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家里又是一个月没出门了。
除了遛狗、一周一次的买菜,我完全深居简出,也不和任何人微信闲聊。偶尔发发微博、固定写文章推送,是我和所有人的唯一联系。
“你不无聊吗?”终于,一个比较熟的朋友,忍不住在微信问我。
怎么会?一套《重读20世纪中国小说》细细读完,半个月就过去了。我说。
“好佩服你,看得进去书。每当我坐下来打开书的时候,全世界都在跟我作对。”朋友抱怨,“你能相信吗?一个月了,一本《额尔古纳河右岸》我只读了3页。”
同样是40岁的中年人,他的内耗比我严重,“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工作。等到夜深人静,整个人只想刷刷无脑短视频,麻木地放空,等待入睡。”
越是感到无所适从的虚无,越是忍不住刷手机。
每天都很累,看起来是“信息过载”造成的疲惫,其实是大脑因为“信息匮乏”而干脆宕机。
于是,我推荐这个想读书却读不进去的中年人,看看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
尤其是第二季第1集。
短短的40分钟,有人世烟火,有信仰志趣。无论是顽皮的老人、出世的僧侣还是羞怯的孩子,都是一些因为与书打交道、而至纯至真的人。
98岁的南京图书馆退休专家,一辈子做善本修复,不求活到100岁,只求每一天都能把《黄丕烈题跋集》做完一点点,每天能吃点小肉喝点小酒——哪怕嘴里只剩下一颗牙了。
国家图书馆博学多识的工作人员顾晓军,读到“一个民族,无论他是否被奴役,只要他掌握了它的语言,就好像,获得了开启监狱的钥匙”时,哽咽得无法自控。
他生性淡泊而纯粹,只想躲在图书馆的一方天地里,为所有爱书人服务。他自学了十几种外语只为离书籍和知识更近一点,他说:什么是诗和远方?不就是图书馆吗?
年轻的僧人久美为了让高原上的孩子们看到广阔的世界,自学建筑设计,自画图纸,自己搬运三四百斤的石头盖房子,建成了孤独而美丽的纳朗姆图书馆。
窗内是天真的孩子,窗外是皑皑的雪山,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
在久美建造的图书馆里,自卑于外貌与生活境况的小姑娘拉姆读到了《巴黎圣母院》,认识了卡西莫多,爱上了写作,人也从自卑和迷茫的泥潭里跳出来,不再丧气地追问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
镜头照着她开心的笑脸,那一霎,我的眼泪毫无预警地落下来。
只想感谢书籍的力量,在一个人最需要的时候,用最恰当的方式拥抱了她。
80岁的杨本芬老人种过田,打过工,与文学却从无交集。她只是在母亲去世后突然意识到,如果没有人记录,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迅速被抹去。于是,她坐在厨房的灶台边上,拿起笔,开始写一个女性浮木般挣扎的一生。
“1914年,世界上有了‘秋园’这个人,1918年,汉语里有了‘她’这个字。秋园来过,挣扎过,绝望过,幸福过。今天,她80岁的女儿,把普普通通的她,讲给世界听。”
余华在《我在岛屿读书》中说:因为人是很容易沦陷在自我里面的,而阅读则可以把他打开,让他出来看到大海是那么宽广,天空是那么无边无际,他的心情就会不一样。
诗人西川则更言简意赅:我肯定是被阅读塑造了。除了此世界,我还有另外的世界。
阅读最直接的意义,是让一个人得以看到足够多的人生样本,并因此获得充沛的力量,不会迷失在对自我狭隘的认知里,自感自伤。
内心的冲突被一点点驯服,风吹雾散,拨云见月。
生活充满未知,日子大多庸常,惶惑无处不在,冲突时时降临,但是,还好我们有书籍。
小时候觉得,书店是最伟大的地方,无数个具体的人生所提炼出的智慧与体悟,无数敏感又睿智的生命,他们经过的痕迹、留下的遗产,被整齐地罗列在书架上,对每个人敞开,等待被看见。在不同的时空,一次次敲响新的心灵,慰藉不同的人生。
我年少成长的小城,为数不多的书店里,有一个书店我最爱去。
因为那个书店的老板和其他书店的不一样——她不会用眼神催赶蹭书看的孩子,她不会只卖那些好卖的教辅书,她常常在柜台前专注地翻看新到的好书,有时是《平凡的世界》,有时是《简爱》,她有一本厚厚的摘抄本,字迹娟秀。
那时我就觉得,只有她的气质,才像是开书店的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笃定地认为,她店里卖的书,一定会好看。
很多很多年后,看到电影《书店》里那个恬淡安静的格林太太,一下子就想到了她。
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决定在保守的小镇上,开一间书店,而她面临的问题是,这个小镇,似乎每个人,都不需要“书”。
可她还是勇敢地拿出所有积蓄,成功让书店开张。
她为性格孤僻的布朗蒂希先生选书,接纳只想领薪水不喜欢读书的小女孩克莉丝汀。前者成为她在镇上的第一位知己,甚至为她奔走呼号,气郁而死;后者则像是一颗顽劣却茁壮的种子,被她用自身的人格温柔灌育。
电影改编自小说,其实是一个悲剧——与小镇格格不入的格林太太,敌不过贪婪势利的权贵,被迫关店远走。
她离开的那天,老屋书店被小女孩克莉丝汀一把火烧了。年幼的孩子,用自己的方式,想要保住书店最后的体面。
而故事的最后,还是留了一点温存——那个不爱读书的小女孩克莉丝汀长大了,在镇上重开了那家被她烧掉的老屋书店。一切兜兜转转,回到了格林太太理想的最初。
读书能给予人类勇气,即使现实并不友好。
我们无比需要这种沉默久远的力量。
阅读是很简单的事,因为书籍就在那里;但好像,在当下,抽出时间静下心来阅读,又是很难的一件事。
直白粗暴的信息、吸引眼球的新闻、浮华娱乐的段子,抢走了我们的时间和思考——或者说,省下了思考的力气。于是,读书成了一件不合时宜的事。看完书,再表达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也更遥远了。
所以才觉得惋惜,替做书人惋惜,也替看不到这些书的人惋惜。
《但是还有书籍》第一季里,一对开书店的80后夫妻,载着一车精心挑选的书漫游中国。有一次在市场摆摊,旁边一位卖水果的大叔说自己不了解书,想给女儿买一本书,不知道怎么选,他们就帮他选了一本《小王子》;还有一次,他们来到了一个只剩下老人和小孩的村子,拿着农具的村民们好奇地上前观望,因为没接触过书,有些拘谨。他们热情地招呼着:“这些书都可以看,没有拆封也可以看,书就希望被看。”
书希望被看到。这一句话,打动了很多人。
想起作家苏童写的那篇《给陌生人写信》。他说,作家其实就是那些给陌生人写信的人,而陌生人地址不详。一个作家终其一生,都在不停地投递地址不详的信件,而这些信件,命运各异。
写这篇文章的契机,除了开篇那位想读书又读不进去的朋友,还有一个。
某天晨起散步,看到了很动人的一幕。
在小区绿荫遮蔽的角落,一个刚刚结束工作的环卫工人,正捧着一本书静静地阅读,身边打开的布袋里,还有一本小小的《新华字典》。她看得很慢,翻书页的动作极尽轻柔。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闪闪发光,像一幅画。
作为一个写书人,真的发自内心替那本书与书的作者感到幸福。
我曾在深夜的公交车站,还看到过一位在路灯下读北岛《失败之书》的建筑工人,翻书页的手满是伤痕,那是我第一次具象地感受到诗歌是如何照亮了普通人的生活。
以及某一年在旧书摊上,我无意间翻到一本史铁生的《务虚笔记》,在那句“我曾走过山,走过水,其实只是借助它们走过我的生命”的旁边,有一行铅笔写下的小字:某年某月某日,爬上巨人的肩膀,豁然开朗。感谢书籍,感谢写作的人。
当时当下,我被这句批注击中,仿佛被一个素未谋面的朋友隔空拥抱。
最后说说我自己。
整个初中,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去我家附近一座萧条军工厂里的环形安防天桥上读三毛全集。那套书,是我一点点攒下零用钱,在我说的那位女店主的书店里慢慢凑齐的。
那座安防天桥多年无人巡逻,高高架在大院之上。攀爬上去,坐在桥缘阅读,任由双腿在半空之中晃荡。绝对寂静的环境,配合三毛的文字,会有极强的画面感。仿佛头顶就是撒哈拉的蓝天,半空下的厂房就是阿雍小镇。
10多岁的我,瘦弱、矮小、从未出过远门、在学校里只能尽力扮演开心果才会被同学接纳。我不爱运动,也不爱打游戏,却在一本一本的书里,知道在我身处的一成不变的破败世界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有白茫茫的雪国、有张爱玲笔下的上海与香港、有北平的生死桥、有抬头看见月亮的南太平洋孤岛。
因此,我的内心很充盈,我的目标很明确——我要靠我自己走出去,亲眼看一看书里的那些世界。
多年后,当40岁的我,坐在我的每一个家中,抛下手机、伴着酒,对着一本刚刚读完的书,意犹未尽之时,我总是想起坐在安防天桥之上、刚读完《撒哈拉的故事》、意犹未尽的,14岁的自己。
我记得,那时我对自己说:书可真好啊,我以后一定要多读书,读一辈子。
人人都有自己生活的泥沼,并不都能与人倾诉,求得宽慰。
但我们可以向书里去,问问那些经过人世的人们,如何面对,如何捱过,如何重新出发。
我很早就认定,写作是一辈子的苦修,而书籍是结果。
有人说阅读是一盏明灯,一场旅行,一场心智的锻炼。
我都同意,但在我这里,阅读更像是一种武器,由写作者锻造给阅读者的武器,它是坚韧的绳索,是锋利的剑刃。能助迷失于情绪内耗中的人,走出陷阱;让软弱的人,变得强大;让活在幽暗中的人,看见熊熊燃烧的火焰。
生活,遍布细碎的烦恼和巨大的伤痛。
但是,有人在写,有人在读,有人被写作治愈,有人因阅读而沉勇,这便是人世间最美好的部分。
“读书的目的,
不在于取得多大的成就,
而在于,当你被生活打回原形,
陷入泥潭时,
给你一种内在的力量。”
——梁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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