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父亲是人世间最孤独的角色
“那一天是今年的正月初一。气温接近零下40度。那片停车区域的积雪达到了半米多厚。我的大卡车冻伤了,机油都漏光了,我不得不花钱喊了拖车。
站着通往他家乡方向这条路的服务站,指着公路对面那远离他家乡那条路的服务站,他告诉我,年初因为需要长途拉货而离开家的那一天,他所遭遇的极寒低温天气。
这位蒙古汉子和我同龄,看去却比我苍老多了,但是,个子身段可是比我这个南方人粗壮多了。
在内蒙古大兴安岭外围这片靠近边境的地方,早上四点天就亮了,在野外驻车睡觉,一大早便睡在了大太阳底下,非常容易醒过来,再也睡不着。
机缘巧合,在离我七十多公里外的另外一个停车区驻车过夜的他,早上不到五点就动身了,比我早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等我出发的时候,他们便在路上相遇了,而此时,南方的人们大都还在呼呼呼地睡大觉。
说是相遇,其实是相互超车。那一段路,白天车都不多,更不要说早上五点多钟。因此,我和他都能看到和感受到对方的孤独。我们相互超车,但是,又不让彼此在自己的视线中消失,似乎都需要对方的存在。
也许,看到我的车牌是贵州的,他产生了兴趣,因为他上个月去云南边境拉货经过贵州。在我超过他,进入这个尚未开门,空无一人的服务区时,他也跟了进来。
停好车,他上完厕所,出来直接朝着站在车边休息的我走来,并主动问我:“你是贵州的?”
我说:“我是福建人,在贵州工作、生活、安家。你是山东人?” 他的那辆红色大卡车挂的是山东车牌
他说:“不,我不是山东的人。我是蒙古族人,我的家就在前面两百多公里的边境小城。”(为了不打扰当事人,具体城市,我不写出来)
“我四月中旬,从云南勐腊拉了一车货到江苏连云港,路上经过你们贵州了。” 他说。

“太巧了,我三月底正好也自驾去了一趟勐腊,在西双版纳那里。” 我回答道。
于是,我们就这么站着,彼此聊开了。
和我一样,他也是刚刚迈过五十岁的中年人,曾经是蒙古牧民,养了二十个多头牛和一百多只羊。
五六年前,边境贸易比较火,生意好做。他就把家里的牛羊都卖了,夫妻两个人和唯一的儿子,一家人一起用心经营了一家旅馆,自己做了两三年的小老板。

我好奇地问道:“当年,你们少数民族不是可以多生吗?你怎么才一个孩子?”
他解释说:“当时,我就是不想多生,总觉得一个孩子就够了。”

让他猝不及防的是,2020年初,疫情爆发,边境客商骤然锐减,原本还算不错的旅馆生意,突然之间就凉了。咬着牙坚持了一年多,在不得不关门之前,旅馆已经亏了六七十万元。
这个数字,对于这个家庭来说,相当于一辈子的心血。纵然想重新去放牧,也没钱买牛买羊了。
旅馆关门,相当于一家三口同时失业。最难受的是,已经二十七岁的、尚未成家的儿子,跟着自己一起闲赋在家。女朋友都还没有。当然,就算想结婚,家里也拿不出钱来。
突然失去一笔财富的人,往往容易陷入这样一种心理状态:渴望用一个最快最猛的方式,把失去的钱赚回来,让自己的创伤尽快得到疗愈,心理尽快恢复平衡。”

于是,他想到了开大卡。他认为,这个行业虽然非常辛苦,但是,比起其他行业,收入还算不错。
两年多以前,他借钱买下了这辆二手大卡车。开始在全国各地拉货,跑长途运输。货运送到了一个地方之后,就在当地寻找新货源。接到新货,又拉货长途运输到其他地方,总之,就是全国各地到处跑。
如果家在中国中心一点的位置,那还有可能经常路过。但是,那个边境小城却在中国最角落的地方,离最近的地级市都有将近三百公里。因此,每次离家出门,来回都是好几个月或大半年时间。
为了满足货主的时间要求,他时常要快马加鞭地赶路。为了省钱,晚上一般都驻车睡在服务站。但是,不敢睡在大的服务站,因为有时候货装得稍微超高了点,在大的服务站,容易被有关部门发现并罚款。

“我一般五六天才睡一次旅馆,主要是为了洗澡。儿子老大不小了,要结婚了,不赚钱不省钱不行啊。” 
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车门,让我看他晚上睡觉的“床”,“床”边堆放着好多桶装面。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想省钱,只是一个原因。另外一个原因恐怕是,他担心,只要住进旅馆,就容易想到自己旅馆生意失败的惨痛经历。避开旅馆,就是避开伤痛。
“为什么你不自己在家待着,让你儿子出来跑卡车运输呢?” 我大惑不解。

他摇头叹息道:“ 他如果整天在外头跑,哪还有空找媳妇呢?”
他上一次出门,是在今年年初的正月初一。
“那一天,天气太冷,雪太大。媳妇哭着不让我走,但是,看到货主给的钱不少,我就硬着头皮上路了。”
他的这番话,一下就让我低头沉默了,因为它瞬间抽到了我内心的某根痛感神经。
在我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番想象:正月初一的早上,他的妻子(他称“媳妇),拦不住他,只能撩起衣角,抹着眼泪,送他出门。他走后的这几个月,妻子几乎每天都在家里烧香祈安,不时倚门远望......
回想到一个月来,自己独自在中国人口稀少的边缘地带自驾游荡,数次与危险擦肩而过饱尝了孤独的滋味,媳妇”这个在我的眼里满是市井俗味,老男人们经常用来指称自己老婆的词语,顷刻间散发出了阵阵的暖意。
沉默发怔的我,接着想象他正月初一离家的情形。也许,那一刻,他那位适龄未婚的没有工作的儿子,不忍心看到父亲如此奔波劳累,正假装躲在被窝里酣睡.......
这让我想到了本该早就当父亲的自己。假如我有孩子,我早该扛起父亲的责任,还能这样一个人到处随性游荡吗?
我还想到了,几十年前,为了养育五个孩子,为了供孩子读书,为了帮助待业的孩子找到工作,而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到处求人,到处借钱的父亲。
也许,我毫无防备地陷入沉默,让他误以为,我是聊天聊累了。
“我要走了,沿着这条路再开两三个小时,我就到家了。二十公里之后,你也该拐入另外一条省道了。欢迎你下次有机会去我们那里旅游。”

短短二十分钟不到的接触,而且彼此都是出于孤独才聊一伙儿天,这似乎让我们都觉得,没有留下联系方式的必要。
他开着大卡离开之后,我继续休息了二十分钟,便出发了。
往前开了二十多公里,在本该拐入那条通往我的目的地的省道的交叉路口,我做出了也许是这辈子最快的决定之一:不进入
省道,沿着这条路继续往前开,到他的家乡小城去看看。

我渴望在那里再次遇见他,我渴望拜访他们一家子。是他,让我更加理解了“父亲”这个人世间最孤独的角色。
当然,我还渴望亲眼验证一下,他的妻子和儿子,与我想象中的模样,是否相符。我想挖掘更多的中国故事。
遗憾的是,路上我没能赶上他,而且在小城住了一天,到处晃悠,我也没能再次遇到他。
第二天中午,开车离开小城,我带走了满心遗憾。
极大的概率是,此后的人生,同龄的我和他,将生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里。他永远无从知道,那一天,在他离开后二十分钟,我便一路追赶他,并到他家附近寻找他的这段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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