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在重庆看了一个关于“父亲”的摄影展,让我想到了我的父亲。
名字叫“中国父亲的100份快乐”,是在红土地轻轨站。
电梯很长,时间也就相对比较宽裕,我发现不只是我,人人几乎都在看。
不但年轻人看,老人也在看,都挺认真。
每一张照片,都是一位平凡、日常的父亲的状态。
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位叫杨民财的重庆父亲,是一位电焊工,照片是他工作的场景,火花四溅。
杨民财说:儿子工作后用第一份工资给我了买个礼物,当时真开心。
这个文案简直太普通了。
但我真的希望,我爸也能有一张这样的照片,也能讲一句杨民财这样的话。
平时签售、做采访,我说母亲比较多,很少提我爸。
因为总感觉不好提,更愿意自己心里藏着。
印象里,我也没给他买过什么太多像样的礼物。
记得六七岁的时候,电视上老放一首歌,是苏芮唱的《奉献》。有几句词是这样的:
白鸽奉献给蓝天,星光奉献给长夜,我拿什么奉献给你,我的爹娘。
我爸就问我:你拿什么奉献给我啊?
我说:我拿云湖奉献给你。
云湖是当时一种烟,貌似是湖南产的,价格不贵,我觉得自己能买得起。
我爸乐坏了,这成了他最爱的段子,逢人就说:我儿子说以后要拿云湖奉献给我。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承诺,后来将永远不会兑现。
我父亲很胖,自打我记事以来,他的外号一直叫胖子。
听说他年轻时并不胖,还挺调皮,打架斗殴都干过。曾有老人庆幸地说,如果八三年严打把他打了,八四年就没我了。
胖起来之后,他逐渐行动缓慢,与世无争,却仍然很调皮。
有一次我上学起晚了,眼看要迟到。他说,别着急,然后提笔给写了一张请假条:晓磊爷爷突发重病,因此晚到学校。
我目瞪口呆,他却大手一挥:没事,又不是真的,你爷爷肯定没意见,他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
假条拿到学校,班主任还安慰了我挺久。
父亲并不都是次次给我解围,也会经常陷我于尴尬。
有一次班主任让我给教室写几张大字,内容是名人名言。
写完被我爸知道了,他就问:纸张和墨汁有没有报销?然后非要我去找老师报销。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认真听明白“报销”两个字。
我无比拧巴地去找班主任,说我爸说的,纸张要报销。
当时我内心非常尴尬,我怨他多事、抠门。
尴尬的原因,可能成年人永远不会懂:我认为自己的字不好,不值得花别人哪怕一毛钱。
我很怕老师或同学心里会说:写成这样,还想报帐?
我对父亲的情感一直很复杂。
我们是县城,男孩子当时流行下河玩水,今天看来这肯定不对,但那时民风如此。
五岁时,我爸带我下河,却不准我穿短裤,说小孩子下河穿什么裤子。
他大摇大摆在河堤上带路,我光着屁股跟在后面,很沮丧,我真的特别希望自己身上有条裤子。
他在这类小事上丝毫不通情理,爱强加于人。
然而,在另一些事情上,他又大大咧咧,阴差阳错地给了我支持和自由。
比如他不太管我看武侠小说。
倘若他也像我妈一样管那么严,我就和金庸彻底绝缘了。我妈在高中时连《红楼梦》都不允许碰,更别说金庸。
所以,有我爸在的时间,就是金庸时间。
回想起来,我很感谢他,在母亲给予了宝贵的严格督促的同时,是他给了我一份同样宝贵的弹性和自由的空气。
有一次他带我去买书。我想买童话,他却拼命推荐革命题材小说《林海雪原》。
后来我们达成妥协,买一本《豪夫童话》、一本《林海雪原》,我则保证都会读完。
感谢他的推荐,直到今天我还能背出《林海雪原》里的诗:
奇峰破云,林梢戳天,
茫茫千里无人烟。
小分队驰泳山涛林浪,
哪怕巨石吊悬,
何惧无底深渊。
我爸很会烧菜。
在这个摄影展上,我还看到一位厨师爸爸,叫冼连山,说:
我做的菜,孩子一口就能吃出来。
我父亲不是专业厨师,胜似专业厨师。他能烧清汤的脑花,毫无腥膻,鲜美可口。
后来到重庆工作,当地朋友惊讶我比他们还能吃脑花,叫我“丧尸”,就是得益于我爸。
很多次,他边做菜边说:以后你成家了,我去给你们烧饭。我胖,动作慢,那就早点动手,早点买菜——到时候不会嫌弃我的手艺吧?
那种自信又期待的眼神,和海报上那位父亲冼连山非常像。
上了大学,他一路送我到了学校报到。分别时刻他又重新提了一遍:以后毕业了,成家了,我去给你做饭。
一晃到了2007年下半年,我正式工作了,在重庆当了一名记者。
一开始收入很低,也没想到给他买什么礼物。
唯独一次,从洪崖洞溜达到解放碑,忽然心血来潮,想到给他买件衣服。
他胖,衣服不好挑。我给买了件大号的外套,记得是三百多块钱。
衣服寄回去了,仍然小了一点,但他很开心,经常穿。
那个春节我值班没回老家,除夕夜去了火车站看春运,想写稿子,却啥也没写出来。
然而没过几月,我正在重庆梁平采访,突然接到家里电话,说:你爸走了,突然走的。
二十四年的父子缘分,就这样戛然而止。
赶回家乡奔丧的路上,有个声音在内心不停地回响:
我有关于他的一些误解,现在长大了,更明白了,想和他聊聊来着。
我还有一件关于当年高考的事,那是他的心结,我想和他解释来着。
还有关于我妹妹的事,也想和他商量来着。
然而,从此往后,这些都不可能了。
那件心血来潮在解放碑给他买的外套,就成了工作后送他的唯一的礼物,也是最后一件礼物。
这个礼物,成了我巨大的遗憾,后悔为什么没多表示一点。
但反过来,它也成了我一个微小的宽慰。好歹,我寄了,他收到了,还为此高兴了。
别误会,我压根不是让你们去买个外套、或者买包烟给你老爹。本文根本就没有任何链接。
我只是很想此时此刻,趁着冲动,把这些事写出来。
再过几天,可能就没这个念头和勇气了。
有时候,我们和这个世界的连接,无非就是那么寥寥几个人。比如父亲。
他们是我们存在着的原因、动力、力量,以及证据。
在社会上,我们平时拼命表达爱和感激的对象,不是他们;我们每天挖空心思努力取悦的人,也不是他们。
好比玩游戏,有人感谢领队,有人感谢辅助,甚至有人感谢对手,但没有人感谢泉水,永远没有。
父亲这种角色,在我们的沟通名单里,往往属于“以后”——我确实想和他聊天,但是以后吧;我确实想和他解释一个事,但是以后吧。
父亲的事有点教会了我,人生永远只有当下,没有以后。
只有当下是你的,以后根本就不是你的。
最后,也要感谢这个别致的父亲节公益影像展。
能注意到主办方是谁么?海澜之家。
他们走了7个城市,认真拍了一百位平凡的父亲,和我父亲一样平凡。
这个举动很有人文精神。展览上,品牌的露出不抢戏,非常谦逊、克制,主要的画幅全部让位给父亲。
这次的618和父亲节重合了。在这个日子已成为一个消费狂欢日的今天,我们需要这样一些更沉静的东西;除了买买买,我们还需要一点别的共识。
我相信,起初他们立项论证这个展的时候,一定也考虑了商业因素,包括定位、品牌、形象、效果等等。
然而,当他们寻访着天南地北的一位位父亲,拍摄下一个个故事,最后喷绘成巨大的图,把一百位父亲的面孔贴到各个城市的时刻,他们一定是纯粹的,除了父亲这个主题之外,没有杂念,致敬就是全部的意义。
祝各位父亲节日快乐。
温暖的小片,可以点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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