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认识了一个北大的新生,一年级暑假就在投资公司里实习,是北京土著,不怕内卷,勤恳朴实,我惊讶于他竟是李白的粉丝,“定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他把后面这六个字当做自己的微信名。今天的年轻人,可能已经想不起李世民,不知道为何要发动玄武门之变,又如何开启了贞观之治,但他们喜欢李白,能頌《将进酒》。
大唐盛世,那时的长安跟之后的巴黎和今天的纽约齐名,为人类历史上仅有的三个真正的世界中心。但大唐的鼎盛灰飞烟灭一千余年,今天却要通过李白的诗,才能让人心中挂念。大唐文明就像一个操作系统,终其一生,托起来一个永远不死的灵魂。大唐文明就像一个身强力壮的父亲,在水中万般挣扎,最终沉到水底之前,使出浑身力气,把一个新生婴儿托上了岸,这婴儿就是写诗的李白。
只要黄鹤楼的诗在,黄鹤楼就在。只要李白的诗在,大唐就在。所谓诗,就是时代的灵魂,诗人,就是能把灵魂呐喊出来的那个人。
在浏览《长安三万里》的字幕时,猛然发现有一个编剧叫王微,这个人就是土豆网创始人,也是追光动画创始人,《长安三万里》是追光动画的作品,而他的创始人,在这部作品里充当的是一个编剧的角色,讲故事的人。

2012年,在线视频前二的土豆网和优酷网合并,一家上市公司并购另一家上市公司,在中国是第一次。在那场万众瞩目的仪式上,王微和古永锵分坐在台上,两人几乎用一样的坐姿面对大众,代表着一场势均力敌的合并。即使不知内情但足够敏感的人,也可以从两人的笑容里读出结局,古永锵笑得酣畅,虽然带着狡黠,而王微笑得拘谨,虽然仍然诚恳。显然古永锵赢了。
土豆发布的时候还没有YouTube,王微是视频分享的开创者。但在2012年,土豆在任何指标上都败于优酷。土豆落后10个月上市,收入更少,亏损更多,市场份额差了一大截,市值只是对手1/4,现金撑不过一年,而古永锵在优酷的股份在40%以上,绝对掌握控制权,王微在土豆的股份在10%以下,虽然有一票否决权,已是孤家寡人。
我的老同事雷晓宇当时写了一篇《诗人与银行家的对决》,历史从此定格,再没有第二支笔能够掀翻改写这段历史。私人与银行家的对决,在商业战场上,胜败是一定的。除非诗人能在另外一个战场上掀起反击,除非我们在另外一个维度上看待这场对决。
王微竟然是个诗人,也果然是个诗人。高考结束后,他在大街上游荡,忽然想去另外一个国家重新开始,害怕拿不到签证,他也想过蹲集装箱漂洋过海。即使在创业搏命的时候,他也花大把的时间写剧本,排话剧,去西班牙学吉他,爬乞力马扎罗,曾想在新西兰买下100公顷的荒地。在纽约敲钟时,他去拜访之前在美国留学时的启蒙恩师,这个犹太人第一次让王微思考“人生的意义”,那时老师又旧事重提,“如果你只是做了一家大企业,就人生就无趣了。”
土豆最后两年,王微没有快乐,只有痛,没有产品创新而是资本游戏,他不爱这个行业了。梦想没了,只剩下默不作声的坚持,上市就是完成责任。他也不喜欢古永锵,如果要卖,也不想卖给优酷,腾讯和新浪更好。敲钟前他对记者说,我没有找到生活的意义。他曾经想塑造一个遭遇中年危机的男人,外面有个情人,突然觉得以前的都不重要了,他要抛妻离子,想把自己的世界毁掉。
土豆第一轮投资人IDG的章苏阳,说他投王微的原因,“他不是为了做一个公司,他在寻找自己,这种发自内心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可当这家公司不再能承载他自己的时候,事情就变了。
在商言商的竞争上,王微一定会输,就像李白一定仕途坎坷。不过在认输的时候,王微已经决定反击,就像李白在愤懑的时候,将满腔热血寄予了酒与诗。王微最终沉下心来,拿起了笔,磋磨十年,成就了一部《长安三万里》。若没有仕途的愤懑,就不会有《将进酒》。若没有商业上的失败,也不会激发王微。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一个算无遗策的商人,所以决定释放那个燥热的灵魂。
人生得意须尽欢,天生我材必有用。
银行家一定会赢。优酷晚于土豆面世,但古永锵有完美的商业背景,近乎冰冷的精明计算。完备的人才架构,与计划密切配合的融资,拿到更多的版权和带宽,更高的效率和更多的流量,这些相互配合的增长飞轮一旦转动起来,逐渐绞杀了先行者土豆。
但银行家没能一直赢。没有最冰冷的商业机器,只有更冰冷的商业机器。就在优酷战胜土豆,银行家战胜诗人的那一刻,更加坚定了BAT进场的决心,既然这是一场冰冷的计算和严密的行军,不关乎创新或者突变,那BAT的铁蹄可以踏平。在优酷被阿里拿下,古永锵退休很多年以后,BAT在今天也没有赢得彻底的胜利,他们的江山被短视频截杀。
所有的皇帝和银行家,都是文明的耗材,而文明是诗人的耗材。带着被打败的愤懑,对生命的感悟,一个落魄诗人,找到了他命定的战场。

古永锵是王微的贵人,银行家帮诗人了结了一场不可能赢的战争,同时给了他愤懑和自由,银行家自己却穿上了红舞鞋,要一直跳下去,没有终点。王微输掉的,不那么重要,古永锵赢到的,不那么重要,只有因输掉后才能重新拿起的,可能非常重要。
土豆网的slogan是,“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导演”,诗人的初心是让人分享自己的创作,但他们用来看盗版影视剧。这是诗人注定会输掉的战争,这不是他的初心。今天的短视频才真正实现了,每个人都是生活的导演。但这初心的实现付出了惨重代价,大部分人只是要不择手段的吸引眼球,给更多人洗脑,蛊惑更多人心,卖出去更多三无产品。当每个人成为导演,结果是一场相互下毒的狂欢,只有少数人被创意激发,多数人被算法锁进了茧房。
从土豆网到《长安三万里》,是一个世界观的转变。不要制造工具,而是唤醒人心。工具给人自由,自由催人堕落。反过来,利用工具,做一个好内容,直指人心,穿透时空。再过1000年,土豆优酷短视频,都已经跟曾经的大唐一样土崩瓦解,但那时的人应该还会念李白的诗,苏东坡的词,曹雪芹的小说,也许还有一部《长安三万里》。
所有的工具和平台,都是文明的耗材,而文明是灵魂的耗材。
编剧王微说过,“作品和公司不一样,公司的本质是生存、壮大,完了就没了。作品如果有生命力,可能会被一年一年地看。上市之前我没有找到人生的意义,现在明确感觉到,很有意义。我会想象有一天,和儿子坐在大荧幕前一起看我们的电影。他肯定会笑,我们可以探讨一些问题,5岁的时候,8岁的时候都可以再看。这个和土豆完全不一样,我没法和他解释土豆是一个什么东西,何况它现在已经长成完全不同的样子了。”
林毅夫讲,21世纪的经济学大师一定出自中国。不是经济学孕育了繁荣,而是繁荣启发了经济学。在艺术滋养生活之前,生活首先启发了艺术。历史证明,无论斯密、凯恩斯还是弗里德曼,经济学大师都出生于当时最大的经济体。因为学说提供对现实的因果解释,所以最大的体量在哪里,最大的增长和转变在哪里,那最强大的解释就在哪里,大师就出自哪里。
一万年来谁著史。我期待王微的下一部剧,叫做《孔丘和苏格拉底》,或者《释迦与耶稣》,既然讲故事,那就讲最好的故事,要唤醒灵魂,就唤最大的灵魂。今天我们不满足于讲自己1000年之前的老故事,而当敢于去讲今天的故事,以及人类整体而终极的故事。
与尔同销万古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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