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堪称社会底层的普通人,生活得如此艰辛还要写诗?也许正因生活艰辛,文字才成为一种精神生活的必需品。
作者|
维舟

主编丨萧
凤凰网风声出品
世界读书日前夕,在快手写诗的“老铁”们成了大家关注的群体。据粗略统计,有超过60万人在快手写诗;他们可能是玉米地里的农民、送外卖的小哥,也有可能是摆地摊的老哥或流水线上的打工人。
快手选择了52位创作者的214首诗歌,为他们的作品集结成了诗集《一个人也要活成一个春天》出版。
哪怕是在世界读书日当天,如果得知对方是“诗人”,你会是什么反应?有的人或许第一反应是肃然起敬,也有人会加以揶揄“哟,还诗人呢”,更多人则会相当冷淡:“我既不写诗,也不读诗,照样活得好好的。”
这就是当下的社会现实:“诗人”这个身份几乎很难不引起误解,因为人们普遍觉得那是一些与自己生活距离很远的怪人。
在此之前,像这样的“素人写作者”在近些年大量涌现:2014年,“打工诗人”许立志的自杀,让许多人从他留下的诗行中发现了一个打工人的内心世界;2017年,育儿嫂范雨素写的自传体《我是范雨素》火爆全网;2019年,矿工诗人陈年喜出版首部诗集《炸裂志》;2020年,80岁的杨本芬处女作《秋园》卖出7万册;同年,河南农妇韩仕梅在网上发表诗作一举成名后,受邀去联合国演讲。今年,王计兵诗集《赶时间的人》、快递小哥胡安焉作品《我在北京送快递》陆续问世,再度引发对这一特殊文学群体的关注。
由此可见,这一写作群体早已在其他各个行业出现:许多底层的普通人也在写作,而正是这些作品,不仅重新激起了公众对作品本身的兴趣,还引发对其人生经历的好奇,进而关注和他们一样的那些普通人的生活处境。
为什么不和别人打麻将,而要去写诗?
确实,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些人怎么看都不像世人印象中的“诗人”。朱玲玉在《我去了12个县城,寻找在快手上写诗的人》中说,她寻访了12位这样的写作者,发现他们的身份各异:外卖员、牧羊人、盲人按摩师、油漆工、菜农、地摊小贩、钢铁厂女工、小镇无业青年、农妇,也有电台主持人、高中生、历史老师。
可想而知,能出名的只是碰巧被舞台的聚光灯照到的极少数,在幕布背后还有无数人都在默默写作。
长久以来,能从事这种知识活动的似乎都是高雅的“文化人”,在有闲之余才会去做阅读、写作这样“无用”的事,但现在,文化活动看来也“下沉”了
虽然有人说,“写诗就和周围人爱打麻将一样,都只是个爱好”,但两者恐怕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一样的:打麻将是一种娱乐消遣,没人期望它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什么意义,写诗就不同了。
实际上,很多人都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堪称社会底层的普通人,生活得如此艰辛还要写诗,但也许这个问题应该反过来:正因为他们的生活相当艰辛,文字才成为一种精神生活的必需品。
也有一种观点认为,以前普通百姓仅为谋生就耗尽了力气,但到了现在,倒是那些过着“996”生活的打工人,密集的劳作让他们除了专业领域之外贫乏得有如真空。此时,反而是那些游离于这些内卷游戏之外的人,变得比其他人更亲近文化了起来;这些人在用另一种方式坚持精神世界的重要性。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些普通写作者都很闲,文化创造也并不是有闲了就能自然冒出来的,更不代表创造出来的就是好的。
如果写诗只是因为“闲着没事”,那就得回答这么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些人不是和别人一样打麻将,而是写诗呢?
最早表达出这一群体心声的,应该是陕西农村妇女、“平原上的娜拉”刘小样,2001年她在中央电视台的《半边天》节目里说了一番震动国人的话:“我觉得生活也需要知识,在家里也需要知识,她的生活才不空虚。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我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我就很满足:有饭吃、有衣穿、有房住,我不满足这些的。我想要充实的生活,我想要知识。”
在韩国电影《诗》中,66岁的女主角美子是一个钟点工,但却酷爱诗歌,不仅积极参加各种诗歌朗诵会,还不时写诗。虽然她所经历的都是平淡的日常生活,但惊心动魄之处正在于背景事件的沉重衬托之下,对他人痛苦的完全漠然——在这样一种社会里,许多人已经丧失了对生活的敏锐感知,当然也写不出诗。
在这里,“写诗”不如说是一个暗喻,导向对生活的感知、自我的醒觉和对他人的移情,片中所说的“现在再没人写诗”,就是暗指人们都已活得麻木。
诗不止是消遣,而是一种内在的苏醒。一位48岁的摆摊者说,他之所以写诗,是因为“心里有些东西压抑着,很沉重,写一写,人能够填满。诗歌算是生活的一种填充剂”。
“外卖诗人”王计兵更明白说过,是文学拯救了自己,“几十年来,除了父母,没有任何人比文学陪伴我的时间更久。文学是我心里的一口人,是我最亲密的人,无话不说的人”。
也就是说,对他们来说,文学不是闲暇之余可有可无的东西,也不像作家写稿那样是一份工作,甚至都不单单是“精神食粮”,而是与他们的生活紧密相连、不可分割。
他们是作家还是打工人?
这些人究竟应该算是“干底层活计的诗人”,还是“写诗的普通劳动者”? 这两者有着微妙的不同:前者意味着他们原本就有天赋,只是“投错行的写作者”,而后者则认为打工人才是他们更本质的身份,只是业余写写诗罢了,甚至多少有点附庸风雅的意味。
作家邓安庆明显赞成前一种观点,他说:“陈年喜之于矿工,胡安焉之于快递员,不是因为职业成就他们的写作,而是他们本来就会写,只是恰好选择了这个职业。简言之,写作者本质上是因为写得足够好才打动读者,职业只是一个提供认知他们的入口而已。”
他这么想是很自然,也完全有资格这么说,因为他自己就做过广告策划、内刊编辑、企业培训、木材加工等各种活计。对他来说,职业只是一种谋生技能,顺便也获得生活经验,但对写作本身而言不是最重要的。
尽管胡安焉日前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也声称“我不算素人写作者”,但不必讳言的事实是:人们之所以对这些作品感兴趣,很大一个原因正是写作者的特定身份。如果胡安焉不是一个快递小哥,而是一个去快递行业体验生活的研究者,公众的观感将迥然不同,因为后者不管怎样,写的是“他人的生活”,谈不上是一种自我表达。
这一群体之所以能涌现,也离不开时代潮流:不单单是网络大大便利了其作品的发表、传播(以前要想在报刊上发表文学作品可是极难的),还因为人们越来越看重这种本真的自我表达和日常生活。
他们共有的特点,是在平凡的生活中仍然坚持写诗,甚至也没人想过能成为“诗人”,只是用文字记录与自身生存有关的事情。这正如朱玲玉注意到的,他们“无所谓远方,也无所谓流量和围观,更像是把它当作了一个日常记事本。他们没有心思或者多余心力去精心打造一个句子、一个词语,既没有文学包袱,也没有被人认同的心理诉求。”
这种做法与网络文学的逻辑截然相反,更像是“回到了文学原点”,那就是抒发自我和书写现实。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下中国在现代化的阶段上更接近19世纪的欧洲,当时的欧洲文学也开始重新发现日常生活,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主旨就是全景式地呈现它:“书写那些普遍、日常、隐秘或明显的事件。”
为什么边缘的“日常天才”引起共鸣?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非科班出身的业余创作者逐渐获得了一种特殊意义,不仅因为他们终于能表达身为普通人的日常感受,也因为在一个日益专业化的社会中,质朴的、不加修饰的本真性越来越受到推崇。
电影《莫娣》讲述了一个真实的故事:先天患有关节炎的民间艺术家莫娣,没受过任何美术训练,生活窘迫,也遭受到许多误解,但她通过画笔表达自我,那就是她的全部寄托。这是一种典型的非主流艺术:局外人身份、民间的、自学的,并且往往疾病缠身,深陷困境。
对于这类作品,收藏家和观众往往不是“为了艺术去购买艺术”,他们购买的是艺术作品背后的故事。这被称作“青蛙王子寓言”:受害者通过他的艺术找到了慰藉,也给予了他人慰藉。正如《日常天才:自学艺术和本真性文化》一书指出的那样:“艺术填满了自我,并提供了一种自我满足,满足了人们对美和意义的欲望。收藏反映了我们在消费主义社会中的位置。在这个社会中,我们的身份将物品转化为心灵和思想,对于我们所说的人性有很大贡献。”
不过,欧美这些非主流艺术的创作往往源于一些特殊的生活变故:家人的死亡或疾病,本人生病、受伤、抑郁或退休,而他们所选择用以表达自我的往往也是绘画、音乐等表现形式。
明显有所不同的是,国内的这些“素人写作者”都是正常的普通人,似乎也没有遭遇特殊的生活变故,相比起绘画,也更偏爱文字创作——这是一种成本更低、也更符合中国文化传统的形式。
通过这样的参照,我们能够更清楚地看到:这些普通人的“本真性写作”,乃是一种现代个人主义的日常实践,写作为他们生活的精神向度开拓了可能性,并在公共领域中塑造了独特而纯粹的个体感受。
绝大部分这些写作者甚至没想过自己能出名,遑论以此为生,他们之所以坚持下来,完全是自我表达的内在需要,这又使他们因此而具备了在这个时代罕有的非功利性。
他们把阅读、写作当成一种生活方式来实践,这不仅稀缺,甚至令人羡慕,恐怕这才是其作品激起无数人共鸣的真正秘密。
本文系凤凰网评论部特约原创稿件,仅代表作者立场。
继续阅读
阅读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