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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却并不去抗争,反而自暴自弃。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这段话是捷克文豪米兰·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生命之轻》中说的,而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却是在看门诊时一位患者告诉我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段看诊经历是近几年少有的“刻骨铭心”。
1
她很好看。我记得第一次见她时,我被她的颜值给惊到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小时候年画里的美女走出来,然后突然站在你面前。
她说话时很爱笑,但这种笑很奇怪。有点像自嘲,有点像无奈,还有点像要掩饰点什么。总之,如果你看到她的笑容,你不会觉得她很开心,反而觉得很心疼。
她还喜欢说一个词:也许吧。类似口头禅那样。而且,这个短语几乎总是在前面描述过的那种笑中说出来。
她是朋友介绍来找我的,失眠多年,期间一直在吃各种安眠药。她曾一度觉得,自己后面这辈子都得靠药物才能睡觉了。
失眠时间长了,人就容易有抑郁,也容易焦虑。她也是。不过,外人不容易看出来,可能是因为她总是笑着说“也许吧”的缘故,这容易给他人留下一个“你很开明,很包容”的错觉。
照例,我告诉她,你可以尝试“认知行为治疗”,同时逐渐减少安眠药的种类和剂量。不出所料,她像很多人一样,对具体的行为计划很抗拒,对这些方法带来的预想结果感到很恐惧。
我说:白天困了也不要躺床,最好是出去走走。她很疑惑:白天我很累,为什么不能躺着?
我说:晚上你不能太早躺床了,如果睡不着,你需要把自己从床上赶下来。
她很不解:这样岂不是睡得更少了吗?同时,她也很害怕,害怕晚睡会带来更多伤害,也害怕越晚睡越睡不着。
我一一跟她解释这些行为背后的原理和原因,她听完后,依然觉得这些行为很“不可思议”,虽然知道了原理,但她还是觉得自己做不到。
于是,第一次门诊结束后,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回到原点:她依然吃着之前一直吃的、却早已没有太多作用的安眠药。
不过,多年的经验告诉我:不用着急。改变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更强烈的动机。
第一次门诊后,虽然在行动上没有发生改变,但我相信,在认知层面你会有新的想法。这个新想法会如同一颗种子那样,在未来某个新的时机,生长为改变的动机,然后长出新的自己。
后来的情况证实了我的想法。
2
大概是2个月以后,她连续约了好几次复诊,我们启动了失眠的认知行为治疗,同步开始逐渐减少安眠药。
减药过程中,睡眠情况出现了好几次波动。每一次波动,她都有一种想把安眠药加回去的冲动。每一次波动时,我都提醒她:你现在正在穿过黑暗的隧道,不远的前方就是光明的出口,往前走,不要回头,不要让前面的路都白走。
好在,她都坚持过来了。在第6周时,她最后一种安眠药只需要吃1/4粒了,睡眠也倾向于稳定了,下一周开始,就可以停掉曾经以为会一直依靠的安眠药了。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为来之不易的成功而开心时,她又把安眠药直接加回到1粒了。她来门诊哭着告诉我:我男朋友要跟我分手。
我沉默着,一边听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在心里骂着那个我从未见过的男人。虽然理智上我明白,不应该对别人的感情生活随意评判,但在情感上,我还是很难接受那种美好的事物在你面前被毁灭的感觉。
她哭了很久,我桌上的半袋纸巾快被她抽完了,于是,我从我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包小袋的未使用过的新纸巾,用双手郑重的放在那半袋纸巾旁边。
可能她也哭累了,看到我这个动作,她突然忍不住破涕笑了一下。然后,她伸手拿走我的那包小纸巾,撕开贴条,拿出一张新的纸擦着眼角的泪。我当时想,这最后的泪可能是最后笑出来的。
她问我:安眠药加回到1粒了,是不是很失败?
我安慰她说:不是,这是意外。每一个真心爱过的人,这个时候都需要安眠药。
我建议她,可以先暂时继续吃一粒,后期慢慢再减。毕竟,我们曾经也算是有过成功减药的经验了,不怕。
顺便说一句,安眠药在急性失眠和慢性失眠中的推荐建议是不同的。对于急性失眠,由于常常有生活应激因素(比如失恋,离婚,失业,丧偶等),这个时候可以尝试短期使用安眠药,让自己更好的渡过难关。
而对于慢性失眠(时间长于3个月),之前的应激因素常常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此时,更多的是因为错误的睡眠行为。此外,这个时候的安眠药对改善睡眠的作用也在减弱,因此,慢性失眠首选的治疗方法就不是安眠药了,而是认知行为治疗——调整睡眠认知,改变睡眠行为。
3
过了很长时间,她都没有来复诊。我有时还担心,她会不会又回到起点了,然后又不好意思见我,所以就不来了。
不过,后来证明,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看了我的书——《睡眠公式》,自己在家里按照书里面的步骤重新减药,重新执行行为治疗。在她成功减药的那一周,她来门诊跟我说:医生,我做到了。同时,还跟我念了米兰·昆德拉说的那段话:
“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却并不去抗争,反而自暴自弃。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便会一味软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她进一步解读说:
我曾经一度依赖安眠药,生怕没有药物后就不能睡好觉。你建议我用行为治疗,逐步减少安眠药,我不敢,我怕。现在回想起来,我就是“迷醉于自身的软弱之中”了。然后果真,一味软弱下去,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每晚的安眠药上,结果把自己牢牢钉死在原地。
就在我为她的领悟感到开心时,她从包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那种以前写信的纸,也用双手郑重的放在桌上,然后用双手把它慢慢地推向我。说:我写了一首好玩的小诗。
我赶紧坐直了身子,按着折痕打开信纸,几行秀气工整的硬笔字扑面而来,我记得开头几句:
我曾是一只臭虫,
徘徊在黑暗的深洞。
我以为这就是未来的家,
直到你敲响警钟。
她说送给我留作纪念。我很开心的收下,仔细按着原来的折痕重新折好,扭身放进我背后的文件包里。
接下来的时间,她开始谈论文学。
她的阅读量非常大,很多作家的名字我听都没听过。也是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她在谈论这些话题时,表情很严肃,好像是有一个导师在她面前,听着她做毕业答辩。我想起之前她在谈论自己时的那种“奇怪的笑”,突然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我告诉她我的观察。她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是的,文学里其实有告诉我答案,但是我不敢确定那个答案是否真实,是否适合我。直到我知道,原来科学里也是有解释的,我才真正接受自己。
“所以,正是这份怀疑,让你常常一笑而过地说也许吧这三个字,对吗?”
“哈哈,也许吧。”她笑了。不过,这次的笑容和以前不同,它是孩子般的笑,它没有杂质,没有其他功能。
临结束时,她说谢谢我。其实我也要感谢她。她让我知道,在文学和学科交汇的星空处,闪耀着人类最理性的光芒。
那是最后一次见面了。2年后的今天,当我看到米兰·昆德拉逝世的消息,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她。
我猜,她现在应该更强大了,应该会提醒自己“再不需要回过头去关心身后的种种是非与议论”了,应该会“无暇顾及过去,我要向前走”了。
作者:余周伟

公众号:睡眠与科学

最后,我推荐米兰-昆德拉的短篇小说集:《好笑的爱》。这本书被誉为“昆德拉的整个小说创作的出发点”。还有,故事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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