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于鹄的《江南曲》，是一首脍炙人口的诗：
偶向江边采白蘋，还随女伴赛江神。
众中不敢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
诗中最后一句，“暗掷金钱卜远人”是指古人通过投掷金钱，观察它落地后的正反面，来预测亲人吉凶祸福，或者远方爱人的归期。古代用以占卜的工具很多，有龟甲、蓍草、竹签等，在古典诗词中，就有许多用钱占卜的描写。
说到占卜，人们就会想到汉代的著名隐士严君平（约公元前87—约7年），据说他是文人中以占卜为业的第一人。这位名士长期隐居成都，不愿为五斗米折腰，靠给人占卜养活自己。南北朝时期著名诗人庾信（513—581年）的《奉和赵王隐士诗》，就写过严君平卖卜的事：
洛阳征五隐，东都别二贤。
云气浮函谷，星光集颍川。
霸陵采樵路，成都卖卜钱。
鹿裘披稍裂，藜床坐欲穿。
阮籍唯长啸，嵇康讶一弦。
涧险无平石，山深足细泉。
短松犹百尺，少鹤已千年。
野鸟繁弦啭，山花焰火然。
洞风吹户里，石乳滴窗前。
虽无亭长识，终见野人传。
题目中的赵王，系北周文帝第七子宇文招，字豆卢突，建德三年，晋封为王。他崇尚庾信体诗，与庾信结为文友。宇文招曾作《隐士》诗，庾信此诗为和作。这首诗通篇都是讲名士的典故。第一句的“五隐”是指东汉名臣陈蕃推荐五位处士，“二贤”即疏广、疏受；第二句说的是四皓、许由事；第三句说的是韩康入霸陵山采樵，严君平占卜的事。《汉书·严君平传》载：“蜀有严君平,卜筮成都市,裁日阅数人,得百钱,足自养,则闭肆下帘而授《老子》。”唐代诗人岑参（约715—770年）也有一首《严君平卜肆》：
君平曾卖卜，卜肆芜已久。
至今杖头钱，时时地上有。
不知支机石，还在人间否？
“杖头钱”指买酒钱。语出《世说新语·任诞》：“阮宣子常步行，以白，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虽当世贵盛，不肯诣也。”明代学者曹学佺在《蜀中广记·人物记·严遵》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汉代张骞出使西域，一直走到了黄河的源头，归来时在他乘坐的船上载着一块石头。张骞回家之后，特地请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严君平，问他能否说出这块石头的来历。严君平观察了很久说：“去年八月我观察天象，看见有一颗客星进到了牵牛星和织女星的地方，现在看来那就是你行踪的反映了。这块石头就是天上的织女用来垫她的织机的石头，你把它带回人间来了。”张骞说：“真是如你所说的这样。我到黄河源头时，看到有一个女子在织布，一个男子在放牛。我问，这是什么地方？织布的女子说，这里不是人间。随后她把一块大石头放在我的船上，叫我回家之后去找成都的严君平，说你一定会把真实情况告诉我。”从此，这块天上织女星织机下面的支机石就留在了成都，至今成都还有支矶石街，实际上支矶石街的“矶”应是“机”。
严君平是否用钱占卜，早期文献没有说明。北宋赵抃《成都记》载：“益州严贞观有通仙井，相传此井与广汉绵竹君平宅井相通。有人淘井，得铜钱三，径可二寸，因恍惚不安，复投井中，立愈。或云此君平卜卦钱也。”这其实是传说，后人据此认为，严君平是用钱作占卜。唐代杜甫的诗《公安送李二十九弟晋肃入蜀，余下沔鄂》就这样写道：
正解柴桑缆，仍看蜀道行。
樯乌相背发，塞雁一行鸣。
南纪连铜柱，西江接锦城。
凭将百钱卜，飘泊问君平。
以钱占卜的成功范例是唐代王庭凑问卜。王庭凑是唐穆宗时人，在成德军节度使田弘正手下做大将，被田弘正派到邺城办事。王庭凑听说邺城有位五明道士很灵，就前去占卜前程。这位道士掷钱为王庭凑占卜。“三钱并舞，良久方定，而六位俱重。”五明道士解释说，“此卦纯乾，变为坤，坤，土也，地也。大夫将来秉旄不远，兼有土地山河之分，事将集矣，宜速归乎。”王庭凑听后，赶忙离开邺城回家。没几天，成德军发生兵变，田弘正被杀，众人推举王庭凑为首领，从此取代田弘正成了新的藩镇。他和他的后代共五世，统治成德军地区一百多年，（《太平广记》卷二一七）当然，这只是一个传说，真假难辨，但说明用钱占卜在唐代是很流行的。
北宋名将狄青卜钱的故事更为离奇。狄青讨伐南方侬智高的叛乱时，部队经过一座寺庙，听说那里供的神很灵验，他特意停下来入庙祷告。狄青取来一百个铜钱拿在手中，与神约定：“如果这次出兵大胜，那么这些钱掷地，字面都朝上。”左右劝阻狄青，假若达不到目的，恐怕会影响将士情绪，狄青不听。众人带着好奇的目光观望，狄青已经挥手将铜钱掷出，结果一百个铜钱全部字面朝上。全军欢呼，声震山林田野。狄青也非常高兴，命部下用钉子将铜钱钉在原地，说：“等打了胜仗，再酬谢神灵，收拾铜钱。”其后，他果然打败了侬智高，平定了叛乱。班师归来，到庙里还愿，当他取下这些铜钱交给幕僚看时，人们这才发现，原来这些钱两面都铸了字。
以上故事出自蔡绦（1096—1162年）的《铁围山丛谈》。这部书没有说这些两面都铸了字的铜钱，究竟是狄青叫部下找来的，还是部下有意准备的。按理说，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南方风俗，崇信鬼神，用天象或其他方法预卜胜利，可以大大鼓舞士气。但如果从实际角度考察，这个故事多半是虚构的，因为宋及其之前的铜钱，只有一面有字，另一面空白（最多有星月标记）。狄青如果临时要找一百个两面都有字的铜钱，恐怕不太可能，即使临时铸造也要花很长时间。
用钱来占卜前程，或者鼓舞士气的，历史上还真不多。古代占卜诗词大多是借女子口吻，占卜远人的归期，比如本文开头那首于鹄的《江南曲》。但大部分的时候用金钱占卜是不可能的，主要是铜钱，价值不高，老百姓即便再穷也能找到几枚。当然，除了用铜钱占卜，也有人用金钗代替，宋代诗人刘采春（生平不详）的《啰唝曲六首·其三》，这样写道：
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
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占卜虽然是游戏成分居多，但对占卜者而言，不是“众中不敢分明语”，就是“错认几人船”——那种既焦虑又忐忑的心情，非他人能够体会。清代著名女诗人张令仪有一首词《踏莎行·金钱卜欢》，将占卜女子那种急切难耐的复杂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鹊语无灵，灯花难卜。心期暗向青蚨祝。
龙文掷罢费端详，依稀似许归期速。
黛减螺痕，臂消红玉。寒衾一束和香宿。
高楼独上更销魂，陌头杨柳参差绿。
张令仪(1671—1724年)，字柔嘉，号蠹窗主人，安徽桐城人。她是清代名臣张廷玉的姐姐，父亲是康熙朝的文华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张英。张令仪长在诗书簪缨之家，从小得到很好教育，“援笔歌赋，辄数千言”。这首词的上阕写一个女子在灯下用铜钱占卜，希望丈夫早点回家。词中的“青蚨”指的就是铜钱，“龙文”本指龙形花纹，此处应该指的是铜钱。汉武帝时期曾铸白金三品，包括龙文（当三千）、马文（当五百）和龟文（当三百）。词的下阕，暗示这位占卜的年轻女子新婚不久，不得已和爱人长期分别，她多么希望心上人能够早日归来啊，但又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寄托铜钱，暗自占卜爱人归期。整首词写得情真意切，含蓄不俗，又那样耐人寻味。
（作者为浙江财经大学金融学院教授）
本文刊载于《金融博览》202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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