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根海老师过世后,我去了趟奎屯。上海往西北4000公里到乌鲁木齐,坐100公里火车经过石河子,再往西100公里,就是奎屯。
不知道奎屯有什么,但我知道奎屯改变了步老师的人生。很多年前在五角场大学附中读书,步老师就是个神秘的人物。他教了我三年古文,谈陶渊明这些古人,远远超过谈他自己。大部分时候,他只是专心地听学生想说什么。
高考结束后,我们班男生起哄要去他家里喝酒,他居然同意了。那天傍晚,在杨浦区延吉七村的高层小公寓,我们问了他很多问题,知道他少年青年时在杨浦区工厂做底层工人,1977年考进大学,成了恢复高考后第一届大学生,毕业后很快报名去新疆支教两年,在那里的第一次聚餐,他说自己不喝酒,主人拔出一把尖刀插到桌上,所有客人都唯唯加诺诺,开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他大醉昏睡两天,从此爱上白酒,几乎不可一日无酒。那天我们还看到墙上的结婚照,太太隽美整齐严肃,谁都会觉得这是郎才女貌的组合。
那晚之后年轻人流散四方,读书,恋爱,失恋,找工作,成家,买房,生孩子。期间听说步老师离异,听说他离开高中去了教育局,听说他再婚还有个继女。
多年之后,我出国再回国,步老师已经成为一代名师,常常受邀去出高考试卷。那时起,我每年召集几个同学跟他聚餐一次。他会带全家一起来,太太,继女,女婿,外孙。我们点很多菜,他只是慢悠悠地喝酒,听我们开玩笑讲各自的工作生活,一如往昔。偶尔我们带自己小孩,孩子们事后都会惊讶,为什么父母对这个不修边幅的老人家敬若神明。出于非常奇怪的原因,来聚餐的同学,都觉得自己少年时代受他很大影响,虽然他只教了我们三年古文,当时只道是寻常。
去年步老师生病,我只在班级群里讲了他病情,同学就开始转钱托我转交。曾经最丑小鸭最自卑的同学,偷偷转给我最大金额,害我反复问他是否输错。当年我们看不到的缩在角落的人,步老师曾经如何对待他们?
他熬过了疫情和封控,忍住了胸口的疼痛,却在放开后被确诊癌症晚期。多年未见的学生,帮他辗转几家医院,最后他辞世于自己学生的科室病床上。在他去世前几天,护士帮他换床单时,我轻轻抱起他,感到生命正在离开,他在工厂练就的肌肉和体力,已经荡然无存;他曾经倒背古文如流的嘴唇,已经发不出任何言语。
殡仪馆里他备极哀荣,他生命中不同时期的人物都来吊唁。五七那天玉佛寺佛事,还见到称他“老爸”的上届学姐们。我们谈起学校种种,谈起和他的一次次聚餐,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在新疆,在奎屯经历过什么。
我决定去一次奎屯。火车从哈密继续往西,左右两边都是沙漠戈壁。铁轨北面绵延不绝的是水泥防护墙。在静音车厢里,仍能听到来自蒙古和西伯利亚的北风在窗外嘶吼。八十年代广播里,我曾听到新闻,鄯善的大风卷起石头砸碎火车车窗伤到旅客,现在这里绵延几百公里的防护墙,就是新疆人对戈壁和风沙的回答。
站在奎屯站前广场,心里反而一片茫然。我来这里做什么?想理解他的年轻时代吗?他没有告诉我的,这个小城市也不会告诉我。去了“奎城味到”,新移民开的馆子,号称新疆菜,其实叫上海知青菜更合适,前后左右的桌子都在讲上海话 。黑豆腐,红烧鱼头,炒杂菜。北京时间傍晚七点的闹钟响起,奎屯的太阳还是四点钟高度,耀眼的阳光倾泻在落地窗外,入圈app的“上海闲话”节目开始,我对着手机也叽里呱啦讲一通上海土话,跟八千里外的新老上海人聊半小时家常,服务员见怪不怪地毫无表情。
他只提到过尖刀,白酒,羊杂,却没有说过新婚夫妇没有探亲假如何度过整整两年。他去世后,我意外见到他的前妻邱老师——三十多年前相框里的师母本尊,听到一段令我咂舌的故事情节。他到奎屯第一年写了200多封家信给妻子,第二年突然家信寥寥,在即将回沪办婚宴的前夕竟音信全无。邱老师说,她只能退了婚宴向客人致歉。1984年春节前,在音信全无一个多月后,他坐了几天几夜火车,穿过兰新线陇海线京沪线,风尘仆仆回到杨浦区小小家里。心急如焚的家人如释重负,赶紧订桌补办因为支教延迟了两年的婚宴。后来他向妻子坦白,他在新疆陷入一段罗曼蒂克的恋情。他回沪后,这个姑娘还曾写信给他,自称“骑在马背上的蒙娜丽莎”。
我不知道他消失的那段时间里,是否考虑过留在奎屯,但毫无疑问,这个意外给他最初的婚姻蒙下阴影。他家是杨浦区工人家庭,娶的是静安区高冷美女。在他那个年代,才华的估值暴涨,颜值财富家世都靠后站。阶层悬殊,两人都曾经不以为意,在家、出门,都可以琴瑟和鸣。但是他的名士作派之外,还有在杨浦工厂边缘化多年养成的无所谓和无所畏惧,倾慕者的信寄到家里,毕业的学生没地方住被他邀到家里暂住,几乎把妻子气疯。 冷战,和好,分居,分分合合成了家常便饭,甚至在一言不合领了离婚证后,家人和局中人都以为还会复合。
但是几年之后,他去崇明岛一所学校听课,碰到一位石河子返沪知青黄老师,成就第二次婚姻。六十余岁的邱老师回忆突然得知他再婚消息时,自嘲说:我当场就在办公室失声痛哭,单位同事大惑不解,离婚五年,怎么还会这样!离婚后,他俩偶尔还在共同朋友组的饭局上碰到,客客气气,还会彼此叮嘱和关心。分开了,亲情还在,邱老师说。我追问她条件那么好为什么没有再组家庭,她沉吟一下,说你们老师,不但有才,而且极其有趣,很难碰到这样的人。我不禁黯然。
我不知道他第二次婚姻有多少新疆要素,奎屯和石河子经历是不是催化剂。我碰到的所有新疆人,甚至只在新疆住过的人,身上都留下深深烙印,言语间彷佛新疆才是最重要的地方,北上广深只是客居酒店。
步老师和黄老师的第二段婚姻持续近30年,黄老师在医院连续陪护他最后8个月,直到他过世。他在第二段婚姻里变成一个非常烟火气的上海男人,买菜做饭,炫耀厨艺,对继女和外孙视如己出,常常让小家伙骑在自己肩上招摇过市。买自己住的房子,房产证也要写上继女名字。每年带太太出国旅行,炫耀他俩到过的地方超过学生们。黄老师对他的倔强和凌乱无序也都纵容到底,凡事按他的意见来。每次吃完饭我开车送他们夫妇回家,从来不用卫星导航,都是按照步老师指示,绕道北苏州河路,因为可以少吃三个红绿灯。出租车司机对这种上海爷叔颐指气使很不耐烦,我们对他这样control freak却甘之如饴。
我相信他有功成名就的快乐。他有一次对我感慨说好领导很重要,他的领导爱才如命,特许他每天中午可以喝酒上班,所以他的职业生涯极其舒畅。他病重住在瑞金北院的时候,有天我问他外面有什么未了之事需要我跑腿,他摇头说没啥。我相信他很清楚自己的病已经无法医治,在医院只是临终关怀减轻痛苦而已,但是他从未因此跟我谈及生死话题,或者交代任何事情。据说他家里凌乱不堪,但是显然生活里的重要事体理得清爽无需临时抱佛脚。我高中毕业告别的时候劝他少喝酒保重身体,他说无所谓,自己活到50岁差不多了。我后来才知道那年他母亲过世仅五十多岁,因此心境如此萧瑟。后半生他的健康反而一直好转。我的同班Rachel同学远在硅谷,每周来询问老师病情,到末期我非常低落,她安慰说: “其实老师一生非常美满,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并且做成,他珍惜的人都对他有回馈,还怎么更好?”
他临终前一天已经昏迷,据说黄老师和他胞妹心知大限将至,邀请他第一任太太邱老师到场告别。邱老师在他病后帮忙找医院找医生不遗余力,还写微信鼓励他,那天她在他床前坐了很久,对他说了很多话,大意是我们彼此原谅彼此放下,你安心地去吧。本来深度昏迷的他,突然有很大反应,喉咙口似有话要说。
听到这个情节,想起高中时我曾经问他的理想是什么,他引用司汤达墓志铭,说“活过,爱过,写过”。他这一生,早期分配进工厂做体力活,一生剧本早早写就,忽然碰上大转折时代,个人才华被重新估值,即使出身低微,照样被众多异性青睐,被社会上层下层尊重礼遇。这样的时代一闪即逝,他就在电光和雷鸣之间,过完了他的一生。
离开奎屯去克拉玛依的火车,在奎屯西边转个大弯往北去。透过车窗可以望见整个奎屯的城市天际线,戈壁围绕着这个白地上建起的城市,玻璃幕墙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有多少人的青春在这里停留过?有多少人的人生在这里转弯?我开始理解那些新疆人对新疆的感情,一切都如此不容易,一切都如此值得珍惜。
2023年7月11日于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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