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月强在北京北三环的一家出版社工作,家在房山区西南六环附近。每天早上 6 点 20 分,他准时骑电动车赶到良乡火车站,乘 6 点 50 分的火车。到达北京西站需要 25 分钟,接下来,他将先后换乘 7 号线和 8 号线地铁,赶在 8 点 10 分左右到达工作单位。每天的往返通勤时间近 4 小时,距离超过 100 公里。
需要乘坐火车上班的生活是从今年 5 月开始的。出版社附近通勤时间 1 小时内的一居室租金 3000 元起步,几乎是他月薪的一半。龚月强决定暂住在亲戚家。这样算来,虽然通勤时间长,但每月能省下一笔不小的开销。代价则是单程需换乘 4 次,交通工具从电动车、火车再到地铁,最后步行,时间被切成碎片。
龚月强在「虚无时间」工作坊创作的摄影作品。
摄于良乡火车站月台,每天早上 6 点 50 分,
他都在此乘坐火车通勤,前往北京西站。
4 小时的通勤时间该怎么度过,成了问题。龚月强有时候会在车上看书、更新自己的公众号,但大部分时间,他根本集中不了精神,每天都在浪费时间的自责和又什么都不想干的倦怠间摇摆。
赵听看上去比龚月强幸运一点 —— 工作地与居住地间隔仅 10 公里。她也愿意为了方便与舒适多花点钱,搭网约车。虽然路程不远,但在下高架的位置有条土路在施工,每天都得堵上至少 20 分钟。赵听不得不留出一小时避免迟到,9 点上班,7 点起床。

因为担心晕车,她在车里很少看书,更多是听音乐或播客、刷小红书。她还想过用碎片时间学语言,但是很难坚持,翻两下就会走神。「人的一天只有 24 小时,我却要花 1 小时在啥也不干上面。」最近在路上,赵听的头脑中总蹦出「虚空的虚空,都是虚空」这种语句。
龚月强摄影作品之一,他在通勤路上
最享受的是蓝天白云、远处的山脉与日落。
像龚月强和赵听这样的通勤者不在少数。据《2022 年度中国主要城市通勤监测报告》,全国超过 1400 万人承受「极端通勤」,60 分钟以上通勤者比重占 13%。而北京是全国极端通勤人口最多的城市,30% 通勤者单程超过 60 分钟,72% 的年轻人居住在这座城市中心 15 公里圈层外。仅仅是往返于北京和河北燕郊的通勤者,就达到 40 万。
燕郊与北京仅隔一条潮白河,因位于天安门以东 30 公里的地理优势,和房租不及北京三分之一的价格优势,迅速成长为京东「睡城」。来往两地的通勤时间每天长达 4 小时,「燕郊人」几乎成为了「长距离通勤」和「跨城市通勤」群体的代名词。
龚月强拍摄的通勤路上的人。
在北京,大量年轻人住在城市中心 15 公里圈层外。
诗歌创作者孟垚就生长于燕郊,家楼下便是通往北京 CBD 核心 —— 国贸 —— 的 930 路公交站,周围不乏往返于北京朝阳和燕郊的通勤族。为了节省时间和金钱,他们尝试着各式的通勤方式 —— 坐公交、租车牌、拼黑车和骑摩托等
2016 年,孟垚开始在回燕郊的公交车上与通勤者交谈,交谈对象的范围后来又扩展至通州、昌平的通勤者。孟垚发现,困扰长时间通勤者的并非「碎片时间」,而是难以为其赋予意义和价值的「虚无时间」。总有人和他提起自己在长距离通勤中被吵醒、补觉,抱怨令人厌倦的手机短视频和游戏、发呆、闷热、漂泊感和孤独感 …… 此外,通勤者也常要忍受车厢中弥漫的异味,甚至检查站临时关闭等令人疲惫的窘境。
「虚无时间」工作坊的参与者袁婧的作品,
她住在南京,通勤路上拍下这张照片后,
她写道:今⽇看到的城市是不明了,将⼟地
遮盖,将树⽊遮盖,将阳光遮盖,最终将⼈类遮盖。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诞生的法国情境主义(Situationniste)艺术运动认为,我们生活的世界被未经审视和认可的文化力量所支配,只有去创作一些与不同的艺术,才能消除这些文化力量。情景主义在创作时会采取合作的方式,制作拼贴画、海报或者绘画,以产生颠覆性效果。他们强调制造的过程,而非「艺术家」这个职业称谓。
这让孟垚萌生出一个想法 —— 如果艺术创作可以适度介入长距离通勤的现场,是否可以让这样一段令人无奈的虚无时间,变成一个带有某种「抵抗」意味的创作场景?通勤可否是一个「艺术介入生活困境」的有效契机?
在一次约两小时的通勤路上,孟垚写起了诗,用本子记录自己当下的肉体感受、情绪变化和所见所闻。为了研究晚高峰地铁中的「堵塞感」,他曾反复乘坐 13 号线,而这首诗后来发表于《北京文学》。孟垚也开始思考,能否邀请更多人加入,通过一些有创意的行动策略,让一个负面的时空体验在集体创作中被重新理解和解释。

今年 4 月底,孟垚将这个想法分享给了乐平基金会创造力与身心健康实验室主理人姚森,二人一拍即合。姚森觉得「通勤」是一个很好的切口,以实践艺术创作中的「心理疗愈」。
姚森所说的疗愈,并不是简单地疏解某种情绪,而是指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的实验 —— 当大部分人对外部环境表示悲观时,一个人仍愿意用自己的创造力化解问题,以此激发出内心的信念感。他希望能以孟垚的提议为契机,把积极的表达和实践传递给更多人。
滑动查看,工作坊参与者鱼莎梨的作品,
她每天通勤单程 24 公里。她发现,通勤的疲惫感和
工作状态、下班时间有很强的关联。在 5 月 31 日
的下班路上,她看见粉色的天,心情也雀跃起来。
一个月后,孟垚联合乐见聚合平台,以「在通勤的虚无中挑战虚无」为主题,举办了为期两周的工作坊,拟招募对长距离通勤感到虚无的参与者,进行观察、创作与讨论。
参与者的招募过程没有想象中顺利。他们原本计划招募 20 人参与,但在活动发布一周后,只有 9 个人报名。一位朋友在婉拒孟垚时说:「长距离通勤已经够辛苦了,我在路上要么就是想做些能挣钱的,要么就只想休息,创作只会让我更累」。最后招募到的参与者平均通勤时间都需要 2 - 3 个小时,他们大部分来自北京,龚月强和赵听便是其中的两位。
一海在「虚无时间」工作坊创作的摄影作品之一。
他在通勤的地铁上拍下一名小孩,
并分享道:或许大家可以用小孩的视角,重新发现
通勤的空间,并延伸生活的意义。
但在活动的参与者一海看来,通勤反而能激发创造性。他曾研究过「北京地铁空间」,总结出「阈限状态」这个概念,用以描述一种个体身份消散的中间状态。具体到地铁通勤这个问题上,是指人们已经从家中出发,但还未到达目的地(公司)、正式转变成「打工人」的中间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人处于一个身份模糊期,能「比在日常生活中更真实、更自由地自我表达」。这也是一海参与工作坊的原因,他想要实践自己的研究,看到自己「更自由」地自我表达。
活动开始后,孟垚邀请参与者每天在长距离通勤途中,抽出 20 分钟以上的时间,观察记录内在或外部环境的变化,并在群聊中分享自己的创作。每位参与者每天至少提交一次创作。
一海在「虚无时间」工作坊中创作的摄影作品之一。
他在通勤路上拍下的「大厂的外表」。
一开始,一海总是群里最积极的那个。他滔滔不绝地表达观点,分享通勤路上的摄影作品。这种状态中断于一周后 —— 一海入职了新工作。此后,孟垚便很少能看到他在群里出现,即便是私聊,也往往得到晚上 11 点,因为那时一海才刚下班。虽然他十分期待能实践自己在论文中所写道的在「阈限空间」里「更具创造力的」状态,但每天长达 3 小时的通勤时间让他的输出断断续续。孟垚和一海都觉得:「我们终于在现实中,被泼了冷水」。
一海代表着很多参与者的状态。活动要求参与者每天在群聊中分享自己的创作,每位参与者每天至少提交一次创作。一开始,大家都兴致勃勃,几天过后,孟垚发现不是每个人都会发,每天发的人也不一样。孟垚开始晚上 7 点在群里提醒大家,或者分享一些自己通勤路上的观察和其他艺术家的创作,即使每天都有人回应,但坚持每天创作的人却不多。
滑动查看,北京西站火车月台的同一位置
龚月强连续 2 周拍摄了 18 张照片。
这是他延续中平卓马《循环:日期、场所、行为》理论
进行的一次有关客观摄影的尝试。
龚月强偏爱「摄影」这种形式,他是每天都坚持在群里打卡的人。通勤创作实验让他想起了中平卓马的摄影集《循环:日期、场所、行为》。这是一本尝试打破摄影主观性的实践合集。他决定按照类似的脉络拍摄 —— 一种抛弃主观性、更为「无情」的摄影。他不断练习,去克制摄影中最为主观的感受,通过转换视角、变换构图,去思考个人尺度与社会介入方式的边界。他曾在一个火车月台连续拍了 11 张照片。「人人都举着手机等火车到来」龚月强说,「这也不乏是一种社会现象的直接体现」。
但即使如此,在活动结束后的两周,龚月强却难以说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有哪些。回头看,通勤时的记录更像是他在强迫自己摄影,以完成每天的任务。平日,他很难对手机这个媒介满意。龚月强认为,创作和心境是相辅相成的:因为没有安静的心境,所以创作不出好的作品,「也许虚无的时间就应该虚无。」龚月强说。
这是否意味着比起「抵抗虚无」,「创作」其实更多地成为大家通勤路上的负担呢?
这也许取决于如何理解虚无和创作。在赵听看来,「虚无」是一种状态,当我们开始注意它时,虚无就已不复存在。而她参加活动的目的也很简单:给自己一个阶段性目标,在一段时间内必须有产出,抵抗惰性。
和龚月强相比,赵听的创作方式更加复杂。她在通勤途中的记录以文字为主,然后把自己的文字「喂」给 ChatGPT,让它帮忙提取 10 个关键词,再把这 10 个关键词「喂」给 MidJourney,最终生成一组图片 —— 这是她和人工智能的共创。6 月 1 日,在网约车上,赵听摇摇晃晃地写下一些文字:
刚刚换了新工作,生物钟被迫调整到 7 点起床,但晚睡的习惯还没被戒掉,我理所应当需要补觉。除了睡眠不足的之外,另外的原因是上下班都需要乘车一小时,望京的路又很堵,好像在摇篮里,晃晃悠悠就眯了一觉。
赵听用 MidJourney 进行的创作。ChatGPT 根据
她的文字,提取出车、行人等关键词,生成的图像。
某种程度上,通勤的时间成为赵听唯一可以用来自我思考的时间。她的感官因为周围不断变化和接触的事情被放大,思绪也开始逐渐向内探索。6 月 2 日:
求你赐给我两套一模一样的房子,两个家,让我免受通勤之苦。如果具象的吸引力奏效的话,在两个房子里,除了充满植物的客厅与干净的浴缸,求你为我安置两套一模一样的衣帽间,如果有不用配货的某马箱包更是最优解。这是奢求。这是我最坦诚、最邪恶的自白。

在人工智能生成的所有图像中,
赵听认为这是最贴合自己的状态和情绪的一张。
这些文字借助人工智能,生成了一张张抽象画。赵听原本想尝试生成较为贴合自己当时状态和情绪的意象,最终只有一张作品做到了这一点。人工智能的创作在她看来大体是「失败」的,因为「它更多的是模仿而不是创造,只能在模糊中试探,难以确切地表达」。
最理想的情况下,赵听希望能够把自己通勤路上的创作制作成一本手工杂志。但即使没有这种体系化的记录,在赵听看来,在意识到「虚无时间」并开始创作之时,「虚无」就已经被打破,「意义」就已经产生。

阿青在「虚无时间」工作坊创作的摄影作品之一,

十字路口常有交警检查违规,罚不罚款看他们那天的心情。
而对另一位参与者阿青而言,通勤本身就是「创造」。阿青原本乘坐地 5 号线上下班。每次上地铁,他都是被着急的人挤进去的。阿青形容北京地铁早高峰中,人是非人的、野蛮的、适者生存的状态。最后,他也不得不成为一个野蛮人,「用肉体抵抗别人对我的力量」。
以骑车代替乘坐地铁,成为了一种「叛逆」的通勤选择。他每天需要骑车32公里,往返耗时 1 小时 50 分。但对阿青而言,这意味着他不需要花钱进入一种人始终被裹挟的公共交通系统,或者被卷入北漂生活中注定的一部分。

骑车时的阿青自感若「西西弗斯」:「西西弗斯必须得用身体去推石头,没有身体就不能去那里,他不可能花两块钱让别人去帮他追求。」他认为,骑车成为他的肉体对这座城市的抵抗和一种创造:「因为我现在要到达的每一个目的地,都需要使用我的身体」—— 而这种抵抗和创造本身就不是虚无的。
他也的确曾从骑车这个行为本身的诸多细节中,感受到某种意义上的抵抗成功:他可以在拥堵的车流间自由穿行,可以在等待红灯的过程中下车、叉腰,可以直视对面的车流,而这些都是在汽车里难以做到的事,人能发挥出自己的主动性。「困在通勤的交通系统中(无论是坐地铁或者公交等),像是城市对我们驯化一个过程。但每当这种时候,我都觉得是自己在驯服城市。」
阿青曾拍摄的母孙三人坐在一辆电动车上,
以极慢的速度挪动。
直至谈话前,阿青已经骑行 5,778 公里,累积耗时 104 小时 55 分,通勤在其中占比近 95%。他把自己形容为一个移动了 379 趟的黑洞,黑洞内吸收的是他对城市的不满,是他的生命,还有他经过的每一个瞬间。因此,他的作品是以图文结合的方式,记录下「黑洞」吸收的一切。
比如这样一个瞬间:母孙三人坐在一辆电动车上,前面是一个婴儿在睡觉,中间是奶奶或外婆,后面坐着母亲。她们缓慢地挪动,周围的车辆很快便超过了她们,但她们仍依照自己的速度前行。「道路上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去往不同的目的地,是他们让我觉得每一天都不一样。」阿青说。他相信,通勤路上双脚的每一次踩踏,都是在创造。
回到这个项目最初的那个问题:艺术创作是否能抵抗通勤路上的虚无?很难得到一个统一的答案。但这些参与者确实共享了另一种可能性:无论是面对多么泛滥的虚无感、无价值感、焦虑等时代情绪,创造力和行动也许都是「抵抗」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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