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当下社会的选择日益多元,教育却似乎仍被困在单一的评价体系中。什么是好的教育?除了标准化的考核体系,教育成果是否还能通过其他标准评价?
本期嘉宾钱志龙曾在中美两国担任校长,对教育议题有长期的思考和探索。在与他的对谈中,我们尝试发现教育的本质,找到可持续的自我教育和成长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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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校长的自我教育之路
声东击西:你一直从事教育行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教育感兴趣的?
钱志龙:从中学就开始了。我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父母能够给我的物质和精神支持很有限,但我很幸运地遇到了很多好老师。高中时,我的家人觉得读书没什么用,不如去上职校或学一门手艺,要不是我的老师给我精神支持,我是不可能读北大的。所以我特别希望能够成为像他们那样的老师,在关键时刻给予孩子温暖而坚定的支持。
我在北大读书的时候开始接触教育学,但反而也是这段时间对教育感到很失望。北大算是国内学术氛围比较自由的学校,但以现在的眼光看,很大程度还是在沿用高中的学习方式,听大课,被绩点严重绑架,最后学了一堆跟真实世界没有太大关系的知识。这也促使我思考,大学只是一个机会,不一定适合所有人。
声东击西:确实,大学进化的速度,没有跟上这个时代变化的速度。
钱志龙:后来我去美国留学,上讨论课时,发现一节两小时的课,老师只讲十分钟左右,大部分时间是带领学生讨论。老师最常问的问题是「你怎么想」,那时候我非常诧异,不明白老师在课上怎么会问一个学生怎么想。我天天盼着老师讲课和考试,就可以发挥学霸记笔记和做题的优势。但他们不是这样做的,而是在教学过程中时刻锻炼学生的批判性思维,让学生思考自己对某件事情的看法。
真正理解教育之后,我开始应用到实践中。我先是在美国一所私立大学当教授,后来又做了硅谷一所私立国际学校的校长。这两份工作都算破格录用。
声东击西:那你是如何通过自我教育,让自己胜任校长这一职位的?
钱志龙:有时候我吹牛说自己的教龄有 30 多年,而我才 40 多岁,因为我从初中就开始给老师做小助教、小帮手,很早就有代课和站在讲台上的经验。我知道怎么成为一个好学生,我也知道怎么让别人成为一个好学生。方法也很简单,就是鼓励,大部分人可以在鼓励中变得更好。
在成为校长后,我又读了一个在职博士,这个项目只招在职的校长,来讲课的也多是资深的校长等教育从业者。我觉得校长需要 CEO 的素养,我们的课程里有很多管理学的内容,也有一些哲学内容。我认为教育很大程度上是一门哲学或一门艺术,是在理解这个行业基本规则、基本规律之上,通过日复一日的操练、实践去提升的一门手艺。
除了考试,还可以有哪些评价标准
钱志龙:这两年美国一批校长共同成立了 MTC 联盟(Mastery Transcript Consortium,能力素养成绩单联盟),希望通过评估能力素养等软实力来取代标准化的考试评价体系。
在我们传统印象里,考试就是把一群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在有限时间内完成同样的题目,而且不能使用任何工具或是和跟别人商量。但这样的场景在离开校园后几乎不存在,要面对的生活、工作、学习多是合作式的。
所以家长要关注的,不是更容易判断输赢的标化考试,而是那些不太容易评估但更重要的软实力,包括沟通能力、想象力、创造力和协作能力,对这些能力的考察就是  MTC  这套评价体系的底层逻辑,它涉及多维的评价角度,包括自我反思、同侪评价,以及老师反馈等。
声东击西:这也对教学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你在美国做小学校长的时候,给学生的评价标准是什么样的?
钱志龙:在初中之前,我们不会用任何考试给学生打一个具体的分数,而是会用一份报告告诉家长这学期孩子们学了什么,学到了什么程度,他们在哪些地方表现得格外优异,哪些地方符合正常水平,哪些地方需要多一些关注,总体更偏向「反馈者」而不是「评估者」的视角。
我们的家长会也由孩子主导,孩子会自己向父母展示这一年学到了什么,老师可以不在场。家长参会没有什么压力,而是会真实看见孩子在学校里的变化和成长。
当然,我们也不是否定一切外在评价,而是要用更多元的方式去评价孩子,让每一个孩子都展现出自己最有优势的部分。这也是未来评价体系的一个趋势。这样一来,不至于所有人都在一条狭窄的赛道上挤得头破血流,更多孩子的才华可以更早被发现,并有发展路径。
而且在这个时代,孩子通过技术手段可以获得更多资源。以前老师不教就不会,现在只要孩子有一部可以上网的手机,理论上已经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们在某一领域成为专家了,他们甚至可以比老师更早一步获得某方面的知识。
▲图片来源:Unsplash
声东击西:前几年教育界开始讨论如何利用技术因材施教,当时大家都很激动。但几年过去,大家又出现各种困惑,比如,怎么知道这种方式比那种方式更能激发孩子的思辨能力,到底要教给孩子什么?
钱志龙:我们现在很多时候教什么,不是由重要不重要决定的,而是由考不考决定的。而考不考这件事在很多年里没有被真正探讨过,比如我们大学的招生标准是否符合这个社会对人才的需求,我们高中的评价标准是否真的能培养出未来人才该有的素养。
伴随着工业革命出现的工业化的教育,满足了当时对人才的需求。但我们指望工业时代的教育能够培养人工智能时代的人才,是不太现实的。当下,我们知道旧的标准已经不可持续,但新的标准还没有那么具体,这种不确定性就会导致恐慌。
我之前对于教育也曾感到困惑,甚至快要不能「自圆其说」了。教育跟别的行业不同,有一个 15 年的提前量,眼下的教育是为学生将来立足社会做准备的。以前我们经常说学习改变命运,但现在我不敢让别人轻易复制我当年只在一条跑道上跑到黑的努力,因为我知道未来的世界不再认可这样的评价方式。
这也是我要推动评价方式改变的原因。新的评价方式第一要多元,第二要跟就业接轨。
▲图片来源:Unsplash
校园之外,如何构建「自我认知」
声东击西:你对教育产生困惑又重新思考后,得出了什么样的结论?
钱志龙:我的结论就是让我们放过孩子,先谈谈自己。这也是我现在所做的家长赋能的工作。现在很多家长聊着聊着就说,钱老师,你再给我孩子支支招。我支不了太多招,但我能支的一个招就是支持家长成为更好的自己,提醒他们,除了土豆爸、毛豆妈,你还有一个自己的名字。我希望家长「鸡娃」之前先「鸡鸡自己」,看看我们 40岁还有没有可能找到自己真正热爱、擅长且相信的事情。
声东击西:我们现在的教育制度,确实会让很多人,即便学历很好,也陷于无助,常常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躺平也不安,奋斗也卷不动。你觉得针对这种情况,可以怎样给自己规划一个重新成长、重新自我教育的框架?
钱志龙:我觉得现在很多成年人的困惑和矛盾来自中国教育缺失的一个东西,就是自我认知。我们很多人一辈子都是按照上一代人的期待成长的,可能是父母、长辈,也可能是老师、校长,我们沿着他们的期待去长成了他们认为最好的那个样子,但很少有人真的问过自己「我到底热爱什么」。
回到家长的身份,我们能为孩子做的,就是帮他们构建一套牢固、多元的底层思维体系,包括元认知和自我认知,包括对世界的基本了解,而且是具象的了解。
我最近几年做了很多劝阻别人考研的事。很多人选择考研并不是出于热爱,而是出于盲目、怯懦,或是希望通过考研找到人生目标。为了这些目的考研,还不如花三个月时间做外卖骑手,做餐厅服务员,做义工,接触真正的世界和社会,看到众生百态,培养一些将来可以迁移的软实力,包括面对挫折、拒绝、指责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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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东击西:我感觉不管是孩子还是大人,要搭建一个学习框架,最底层就是元认知和价值观,涉及对意义的追寻,以及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个最底层的东西可以隔一段时间就问一下自己。在此之上,我们可以通过不同方式去经历各种各样的体验。比如你以前只看小说,现在可以看看非小说的文本;以前只看名人传记,现在也可以看看小说;或者以前不喜欢运动,现在可以沉浸式地坚持一项运动,总之是做一些超出自己之前体验的事情。也许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会不断突破,会找到一些新的方向。
钱志龙:在我的理解里,人生就像一条河流,有一个起点,就是我是谁,然后一路寻找。在路上我可以分叉,要是走不通了,河流干了,又可以回到主流,我还可以一会是瀑布,一会是大湖。这一路遇到的风景不一样,每一步在哪里,也不是提前预设的。在这样一个很不可预测的时代,我愿意保留一种不确定性,不需要提前知道答案。
同时一路上我不会那么苛责自己,我可能这一天睡一个懒觉,第二天急速奔跑几千米,就像一条河流,有不同的生命状态,不同的生命阶段,不会急功近利,而是拥抱一路的风景,保持一种既不躺平又不鸡血的生命状态,允许自己这艘轻舟时缓时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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