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末凉子出轨的事情,在上周闹得沸沸扬扬。现在想结合上野千鹤子新修订版的《厌女》,来写一写日本女星在东亚社会里面对的结构性问题。

1.凉子姐姐在追求什么呢?

其实我很能理解她诶。80年出生,94年出道,从小梦想成为演员,14岁就站在了聚光灯下,17岁登上了NHKX 18岁考上早稻田,20岁结婚,生子,隐退,然后又复出,拍电影各种获奖。
「世纪末最后的美少女」,这个称呼足以窥见日媒对于广末凉子的偏爱。
对于年少成名的天才少女来说,偏爱就像挂在枝头的果实,她们都不用踮脚,就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拥簇着送上门。名气、钱和家庭都有了,还要寻找什么呢?活到四十岁,人生光阴过了大半,要怎么度过这漫长的余生呢?
人很复杂也很简单,无非是食欲和性欲。“饮食男女之欲,人之大共。” 吃得好,睡得好,再大的坎儿都能迈过去。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吃过食堂。我还在互联网公司打工时,待的都是那种提供饭菜的公司。每天一到点,地下室的食堂里就排满了乌压压的人。一开餐,队伍就像蜈蚣节肢一样缓缓移动。食堂的菜从来没有选择。提供什么,你就吃什么;口味太重,就拿水涮一涮;一涮味道就没了,食之无味;管他呢,填饱肚子就行了。等下还要回工位上班呢。
食堂,就像是年轻人的小猪饲料一样。我们被喂饱是要干活,小猪被喂饱是要宰杀。女明星也是如此啊。天天在片场、在后台,在化妆室,吃饭只是见缝插针的事情。扒拉两口盒饭,随便塞一塞肚子,就赶紧营业去了。她们还要身材管理,估计食谱也是克制无比,寡淡之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灯光打在头上,但照不到心里。凉子姐姐有次在访谈上说,“我的人生过得乱七八糟。”我很能理解这种感觉。
可是当你交往过会做饭的人,你会发现没有什么比”胃”更实在的东西。你的生活不只有一道道摆上桌的精美成品,不只有穿梭在各大餐厅里的美丽倩影。你能感受烹饪的全部过程 —— 食材水灵灵地挂在那里,在菜刀下变成五颜六色的丁丁条条;你听到厨房里霹雳吧啦的爆油,像是窗外突然下雨的声音;你闻到小葱、大蒜、姜爆炒的香气,还有一勺料酒一勺蚝油的敦实 ,一道甜品一道菜的完成。你不用在点单的时候苦苦纠结,不用像介绍星座一样每次讲一遍忌口。因为是你爱的人在做饭,他知道你的所有。
原来好好被照顾是这种感觉啊!不是聚光灯,不是鲜花和奖牌,不是走到哪里都有尖叫和目光的注视,而是胃里升腾起的,除了饱腹之外,一种叫做家长里短、踏实日常的爱意。
就是在天上飞久了,花花世界看多了,真的很需要这种稳稳落在地上、又被好好接住的感觉。杭州话有个词叫「落胃」,大概就是描述这样的感觉。
胃永远不会骗人。

2. 广末凉子的三重叛逆

如果一个女孩拥有天赋的美貌,会有怎样的成长境遇呢?
1996年,年仅16岁的广末凉子首次发行写真集《H》和《R》。荞麦在微博上写道:
几年看到古早的女明星写真总感到不舒服。好像日本社会默认女明星就必须提供某一种性幻想,满足不一样的男性凝视。那些写真很美,但却又无一不在展示那种凝视。尤其是广末凉子早期的写真,真的是在不合适的界限上蹦跶,因为她看上去就是个少女啊而不是女人。那样凝视她是有点可怕的。
可以对比一下,同是年少成名、拥有「世纪末最后的美少年」之称的柏原崇,和「世纪末最后的美少女」广末凉子的两种写真风格。这是完全两种摄像语言的存在。
除了广末凉子,女星穿泳衣拍写真已经成为了日本娱乐圈的不成文的规则。从不知名的地下偶像,到走过国际红毯的一线女星,几乎无一幸免。这些泳装照风格类似,三点比基尼,海边,露出胸部,或是笑容满面,或是眼神迷。
不管是日本女星,还是身为少女的凉子,她们像是一种日本社会中「符号」般的存在在《厌女》的第一章,上野千鹤子就定义了厌女症:
misogyny, 译为“厌女症”。可很多有厌女症的男人其实喜欢女人。明明“厌女”,却又“喜欢女人”,听起来不可思议。那么, misogyny还有个更好懂的译法,“女性蔑视”。他们只把女人视为泄欲道具,无论哪个女人,只要具有裸体、迷你裙等“女性符号”,就能发生反应,像巴甫洛夫那条听见铃声便流口水的狗, 实在可惊可叹。如果男人身体中不具备这个机制,性产业就不会成立.......
男人一方必须具备的性欲机制,是抹去女人的个体差异,如恋物癖一般,仅对女性符号便能发情。在男权社会下,成为女人的条件,就是成为男人性欲望的对象;没有满足这个条件的,便不是女人。
由此可以看出,不管一个日本女人拿过什么大奖、上没上过红白、是电影咖还是演电视剧的、走的是清纯还是成熟路线,只要她是一个女人,走上公共舞台,她就成为了一个符号,一个男人性欲望的对象,需要忍受恋物癖般的发情。而对于少年成名的广末凉子来说,身为符号的时刻来得更早一些。
小仓千佳子在《性的心理学》一书中对女人「思春期」所下的定义:
「意识到自己身体并非自身之物,而是被他人观看、成为他人快乐道具的时期。思春期之后,女人便被迫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成为男人估价的对象,这种经验将伴随女人漫长的一生。
在同龄女孩还在上学、聚在一起看男生打篮球的时候,凉子已经迈进了成年人的大门,得以或者不得已地接受聚光灯和男性凝视。
我对广末凉子最初的印象,来自于《悠长假期》里的天才少女。那个时候她刚刚16岁,干净的短发,倔强的表情,是她留在这部经典日剧里的惊鸿一瞥。她的个人形象,也和「少女感」、「少年感」绑定在一起。
人们对于女性的称呼,会随着婚姻状况而变化。比如在英文世界里,未婚女叫Miss, 已婚Mrs, 而男性统称都是Mr.在《厌女》增订的《性骚扰问题,实质何在》中,上野提到在日本,女性自称「少女」很难为情,现在更多出版书籍和社会用语更喜欢用「女子」一词。
女子,原为未婚女性的代名词。「即使结婚,即使生育,我还是我,一点儿没变」 —— 以引人注目的言行向世人表达这种意识的,是歌手松田圣子。结婚与生育,对于女性,简直等同于「使用前」和「使用后」的分界线,人生由此发生剧变,不可逆转。
2001年,年仅21岁的广末凉子想进军海外市场,据说遭导演吕克·贝松性骚扰。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自己成为被观看的符号意味。但没有什么时候比性骚扰,更让她失去对自己身体的主体性。据说从那之后,她产生了严重的精神危机,需要药物调理,还在公共场合表现出了失禁、尖叫的症状,事业陷入低谷。
2018年的 metoo 运动中,吕克·贝松被多位女性指控性骚扰。这也验证了上野在《性骚扰问题,实质何在》中提到的加害者共通点——
加害者几乎都是惯犯。当他们判断某个时机可以滥用权力,就会冷静地选择不能不说不的对象和环境,行使手中的权力。
已经无从考证是否是因为性骚扰,一片混乱中的凉子选择从早稻田退学,未婚先孕,和一个男模特结婚,很快生下了长子。
日本很多女星都是这条路,少女时期被当成符号进行性凝视,长大了、看懂了自己的处境,开始痛苦逃避,有人运气好逃进婚姻变成山口百惠那样,运气不好就继续在婚姻里被男人消耗。
在被男权主导的事业伤害过后,凉子逃进了婚姻。而像大多数人一样,她没有这么幸运,继续在婚姻中被男人消耗。但在40岁的时候,凉子依旧写出了情书「相遇、见面、分秒与共;走进我的内心、在我面前哭泣、跟我发生了关系,感恩那个人一直都是你,从来不会伪装,真的真的真的,我打心底里感激你」。
凉子没有走进「使用后」的分界线,从此履行身为人妻、身为人母的职责。松田圣子「即使结婚,即使生育,我还是我,一点儿没变」的宣言,也是广末凉子的写照。
前几天,广末凉子的丈夫出来开记者发布会。丈夫「广末顺」是冠妻性,可以看出这段关系里经济结构的倾斜;而广末凉子一直专注于家务和母亲的工作,每天早上还要起来做便当,会被丈夫责怪不喷香水不化妆。可以看出她在这段关系里被支配的地位。
《厌女》的第四章是「女高男低婚的结局」,里面提到如果在婚姻里,女方的名气和收入都远胜于男方,这种婚姻能维持圆满的方法只有一个,「妻子给足丈夫面子」
男女之间的权力关系发生了变化,这个过程中,女人「反叛」了。权力者丧失了实力和权威,露出纸老虎的原型.....男人只能爱上处于自己指导之下、让自己立于优势的女人。男人的爱,只能以所有与支配的形式来表现......通过把「有能量的妻子」任意踩在脚下,支撑他的自尊心。人人都认可的、这么漂亮这么能干的女人,随我打骂侮辱,还不会离开我 —— 丈夫用这种方式维持自己的骄傲。对方越有能量,侮辱必须越彻底。
上野千鹤子认为女人的爱,有时表现为「服从与被拥有」——
一旦喜欢上一个男人,就到他的住处去,为他打扫屋子洗衣服做便当。这正是近代家庭制度中的「照料照顾」的角色,女人的「爱」,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表达。
「“别扭女子”的厌女症」一章中提到,
当一个女人身处男人欲望的磁场包围中时,为了让自己不易受伤,便将感性阈值狠狠提高,用钝感来保护自己的一种生存策略。
我不知道广末凉子是否还爱着他的丈夫,还是说这些付出只是在符合一个传统东亚社会对于「母亲」和「妻子」的期待。但她在照顾孩子、料理家务、被丈夫言语羞辱的时候,并没有对男性失去信心(连我旁观都失去了...),也没有让自己失去爱的能力,更没有通过钝化自己的感官而保护自我。
很多男性会在广末凉子事件下评论「性转一下」。但性别议题上的问题根本无法性转,在于你没有子宫、你不会怀孕、你不用照料三个孩子还被老公吐槽不化妆。女性是一种处境,不是一种性别。
所以广末凉子的反叛是什么呢?
在「为妻为母还是为我」的选择中,她选择了为我;在40岁普遍被认为缺乏性魅力的「大妈年纪」,她决定仍旧做一个少女;在被丈夫吸骨敲髓的家庭里,她选择勇敢出走继续寻找爱情;从小生活在男性欲望的磁场中,她没有用钝感保护自我,而是打开每一个感官的细胞,拥抱自由、拥抱爱。

推荐购买「读客」出版的《厌女》,新修订的性骚扰几章对当下非常有借鉴意义。包括现在解释受害者在遭受性侵后的「解离」状态,我都是读了这本书才看到原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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