人的生活琐事,「明明是一件『很重』的事,却可以用很生活的东西把它消解掉,我喜欢这样的东西」。辛爽决定接下项目,预支 3 年创作期。
很快,卢静发现自己被「漫长」包围了。辛爽会叫上她和其他编剧开会,讨论剧本,平时也不停收到辛爽发来的信息和修改意见。有时一本书刚寄到家,隔两天辛爽便问,「你看了吗?感觉怎么样?」回忆起来,卢静印象最深的是辛爽到哪儿都抱着一台记满笔记的 iPad,随时准备开讲,他在每个人身后「咻咻」地撵着,直到把所有人的灵感掏干。剧本创作接力式推进了几个月后,他们决定把作家班宇「骗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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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爽是吉林四平人,买一张 80 多块钱的高铁票,1 小时后就能到班宇的老家沈阳。那段时间辛爽刚迷上后者的小说,寄给卢静的书里就有一本《冬泳》。他喜欢班宇书中那些「只能发生在东北的对话」,还有那些像是真实活过的人。想加强剧本的真实度,还有谁比班宇更适合加入剧作的呢?班宇在北京待了 1 天,改完大纲又来了四五天。之后三四个月,他们不停见面讨论,几乎隔天就要通电话 —— 班宇把自己「帮」成了编剧团队的一员。
「一开始吸引我并不完全是剧本,很多也是从辛爽的表达里感受到的。他想讲的不是一个案子,也不是所谓的『东北』,而是一个人、一群人、一代人,时间和那个时代是如何从他们身上驶过,给他们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半年后剧本成形,班宇模糊感觉到,它们与自己作品的内核暗合,远远近近,但也并不完全一致。
剧本改好了,剧名《凛冬之刃》一直没能让辛爽满意。他不想重复「那个东北」。在他的记忆里,东北并不总是寒冷肃杀的,也并不必然地和「破败萧条」「冰天雪地里的凶杀案」挂钩。事实上,想到东北,他首先想起的是秋日阳光下金色的树,天格外高,天气还没有完全变冷,人可以穿着夹克外套,舒舒服服地在室外散步。
某次剧本讨论后的闲谈,班宇和辛爽随口讲起刚刚完成的一部短篇小说,《漫长的季节》,辛爽问,「这名儿挺好的,能借我用吗?」
班宇同意。他们知道,东北不为人注意的短暂秋天,就是他们想创造的「漫长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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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审视」熟悉之物 —— 辛爽猜测,东北人范伟也是为这种意象所打动的。早在编剧阶段,原作者脑子里就有范伟的身影,剧本流转阶段,范伟也和其他团队见面聊过这部戏。但辛爽不太一样。两个小时里,他向范伟呈上了一个关于东北的新故事。原剧本里夸张和奇情的东西已经被拿掉,就连充当「钩子」的案件也不那么重要,一切回到人和生活本身。
坐在对面的范伟全程没怎么说话,临行前,他抓紧辛爽的手,用力摇了几下。第二天,经纪人传回消息,「范老师创作的火被点起来了」。
戏拍了 107 天,比《隐秘》长一个月,远超常规 12 集电视剧的拍摄周期。
在场者感觉不一。
班宇来剧组时临近除夕。为了「力度还不够」的几集,他在组里待到大年初三。辛爽习惯拍完当天的部分,再调整第二天的戏。班宇每晚 9 点和他碰面,聊到凌晨两三点才各自休息。班宇发现,即使一些不会拍出来的情节,比如某人行事时其他人的想法、态度,辛爽都要寻求解释,「不仅是逻辑上的说服,也是审美和价值上的说服。」
范伟则捕捉到片场普遍存在的「质感」。辛爽不仅和主创说戏、围读剧本 —— 范伟本人就曾在深夜 12 点拿着笔记本找辛爽聊过戏 —— 也关注每一个群演的状态:过场戏的群演说什么话,怎么进屋,背景里的人怎么聊天,辛爽都要过问,甚至设计。范伟自问,「质量是怎么来的?质量就是要不停地逼迫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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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子、条纹衫及鞋子为导演私物
陈明昊是第一次与辛爽合作。他是话剧出身,自己也当导演。见面谈角色那天,陈明昊独坐墙角,低头,目光默扫所有人,辛爽心道,这人不好惹。临走前,辛爽问陈明昊,您会不会在现场质疑导演的决定?陈明昊哈哈一哂,当然不会。
他欣赏辛爽身上的那股「劲儿」。这会让陈明昊在片场感觉舒服。当然也有磨合过程。陈明昊习惯了舞台,有时走着走着就出了摄影师确定好的表演区,辛爽要慢慢把他引回去,又要保留他在舞台上的自由感。好在他们都是性情中人,「当导演和演员发自内心想表达的东西『合上』了」,一切就被理顺,辛爽需要在片场说的话越来越少,陈明昊觉得,看来这是他「想要的」。
人物基调有了,戏还在一天天变得丰富。陈明昊意识到,辛爽的创作里有「不安全」的成分。有时候,明明觉得某个行为不属于角色,可一旦尝试,人物就变得更加自由。他知道,那种敢于触碰边界的「不安全」会带来多大魅力 —— 在剧组的日子过得很快,和辛爽一起拍戏,「不觉得时间长」。
气氛看起来不错,剧本线渐渐收束。各谋其政,演员也拍得过瘾,任谁都能感受到辛爽推着众人往前走的能量。陈明昊的印象里,偶尔午饭时间,辛爽会拿出一把带电池的电吉他,独自弹上一会儿,权作放松。
辛爽累了。是「把你迄今为止人生最累的一天,重复上 107 次」那么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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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大的故事需要更多可触摸的细节,剧组每天花很多时间转场。住处离取景地远,大队人马仅仅是去现场就得 1 个小时。一些特别的戏码,演员要化三四个小时的妆,当天能推进的部分也就不多。但辛爽一刻不肯将就。到后来,担心戏拍不完,想「拉他一下」,卢静有天还和辛爽「拍了桌子」。
辛爽理解卢静,但他「松」不下来。事实上,令人感到刺激的不仅是创作的奇异快感,也包括属于辛爽的一种「劲儿」—— 几乎每位朋友都提到过它 ——「如果一个厨子说我这菜差不多得了,我多炒一分钟别人也吃不出来,那他永远不会是一个好厨子,而且也违反了职业道德 …… 厨子凑合炒菜,导演凑合拍戏,如果世界是这样运转,就会变成一个大家都在凑合的世界。我不想生活在那里。我不能保证所有人,但在我能扛得住的情况下,我不凑合。」
这股「劲儿」,也是在创作中一直「顶着」辛爽的东西。他知道,如果没有那点执拗、狂热和大多数情况下被称作「个人表达」的一口气,自己早已被极度疲劳击倒。或者更可怕的情况,「随风飘扬了」。用陈明昊的话来说,「如果他有一天从『辛爽』变成『辛不爽』了,那不就没劲了吗?」
也是因为这股劲儿,杀青那天,大家把提前托运的十几辆摩托车开出来,辛爽和剧组的摩友一路浩浩荡荡 400 多公里,度假去了。那是近 3 年他最放松的 1 个月 —— 虽然前半个月仍常在梦里回到剧组。
但这条「下山路」,还没有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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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不是《隐秘》,也不能是《隐秘》。素材齐了,接下来是让它一步步接近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辛爽的创作快感终于在剪辑时达到顶峰。2022 年前半年,他躲在屋里反复尝试,机房也成了游乐场。他粗剪精修,做了 5 个版本,卢静甚至觉得,只要给他时间,「他还会一直改下去」。定剪之后是混音,作曲家是《隐秘》时合作过的丁可。他们给 12 个单集配了 12 首完全不同的片头音乐,就像话剧舞台上的「鸣锣开场」,为的是整体氛围,他实在是乐在其中。

渴望被听到、被理解的欲望也是在这时慢慢升起来的。或者说,越接近终点,就越是情怯。
看片那天,班宇察觉出辛爽的紧张。黑漆漆的看片室里,一双眼睛灼灼地望向自己。无奈班宇看作品一向不形于色,那双眼睛就越发频繁地扫来。看到一半,辛爽实在忍不住,凑过来问:「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像所有刚刚完成作品的艺术家那般,期待被识别、意会;又像是个魔术师,开场前死死拉紧帷幕,小心守护着自己的新手艺,想利用这反复的延宕,等待恰恰好的时机,一击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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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魔术师选择沉默。辛爽把所有的野心和期待都藏在了隐晦的答复里。3 年过去,关于《漫长的季节》,团队只放出过一张海报,以及一些极其模糊的剧情简介。
「片子是在哪儿拍的?」
「我不能说。」
「那他究竟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我不能说。」
幸而还有「能说」的部分。比如时间。
「我一直对时间跨度感兴趣。虽然多线叙事一点都不新鲜,但如果观众看的时候能忘掉时间,看着所有的故事同时发生,融为一体,好像一个全知全能的人在观察一切,我想那将会是我想传递的感受。」辛爽说着这些话,窗外飘起了北京冬天的第一场雪。
剪片子的那段日子,辛爽在看黑塞的《悉达多》。书至结尾,摆渡人对着即将了悟渡河的悉达多说:「河水无处不在,无论在源头、河口、瀑布、船埠,还是在湍流中,大海里,山涧中。对于河水来说,只有当下,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他终于想明白所谓「漫长的季节」是什么。从班宇那儿「借」标题的时候,他还顺手借来一首诗:「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他想,剧里的三位主人公,都像是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他们执拗地想要完成某件事,有的终于达成,有的错身而过。「但意义感就是你在那个过程里得到的东西」,辛爽相信这个古老神话的存在主义解释,「故事里最重要的一个人物,就是他在得到了所有的答案之后觉得这一切都值得了,虽然这其中有那么多他不想经历的事,但是那些东西也都是人生的一部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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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venchy 牛仔裤手链,鞋子为导演私物
这不止是说剧中人。第一次给秦昊讲剧本那天,辛爽很投入。那个角色 40 来岁,和如今的辛爽年龄相仿,许多「中年的、家庭的、爱情的、欲望的」东西,格外容易代入和感受。他讲着讲着,几乎忘了对方的存在。
3 年过去,他不知又向多少人重复过这个故事,直到发现每次讲出的都是自己:如果是同样作为「人」的我处于那个阶段,会做什么,会说什么,想表达什么?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磨细,重塑,吸收,变成了这部剧本身。
「其实也是推石头到山顶。这是你的作品,石头滚下来了,你就在山底下继续推下一次,只要你保证每一次你都能在过程里得到应有的乐趣,就行了。」第二次推石头,辛爽没有更认真也没有更随意。他一直知道,眼前这块石头,就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第二次之后会是第三次,第四次。以 3 年为期,辛爽用一种算法把自己未来的生命分成了十几段。如果侥幸能活到人类平均年龄 80 岁,还能再做大概 10 部,算上已经做了的两部,还有 8 部作品在等待。他不着急。
「如果一定想像哪个导演的话,我希望能像克林特 · 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他今年已经 92 岁,那样就又能拍 3 部。」辛爽说。
看完片那天,班宇和辛爽约在三里屯一家运动主题的餐厅吃饭,9 月天气,四下喧嚷,两人聊起剧里一处关于葬礼的情节。班宇提议这部分可以稍微精简些,辛爽讲起自己的剪辑逻辑,不知怎么说着就流下泪来。这眼泪是为什么而流,班宇没问,辛爽也没说,他们就这样一直讲着话。
「一小颗眼泪滴在石头上,很长时间也不会干涸,整个季节将它结成了琥珀。」采访到最后,班宇又引用了小说里的那首诗,说:「我想,这部戏就是辛爽用他自己的办法,把眼泪结在了这样一个琥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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