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在马尔堡市郊外,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不怕寒风、不怕眩晕,望着黑沉沉的下面,在线条交织的网中,在线条交叉的网中,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在空墓穴的周围 ……「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他问道,急不可待地欲知下文。
卡尔维诺,《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毫无准备,一抬头银河就从眼前白桦林上方倾泻而下。地上的白雪微微反射着星光,踩下去发出「咯吱」声 —— 没准是某种抱怨,毕竟我大概率是 2023 年冬天第一个脚踏于此的人类。一旁的动物脚印浅而清晰,似乎是环颈雉的东北亚种。
我没有料到眼前会出现这幅令人回味悠长的景致。眼睛已经适应了车厢里的光线,让人以为外面只是一片漆黑。直到我和同伴丰泽提议:咱们是不是应该找个地方停车感受下外面的温度?略走几步,适应之后,才意识到黑暗并不存在。这片土地的风景只是切换到了另一种展示方式,一种需要接受意外与耐心的方式。
开车时我看到一片美丽的雪景,
停车跑来拍照,发现村里人散养的马在奔跑。
马跑马的,我跑我的。
摄影:王汉洋
这趟旅程提前半年就定下,可也算临时起意。出发前两天,我们才决定说走就走,从长春一路往北,途径敦化、牡丹江、鸡西,目的地是鹤岗。这些地方在东北,都算是「更东北」的那部分。
同行的朋友丰泽是久居海外的东北人。他在坦桑尼亚待了一年半,既想念在东北冬日白色平原上疾驰的感觉,也怀念烧烤。有次我们在线通话时,他用时断时续的网络信号说:「要是能在非洲吃上一把加糖肥瘦,我愿意掏 3000 块。」—— 这是一种鹤岗特色烤串,猪肉肥瘦相间,烤制过程中加糖。
我,一个长春人,则是在几年前发现,自己对于家乡其实不怎么了解。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北京、广州和江浙沪的地图,马上就能产生诸多联想;面对东北的地图,脑中则一片空白。许多东北人对家乡的印象,也往往停留在衰退和与衰退相关的玩笑上「这里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吧?」
在鹤岗溜达时,我偶见一个 3 年前就停止
开放的教堂。说是教堂,
其实就是房顶有十字架的民居。
透过窗户,还能看到永远鲜艳的假花。
摄影:王汉洋
除非自己来看看。过去三年,我频繁往来于东北,试图拍摄、记录与研究这片广袤的土地。从满洲里百年前鼠疫的遗址,到中朝边境小镇再到辽河平原伫立千年的辽塔,东北持续带给我震撼。
鹤岗可能是让我最为意外的地点之一。人们可能想不到鹤岗到底距离自己有多远 —— 不是指绝对距离上的遥远,而是一种心理和实际情况对比上的远。第一次去鹤岗、认识鹤岗朋友之前,我以为这里到哈尔滨,也就是上海到杭州的距离 —— 大概两小时车程,用东北话说,「一脚油」就到了。可实际上,从黑龙江省会哈尔滨开车去同省的鹤岗,需要 5 个半小时;即便乘坐新开通的高铁,也需要 4 个小时。
第一次来之前,我阅读了几乎所有能找到的关于鹤岗的文章。拜「低房价」所带来的热度所赐,还真需要花点时间。在网上,鹤岗是一个资源枯竭型城市,是房价洼地、遁世之选、网红城市。除了想逃离的人,这里什么都没有。后来稍微来了点数字游民,但也就这样了。
可我看到的鹤岗完全不是这样。第一次来是在一个夏末,我和朋友在街头溜达。鹤岗太适合溜达了,市内公园数量远超本地人对公园的需求。这个城市似乎全是树,开车十几分钟就能到有山有水的旷野。我查了查,这里的森林覆盖率为 86.7%,而在我平时生活的北京,这个数字是 44.8%。
但又说不出来哪里有些不对劲。一直到某个晚上我溜达时,看到路边一块标识上的三个字「选煤厂」,终于明白违和感出自何处:对啊,这是煤矿城市。
如果不特意观察,鹤岗没有任何煤矿城市的感觉,而是干净、整洁、悠然自得。所以我才想在冬天来看看。雪在城里很难是白色的。它时灰、时黄、时黑。洁白的雪不是常态,至少表面一般会有灰色点点,这是被雪吸附的尘埃。只有在乡村,雪才会奢侈地呈现出一种一望无尽的白。鹤岗的雪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就是这样的白。
我们开往鹤岗的路上,途经了很多石碑厂。
一场雪后,石碑好似重山。地上黑色的是煤。
摄影:王汉洋
刚开上黑龙江的高速公路,眼前的景致就已经勾起我按下快门的欲望:积雪被推到两旁,来往飞驰的车辆在柏油路表面剐蹭出一丝丝雪痕,让路面形似一条无限伸展的大理石纹丝带。这正是我脑中的东北。我们回忆家乡依靠的不是那些宏大叙事,而是细节 —— 有时是冬季大理石般的高速路,有时是室内外四五十度的温差,有时则是爆裂的暖气管道散发出来的煤油味儿。
「我已经点了 30 串加糖肥瘦和其他有的没的,咱先吃吃着呗?不够再加」迎接我们的朋友说。
「指定不够,再加 20 串。我都能吃了。在非洲我做梦都想吃这玩意。」丰泽答。
早上刚出门,还没有睡醒,
走出酒店,这个广告牌让我「Feel It」。
摄影:谢轶轩
提前到烧烤店等我们的是鹤岗人李三江。这是他网名,因为鹤岗属于三江平原 —— 三江平原南枕长白,北浸龙江,东环小兴安岭,西瞰乌苏里江,松花江从中流过。李三江是想用这个名字表达对鹤岗的爱。李三江有时候用另外一个网名,在那个名字的世界里,他是一个网红:以回答政治、哲学、土木工程等问题出名,甚至还经常被人当作「情感博主」。他经历丰富,走南闯北,并没有把眼光局限在自己的家乡。
不过在我们朋友之间,他就是李三江。他的主业是在鹤岗做基建搞工程,所以对鹤岗比常人有着更深刻的理解。而且他也花了大量时间用于研究鹤岗历史,可谓是最合适的鹤岗导游。
我们抵达时才早上 10 点半,而李三江却催着我们先别去酒店,而是直奔烧烤店。果然,我们坐下刚吃一会儿,后来的顾客已经需要等位了,这时刚过上午 11 点。鹤岗的每家烧烤店都有自己的特色,我们来的这家叫「海波烧烤」,招牌菜是加糖肥瘦 —— 把一肥一瘦的猪肉切成方块串在一起,不喂料也不腌制。店家会备一大桶猪油,烤的时候把串往里一浸,撒一点调料再开始烤。加糖版本的,自然就是加糖肥瘦。烤得恰到好处的瘦肉、产生了美拉德反应的肥肉,加上那惊艳的一点点糖,就是丰泽在非洲时想花 3000 元吃一把的铁盘珍馐。
零下 30 多度的早市。黄色的是黄桃 ——
就是黄桃罐头里那玩意儿,冷冻版本。
在这个温度下,5 分钟内鼻腔就会被冻住,
但这无法阻碍东北人去早市。
摄影:王汉洋
这里的烧烤和低房价一样出名。但低房价可走不出鹤岗,烧烤可以,在外地,一般被称作「鹤岗小串」。本地人可不叫「小串」—— 在鹤岗,可用于烧烤的食材多达几十种。李三江说,除了烧烤,别的美食鹤岗人也爱琢磨:「鹤岗靠河也靠江,鹤岗下辖的萝北县旁边是黑龙江,还有宝泉岭与梧桐河,有很多农场,所以这里的食材是很好的。再加上鹤岗人当矿工的比较多。矿工就是下了井,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上来,大家都会对自己好点,吃点好的。」
在今天常见的叙述里,东北更多是以一种巨型国企失败后窘迫的样子出现。这里充斥着破败的工厂、下岗的工人和灰蒙蒙的天。但这仅仅是东北的一小部分。从清末开放移民实边以来,农业一直是东北的支柱之一。几年前,有一位南方朋友问我:「你们东北人也吃大米吗?我以为你们吃面更多。」也有人问「为什么东北大米是一年一熟,但是东北却被叫做天下粮仓?」这些提问并无恶意,但多少体现出某种认知上的偏差。黑龙江是中国产量第一大省,连续十九年丰收,占全国粮食总产量的 11.5%。鹤岗虽然不算黑龙江产粮大区,但它下面的萝北县和绥滨县在黑龙江各县粮食产量中排名前二十。鹤岗的粮食播种面积 847.02 万亩,是上海的两倍多。
黄昏时的远方粮仓。冬天,这里天黑得很早;
拍摄时,才下午 5 点左右。
摄影:王汉洋
人少耕地多,却被当作「资源枯竭」看待。这某种程度上说明了如今主流的、进步的叙事之下,对鹤岗描述视角的单一。
作为在长春市区长大的人,我一直对东北的广袤农地不甚了解。几年前的一个10月,也是我和丰泽,从黑龙江的齐齐哈尔一路开到黑河。在路上我俩挑了个小道,在一片广阔的农田中开了许久,道路尽头最后显现出一片试验田。田地一望无际,留有很多没被收割的作物。显然当地人并不在乎这些。丰泽对我说:「可能也就是东北没人在乎这点。其他大部分地方,肯定都会收干净了。」
李三江也有类似感受,他聊到自己刚去了一趟关内的农村 ——「在黑龙江哪怕比较普通的村子,一个家庭有几十亩、好几垧地,甚至十垧地,都挺常见。如果去一个相对比较富裕的农村,大家会津津乐道的讨论说,谁家养了 90 头牛,谁家给孩子在大城市攒出了首付。」
三角梅,这种在南方粗放生长的植物,
在北方需要精心地在盆栽里培养。
摄影:谢轶轩
李三江打开了话匣子。
「还有一个特别明显的例子,我去山东的一个村子,地面硬化做得特别漂亮,全是柏油路,但是整个村子 500 户人,只有一家小超市,商品非常少。而在东北,一个村子虽然可能道路破破烂烂的,但牛和超市商品都比人多。全村 300 户人,可有六七家小超市,每家货都堆得满满的。甚至可能还有两家饭店。我从东北出来,听大家说东北人口流出,这地方完蛋了,不发展了。但你真的往农村看一看,再去各地走一走。可能会有不同看法。」
100 年前,来到鹤岗的人对这片土地的想象与今时截然不同。他们是来开荒的。直到 19 世纪中叶,黑龙江地区居民也不过一万一千人,东北的大部分土地都未曾有人类踏足。
雪过之后,积雪嵌进地面上地砖的纹路里,
形成漂亮而复杂的肌理。
摄影:谢轶轩
第一批来鹤岗的人,以「三金之乡」称呼此地。「三金」不是三种金色,而是黄、黑、绿。黄说的就是黄金。人们在鹤岗还不叫鹤岗时,就知道这里有黄金,但碍于交通阻碍,金沟众多,却人烟稀少。清末时局骤变,诸矿金苗不旺,入不敷出。朝廷开始深入黑龙江各支流勘查,在萝北发现砂金矿区,便着手开发官办金矿,随后引发金潮。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多方争夺,几度沉浮。
在之后的漫长日子里,更多塑造这里也改变这里的,是「黑」:煤矿。1914 年夏,猎户曹凤阳在石头河西岸南二槽附近,意外发现浅煤层的露头煤。鹤岗从此成为黑龙江境内煤矿开采历史最悠久的城市,直到这个世纪,鹤岗依然和煤联系在一起。即便在现在,煤也让它成为了「资源枯竭型」城市。
但即便是已经「枯竭」的煤,鹤岗也不是那种「一无所有」的地方。这里已探明的煤炭储量还有小 20 亿吨,位居亚洲第一。很多国企与大型私人煤矿还在正常运转。整体采储量达到 9600 万吨,服务年限 57 年的鸟山煤矿也才刚刚投产。鹤岗的煤矿问题更多是在于,随着开采难度上升,经济账不划算。说它资源枯竭,恰恰回避了实际情况。鹤岗的衰落可以是任何原因,但绝不是「资源枯竭」这四个字就能概括的。
或许是冬季真的没有什么鲜艳的颜色,
一家小吃店门口的树上,
挂上了塑料植物。叶子像是地瓜叶,
但果实是桔子和辣椒。
摄影:谢轶轩
每次来鹤岗,我都对这里的自然有着更直观的感受。也就是三金中的「绿」。这座城市的西北边,是小兴安岭的郁郁葱葱。发达的水系配合人们在发掘金矿后修缮的航道,让这里的运材优势更为充分。江上往来的客人会在两岸的伐木喊号声与巨树倒下的轰隆声中,抵达目的地。时人称之为:「江中的号子山上的歌,出头的汗水换来的馍」。
在今天,以林业闻名的是紧挨着鹤岗的伊春。不过这都是过去式了。2014 年 4 月 1 日开始,黑龙江大小兴安岭天然林全面停伐。数万名林业工人开始种树护林。一位频繁往返于鹤岗与伊春的朋友告诉我:「伊春地理位置挺好的,但一不让伐木,地理位置就不好了。」
在停伐 10 年后,去年 8 月,我第一次去看了看伊春。虽然小兴安岭的林业生态距离完全恢复,尚需漫长的时间,但那绿意已经足够使人震撼 —— 我们开车穿越林间几个小时,也不见终点,仿佛穿过一场漫长的春天。
伊春的某家酒店。我原本以为没人住,
可天稍微一黑,酒店马上亮起了灯。
摄影:王汉洋
作为近邻,鹤岗和伊春命运类似。枯竭的不是资源,而是互联网对于真实世界的想象。这种想象充满了对一个地方傲慢的刻板印象,而我们真正需要的,是思考如何用另一种方法和想象,去思考现实世界。
一位网名恰好是「Tree」的鹤岗朋友加入了这一趟行程。他和我说:「其实东北的资源禀赋没有变过。它的富饶贯穿近现代史,造就了东北的一种松弛。松弛就是有些时候『懒的搞』—— 很多瞎忙活是没必要的。一顿操作猛如虎,也得不到什么;可懒一些,也不会失去什么。」
但百年前,开荒闯关东的人还是来了,带着「换一个地方待着就待着呗」的心态。我一直对大家经常提东北的困境之一是「人口流出」,感觉有些奇怪: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在他们所处的时代,也是「流出人口」。对于东北人来说,流动是生活的常态,它的「成问题」更多只停留在宏观经济学层面,而非具体的个体要处理的问题。丰泽曾经在我们一起拍摄的视频节目里说:「安土重迁的保守主义者,宁可死在家乡也根本不会踏上闯关东的路。有的人的家乡是他的故土,而东北人的家乡是东北人的特性。」
这么看来,东北有点像是个「缓冲区」,人来了,从不必久留。那种「祖祖辈辈在这」、「不能割舍的千年宅基地」是不存在的。绝大多数东北人在今天的「流向」是关内,但是在鹤岗,有一群人在驶向更北的北方。比如李哥。
李哥比我大得多,按道理讲,我叫他李叔也可以。但叫李哥更亲切。他是萝北人。萝北是鹤岗下面的一个县,遍地是农场:宝泉岭农场、军川农场、江滨农场、名山农场、延军农场、共青农场 …… 李哥在农场摸爬滚打小二十年,成了一位种田好手。但他一直渴望能在农业上更加大展宏图,于是有了个想法:去西伯利亚种地。
萝北紧挨着俄罗斯西伯利亚,开车一个小时就能穿越国境。不过对于那片土地,东北人更常见的称呼是「外东北」:海参崴、伯力、双城子、海兰泡、庙街 ...... 都是这片寒冷凛冽的土地上的中国记忆。晚清名臣吴大澂那个著名的国界铜柱「疆域有表国有维,此柱可立不可移」如今就在伯力博物馆里。
冬天,天刚亮,野草被阳光照得很红。
摄影:谢轶轩
李哥去那边种地。「种地这个东西没多少复杂的,跟着看、跟着做,年年总结。」有不少鹤岗人都在那边种地,所以大家也经常互相帮忙。「每年有 2 个月要呆在那边地里。我主要是种大豆。蔬菜就麻烦了,要时刻照顾。玉米挣得多,但玉米需要烘干塔,收了要烘干。需要投资。」
这是李哥在外东北种地的第 5 年。刚去弄了 500 垧(东北地区一垧一般合一公顷,或十五市亩),后又包了 500 垧地。但因为「被忽悠了」,所以实际只有 786 垧可种。「剩下那些也不是种不了,就懒得整了。那地放国内都能种。」每年 4 月,李哥要回到俄罗斯,开始检修各种农机,花 20 天左右,到 4 月中旬搞定,再开始整地。用东北话说,叫「拾掇地」。
最佳的工期是 5 月 15 日左右开始播种,一直种到 6 月 20 号。在这过程中,顺便除除草。播完种,喷 10 天药,就不用管了。最多检修下机器,就可以等着十一下地收粮食了。
鹤岗偶尔也会有雾霾,
这时候太阳看起来很孱弱,
我可以抬头直视它。
摄影:谢轶轩
也可能是我实在没见识,撒手不管式种地真的行吗?李哥说没问题,反正他地多,不需要那么精细。而且「论土地,那边随便抓都比我们强。毕竟开发时间短。」
我问李哥,那总还是会遇上些困难吧?「对,那边地是好。它比不过中国在农业基础设施上的投入。在中国,沟渠配套、水利设施,只要你想种地,都给你弄好了。我怎么说呢:国内精准农业,国外广种薄收。前苏联时代还行,现在不行了。那边农机啥的也都没有,都要从中国弄,精细化不划算。另外你知道啥吗?地最怕涝,不能播种收割。那边没有配套,就容易涝。去年我在那边 800 垧地,只收了 500 垧。300 垧秋涝的收不上来。收割机下去不。开春干了再说吧。拖拉机平时一垧地7升油,去年涝,耗了15升。」
「那春天再收也还行。」
「但春天再收,一垧地半吨损耗都不止。(大豆)泡坏了。」
我问李哥,有多少人在西伯利亚帮他种地。他说,就仨人。忙的时候也雇点俄罗斯人,也会顺便雇当地人做饭。李哥很喜欢用大列巴泡红菜汤 —— 虽然俄罗斯人喝汤吃大列巴绝对不混在一起。有时候他也会买点鱼犒劳自己。俄罗斯鱼好,帝王蟹也便宜,二三百一只。
每天起来站在院子里,看一望无尽的田,那感觉好是好,但李哥清楚这些从不真正属于自己。他时刻要面对政策的不稳定,治安的不确定性。但李哥乐观,不抱怨:「种粮食虽然挣不了大钱,但活得舒服点没问题。还是那句话:事在人为。还是去走、去做。」可能当年闯关东的人,我、丰泽、李三江、李哥的祖辈,也这么想。
在鹤岗的最后一天夜晚,我们又去吃了海波烧烤。10 串三分熟、40 串加糖肥瘦、20 串板筋、10 串胸口、5 串蜜汁梅肉。蜜汁梅肉最贵,2 块;其他的都 1.5 一串、5串起点。临走我还来了个锡纸蚕蛹打包。店里站着都没地儿,我们决定去李三江家里吃。
窗外零下 20 多度,4 个人围串儿而坐。李三江准备了 2 瓶茅台。我们谈自己、生活,也谈鹤岗与东北。李三江说:「鹤岗是一个小城市,原本它不会受到关注。但是其实这个城市也有无数故事,89 万人每天以自己的方式生活着。鹤岗在网上有了流量之前或是之后,本地人的生活实际上没有太大变化。鹤岗人也是人,和别的地方没什么不同。」
听李三江说这话,我又在想,吸引我一趟又一趟回东北的到底是什么。今天东北是互联网上被讨论最多的地方之一,被看成是中国最早衰的部分。这些讨论的隐含之义,其实是当经济增速下降之后,中国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在这样的前提下,东北的衰退反倒有一种未来感,跟每个人隐隐相关。
但对我来说,即便来这里多次,我与答案的距离似乎也并未变得更近。东北的丰富性远超想象。唯一能确定的是,我还会继续来溜达。
饭局结束,2 瓶茅台开了一瓶,才喝了一半,光顾着聊天了。我和丰泽决定走回酒店。
鹤岗夜生活结束的早。11 点多,一切早已沉静下来。我们安静地穿过城市。零下 20 多度的夜晚,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冷。冷有时候是一种很美妙的体感,会让人感觉自己和这个世界有一条明确的分界线。我想,可能以后我会忘记这趟来都聊了些什么,但我应该会记得这段夜晚的漫步。我已经看到了白桦与星空,在鹤岗又见到了如水的月光。高纬度的空气清澈,月亮比平常更加明亮。
回到酒店,看着窗外,我胡改了一句诗:「漫漫冬夜长,烈烈北风凉。」
酒店实在是太热了,诗意敌不过暖气。屋内 30 多度。并没有便利店可以买冰可乐,我从前台叫了瓶本地饮料,老式汽水「小香槟」,开窗放在外面冰一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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